“朕的……左眼,是不是……废了?”宇文睿的声音中透着难以掩饰的颤抖,恐怕没有谁在面对这样的状况时,还能淡然处之吧?
柴麒听着她虚弱的问话,眉峰不经意地挑了挑,目光不由得落于她左脸颊斜斜绑缚着的,连左眼一同盖住的细麻布上。想来,那处伤口如斯深,应该挺痛的吧?痛得麻木,于是令人生出了某种错觉?
柴麒这般想着,眉峰不禁又是一挑,同时淡淡地“嗯”了一声。
宇文睿登时颓然。她才十八岁,正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时节。即便她是皇帝,女子爱美的天性也是无法泯灭的。若是从此之后她成了“独眼龙”……她此刻全身痛得要死要活的,可就算是全身的骨头都节节寸断,那份痛苦也比不过废掉一只眼睛的痛苦,那简直胜过凌迟。
宇文睿觉得她的整个世界已经因为柴麒那个“嗯”字而崩塌了。
“你何苦唬她?”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在宇文睿听来,则如闻天籁。
杨敏的身上依旧是最普通不过的一袭青衫,一瀑青丝用一根最普通不过的玉簪束起,瘦削,白净,怎样看来都是个最普通不过的江湖女子。宇文睿却不这样想,她唯一尚能视物的右眼盈上了一抹热切——
“小八……姐姐……”声音依旧暗哑无力。
杨敏听到她这一声呼唤,又凝着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完整的地方,裹着伤口的细麻布上有几处还隐约有殷红色的血渍渗出来,眼圈先红了。她将手中端着的木制托盘放于桌上,侧着身子在柴麒的对面坐下。
“喝药。”她素来寡言,即使再关心宇文睿也不会全然表现出来,可是那份小心翼翼的动作和柔和的语声已经暴露了她此刻内心真实的想法。
宇文睿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哑着嗓子不甘心地追问,“朕的眼睛……”
杨敏转过脸,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无妨。或许是被锐物戳入了左面颊,划了一道口子而已。”
她难得一次说这么多个字。其实,何止是“划了一道口子”那么简单?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漂亮的眸子未被伤到。杨敏此时想来,也是心有余悸。
宇文睿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顿觉左眼疼得也不那么狠了。她受伤极重,精力不济,哪里有多余的精神头去细思杨敏的话里有几分是哄骗自己的?她恹恹的,就着杨敏手中的勺子喝了几口药汤。
所谓“良药苦口”,药汤子自然好喝不到哪里去,可说是又苦又涩。不过,一则宇文睿伤得重,全身的伤口无一处不在折磨着她,二则因为受伤,她的经脉也受了损,五感亦被殃及,所以,药虽苦,对她的影响并不大。
柴麒坐在另一侧,眼睁睁瞧着杨敏舀起一勺药汤,喂给躺着的宇文睿,又轻柔着动作用帕子拭干宇文睿嘴角边溢出的药汁,接着又舀起一小勺,喂给躺在那儿很是欠揍的那小东西……
那双手啊,素净,修长,无处不隐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量。
那可是一双可挽弓射日,可夺人性命于顷刻间的手啊!怎么就……做起了这种喂熊孩子吃药的勾当来了呢?
柴麒紧紧盯着那双手,脑中突地冒出来“杀鸡焉用牛刀”这么一句话来。要换做是她,还温柔?还小心翼翼?还替那熊孩子揩拭溢出嘴角的药汁?哼哼!先痛骂她一顿,等她好利落了,再狠狠地揍她一顿,让她知道什么当为、什么不当为才是正经!
柴麒默默地磨着牙,横着眉毛瞪了宇文睿一眼。
宇文睿这会子基本上小废人儿一个,哪里顾得上柴师姐怎么瞧自己?倒是杨敏,觉察到柴麒目光的不善,手上的动作一停,抬眸,蹙眉,接着便继续垂眸喂躺在那儿的熊孩子喝药了。
她什么都没说,柴麒却感知到了她眼中的深意,无非就是“她伤成这样,你就不能让她好好养伤吗?”“有什么想说的,等她伤好了,再说不迟”云云。
柴麒登时觉得自己成了坏人,好像自己不盼着那熊孩子好似的!而事实是,她比谁都盼着那熊孩子能好好的。偏偏那熊孩子,不好好的!你说气人不气人!
再看向杨敏细心地喂宇文睿的时候,柴麒更不舒服了,胸口像是堵着一口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熬药,喂药,精心照料……哼哼!你怎么不洗手作羹汤,入宫侍奉她去?反正她是皇帝,多个侍奉她的妃子,谁又能说出什么来?
宇文睿被喂下了大半碗药,继而昏昏沉沉地再次昏睡了过去。
杨敏放下药碗,替她掖好被子,又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不再滚烫了,才稍稍放心,不由自主地长舒一口气。
柴麒真是再也看不下去了:这世间还有天理吗?躺着的那个,作了这么大的祸事,不光有人救她,还温柔体贴地照顾她!反观自己,师父不管自己了,小师妹是个不省心的熊孩子,亲弟弟还……眼前这人,还欠着自己一条命呢,就这么不知遮掩地对别人好去!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豁然起身,推门,疾步而出——
她得出去透透气,这屋子里,待不得了!
