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姐姐!你找我?”景嘉悦撩起帐帘,入内。
宇文睿从书案上抬起头来,打量着眼前言笑晏晏的少女——
瘦了些,个子似乎也长高了些,连肤色也泛上了健康的浅麦色。绯袍束发,明媚利落,倒真有些军中历练的英武模样了。
“坐!”宇文睿一指书案旁的椅子。
景嘉悦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晒黑了?”宇文睿打趣她。
景嘉悦露齿一笑:“可不!日日跟在吴斌那小子后面,给他打扫战场,不晒黑了才怪!”
宇文睿故意板脸道:“胡说!吴斌是先锋官,也是你的上司,他交给你什么任务,你就该尽心尽力地完成,不许看轻了长官!”
景嘉悦吐了吐舌头,心道哪有那么严重?吴斌那小子能比自己大几岁?虽然军中似乎威风凛凛的,指挥排布也似乎是头头是道的,不过啊,等自己长到他那个年纪的时候,一定比他强!
这话心里想想也就罢了,景嘉悦是不会说出口的。若是在几年前,甚至小时候,她肯定要对宇文睿笑谈吴斌的糗事了,可现在,宇文睿越来越有皇帝样儿,每次见面,景嘉悦的这一感觉就要强烈几分。
这或许就是君威吧?景嘉悦暗道。
她前儿刚被皇帝罚过,幸好只是小惩。此刻,皇帝竟然主动邀她来共进晚膳了,可不能再说出什么触霉头的话来。
景嘉悦如此想着,乖乖地捧着饭碗,低着头往嘴里扒拉饭粒。
宇文睿瞧着她难得这么安静,暗自奇怪。
景嘉悦筷子挑起一根绿油油的菜叶,放在宇文睿的饭碗里,“睿姐姐,多吃蔬菜,皮肤好,更水灵!”
说着,讨好地冲宇文睿眨眨眼。
宇文睿幼时在云素君身边,云素君心疼她,从来都是把好吃的菜拣到她的碗里让她吃。后来入了宫,教养在景砚的身边。景砚有着贵族女子的良好教养,她绝不会用这种方式为宇文睿布菜,虽然宇文睿内心里恨不得和她一个碗里吃饭。除了这两个人,说实话,宇文睿还真是挺嫌弃沾着别人口水的菜叶的。
“你有事要求朕?”宇文睿瞥一眼景嘉悦,低头默默地在那根菜叶和自己正在扒拉的饭粒之间筑起一道米粒山,她可不想把它们一起咽下肚。
额……
睿姐姐,虽然你是皇帝,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的嫌弃?
而且,是你找我来陪你用膳的吧?为什么现在倒成了我有事要求你?好吧,我确实是有事找你的……
景嘉悦无奈地默默叹了口气:你是皇帝你老大。
她于是放下碗筷,绷着小脸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一本正经的样子,“睿姐姐,求你让我上战场吧!”
宇文睿转过头,奇道:“你现在难道不是在战场上?”
“当然不是了!”景嘉悦摇头道,“睿姐姐,你知道我说的‘上战场’是什么意思的!我想像吴斌那样威风凛凛地上阵杀敌,而不是遭遭跟在他的后面打扫战场。”
宇文睿不认同道:“你以为上阵杀敌只有威风凛凛吗?那是去搏命。不止自己搏,还要带着手底下的兵将搏。而且还要时时刻刻脑子不停地转,要琢磨怎么让己方损失最少,同时让对手损失最大。稍不慎,就有性命之忧!吴斌命你殿后,拾掇战场,那是让你少涉险地,又能积累经验,他是为你好。”
景嘉悦闻言,沉默半晌,嗫嚅道:“可,打扫战场并不是什么好活儿……”
宇文睿挑眉:“怎的?你还觉得不满意了?”
“不是的。睿姐姐你不知道,打过仗的战场上可惨呢!”景嘉悦眸色一黯,“那些……那些死的,还有伤的,不论是我军的,还是敌军的,什么模样的都有。有的……都看不出人样来了……”
宇文睿心头大震,她怎么就忽略了,当年悦儿就是因为第一次杀人,以至于几天几夜难以成寐。
“是朕疏忽了,”宇文睿歉然,“朕马上调你回朕的身边来……”
“不是的!睿姐姐,不是因为那个!”景嘉悦抢过话头儿。
“那是因为什么?”
“睿姐姐,记得我们小时候读书的时,读前人的名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那时候小,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感触。这段日子,每攻下一座城池,随军入城的时候,都会见到城中的百姓,尤其那些老弱妇孺的惨状。”
宇文睿听到这里,冷然道:“惨状?怎么,有人敢仗势欺侮无辜的百姓吗?”
她是皇帝,所思所想自然不同于景嘉悦。而且,她从小就被御书房的师父教导“民为重”“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周的军队攻下郑廷城池,不是为了抢夺财物的,而是为了将其纳入周土的。若王军残虐,致使原城中的百姓苦不堪言,那么不仅会失了人心,更会让尚未被攻下的郑国城池中人惊恐,更加地负隅顽抗。
景嘉悦见宇文睿沉下脸来,已经转到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她其实很想说,当兵的大多如此,战场上已经杀红了眼,总算是劫后余生攻入城池,岂会不对城中抗争的人存着恨意?大周军纪也是有的,但这些兵将久不经真刀真枪的战斗,不仅缺乏铁血军人的气度,吴斌又年轻缺少经验,纵然他想严明军纪,也得给他时间让他在军中树立威信才能够做到啊。
“怎么不说话了?”宇文睿定定地看着景嘉悦,问道。
“睿姐姐,请你颁下一道旨意,让他们不要欺凌那些无辜百姓好不好?”景嘉悦对上宇文睿的双眼,眉目之间都是殷殷的期待。
宇文睿的眉头拧紧。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情况这般严重吗?”