杨敏本来是凝着宇文睿的睡颜的,突觉眼前的光亮被人影挡住了。她微微诧异,抬头,见那人已经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那英气挺拔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杨敏的眸色一黯,微垂下头,她听到了自己心底里无奈的叹息。
宇文睿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再次醒来时,四周昏昏暗暗的,想来已经是夜晚了。
她努力地动了动身体,痛,极痛,痛得感觉不出来究竟哪里在痛。
这一次,她好歹不至于没出息地闷哼出声,不过呼吸因为难耐的疼痛而急促了几分,倒是没法避免的。
“又醒了?”黑暗中,柴麒的声音依旧冷森森的。
宇文睿没吭声。她能猜到柴师姐究竟为何生自己的气,她现在无力去同她争辩什么,只能用沉默回答她。宇文睿其实更想知道的是,大周的王军如何了,景嘉悦是否得救了,而自己,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的心思,柴麒怎会猜不透?
鼻腔中“哼”了一声,柴麒开口道:“惹了这么大的祸,你倒还有脾气?”
宇文睿闻言,眉头拧紧,忍着浑身的痛意,用没被遮住的右眼睛使劲儿瞪着柴麒,直到自己的眼睛先酸胀起来。
柴麒又“哼”一声,嗤道:“瞪我做什么?当日我对你说什么来着?师父早就说过,你不可亲征北郑,否则必有血光之灾。你偏偏要拧着来!现在如何了?小孩子家家的,不听人劝最是讨厌!”
宇文睿继续瞪她,口中不服气道:“朕是……天子!”才不是小孩子!
“切!天子不听人劝更讨厌!”柴麒才不买她的账,“你该感激那把‘非攻’剑,若非杨敏见到那把剑没在河畔的石棱间,循着水流找到了半死不活的你,你这条小命儿啊,早就交代了!还能在这儿冲我瞪眼睛?”
原来,是小八姐姐救了我!
宇文睿恍然:当年小八姐姐凭“非攻”剑认出了皇兄宇文哲,一箭穿心杀死了她,“非攻”也流落到了郑国;而今,小八姐姐凭“非攻”救了重伤的自己,这份渊源,还真是……
宇文睿听了柴麒的话,目光不由得在昏暗的屋中逡巡。
柴麒朝天上翻了个白眼,“甭找了!你的小八姐姐已经睡去了。”
哦……
宇文睿有点儿失落。
柴麒的鼻子被她气得有点儿歪,“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你一天一夜,替你包扎伤口,替你敷药、熬药,又守着你唯恐你就这么过去了,你还嫌她不累啊!”
宇文睿呆了呆:这是什么状况?何时起,柴师姐竟然替小八姐姐说起话来了?一个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一个恨不得冷漠成千年寒冰,不死不休什么的,是说谁来着?
“看什么?不疼了?有精神头儿了?”柴麒被她那只大眼睛瞧得很有些心虚。
“王军……如何了?”宇文睿没理她的话茬儿,急急问道。
“还算有个皇帝样儿!”柴麒凉凉道,“你的先锋官夺了威远城,你的军师现在就率全军驻扎在离此不远的新远县外。”
宇文睿心头大松:还好,吴斌已经夺了威远,尹先生也未因自己的意外而乱了阵脚。
却听柴麒冷冷嘲道:“你那位先锋官和那位军师大人,还真是用兵如神、深谋远虑啊!只是谋来谋去,怎么就把你谋成了这副熊样?”
宇文睿脸颊一烫。
只听柴麒又道:“你被发现那处我去细细查探过……”
她说着,瞧着宇文睿,揶揄道:“我大皇帝陛下,您不会是自己从那断崖上蹦下来的吧?英雄啊!了得啊!”
宇文睿脸上更烫了,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柴师姐这张嘴,这么讨厌呢?
“朕……朕是为了救悦儿!”皇帝哑着嗓子替自己争辩,话锋一转,急问道,“悦儿呢?悦儿……如何了?”
“能如何?”柴麒懒得和一个趴窝的熊孩子一般见识,“还不是躺在你们王军的营地里哼唧呢?”
宇文睿:“……”
不管怎么说,悦儿还活着,真好。
可是,那个北郑的神威将军呢?叫什么战宇的?是被王军打退了,还是被斩杀了?
宇文睿极想快些回到战场上,一查究竟。不过,她也知道,对于一个腿折胳膊折,身上还被穿了几个透明窟窿的重伤者来说,重返战场,只不过是个美好的梦想罢了。
“这是哪里?”宇文睿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带着疲惫与虚弱。
柴麒睨了她一眼,语气倒是平和了许多,“是你小八姐姐原来的住处。”
怪异!
柴师姐在提到小八姐姐的时候,神情、口气都怪异得很——
宇文睿再次睡过去之前,脑中最后盘旋着的,就是这样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