景嘉悦面现忧愁,道:“虽然不是普遍情况,可正经有那么几件大事……睿姐姐,吴斌再勇猛,用兵再厉害,他也顾及不到所有。不止那些百姓可怜,最可怕的是,万一激起了逆反之心,于睿姐姐你的天子名声,于大周的稳固,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啊!”
宇文睿沉吟不语。自己的天子名声,她倒不是十分在意,可大周江山的稳固,她不能不考虑。
“悦儿,”她抬头看着景嘉悦,期待道,“朕安排你个差事,你可敢办??”
景嘉悦神情一震,雀跃道:“陛下安排臣做什么,臣都敢做!”
宇文睿听她带出了君臣的调子,不由得失笑。悦儿,不论她的性子如何活泼跳脱,甚至有时候没谱儿得很,但她到底是景家的子孙,她骨子里流淌着仁武、忠诚的血液。要知道,武将善争好斗,猛将、勇将易求,而仁义将军则难得得很。
宇文睿能够预见到,若干年后的景嘉悦,不止是大周的肱骨之臣,命运更不会辜负了她的良善之心。
“监军使?”景嘉悦瞪大了眼睛。
“对!朕任命你为监军使,你的职责便是代朕监督军纪。凡有敢违背军纪、欺侮百姓,甚至强买强卖的,你给朕狠狠地管!”
景嘉悦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睿……睿姐姐,你当真放心让我去……去监军?”
“怎么?你怕得罪人?”
“不是!不是!”景嘉悦大摇其手,“得罪人自然是不怕的,有睿姐姐你给撑腰呢!”
她还不忘了拍宇文睿的马屁。
“只是……”她仍是犹豫。
“只是什么?”
“只是军中自有军法官,我这职位……”
“你负责监督大军攻城之后,管束我大周兵将与投诚、收编的郑军,令他们不得侵扰百姓。你的职位只对朕负责,为朕临时设置,至于军法官,他们的职责同你并不冲突。”
景嘉悦似乎懂了,又不放心道:“这职位只是临时的吗?军中风纪当真该好好管管了!”
宇文睿点头道:“你只做好眼前事,至于将来如何整束,朕自有主张。”
景嘉悦欣然受命,又不舍道:“如此的话,那悦儿可就没那么多的时间陪睿姐姐了……”
说着,她轻扯着宇文睿的衣襟,扭了扭,“睿姐姐会想我的……”
“肉麻!”宇文睿嫌弃地丢开她,“谁会想你?看着就烦!”
景嘉悦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心道,睿姐姐你口是心非,不想我还特特地邀我一起用膳?从小一起长大的,谁不了解谁啊?定是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儿,想同我聊聊!
她想的不错,宇文睿被那几封十年前的信所困扰,确是想同景嘉悦聊聊以解开心结的。然而现在,宇文睿却不这么想了——
她是皇帝,是大周的当家人,连悦儿都长大了,自己又怎能不有所决断?
当宇文睿为昔年的信件忧愁的时候,远在大周都城的景砚刚刚经历了一场大事。
当日,吉祥因为馋嘴偷食的有意之举,无意中却揭开了一个不小的阴谋。在景砚的敕令下,宇文克俭埋在宫中的眼线被一一挖了出来。景砚浑没想到宫中竟然被安插了这么多人。这件事的性质,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布置眼线为己所用了,简直就是谋朝篡位的前兆!
景砚震怒之余,亦知道宇文克俭此人绝留不得了。何冲将一应眼线挖出并秘密审问的同时,景砚火速召英国公景子乔入见。她要趁着宇文克俭尚来不及防备的时刻,将其一举拿下。
相王府查抄得还算顺利,毕竟,宇文克俭再富心机,他的年龄在那儿摆着,就算他日日时时算计经营,所积累者也是有限。又有景砚的未雨绸缪,大周的禁军到底还在天家手中掌控着呢,加之景子乔的极力配合,相王宇文广既未反抗,亦未袒护,就这么由着禁军冲入了府中任意作为。
最让景砚意外的倒不是相王,而是宇文克勤,他竟一反常态,提前带着自己的人围住了宇文克俭居住的院落,当真成了内应。
可是,宇文克俭并未被捉住。原因是,宇文克勤带人围住院落之后,宇文克俭的房间里便莫名起了大火。众人大惊之下,连忙高呼着救火。
可那火邪了门的旺,展眼间便吞噬了整座院落。等到火尽时,只剩下了些残垣断壁,并几具残骨,其中一具,看特征显然便是宇文克俭。
宇文克俭就这么死了?
当景砚被报知事情的始末的时候,脑中盘旋着的,就是这个问题。她怎么也难以相信,事情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结束了?
难道,是她之前把一切想得太过复杂了?
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分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相王府出了事了。
虽说始作俑者是宇文克俭,可相王府阖府又怎么脱得开干系去?就是他们自言无辜,又有谁信呢?
景砚并没急着处置,只命禁军围定了相王府,既没治任何人的罪,一应用度供奉还是照旧。下一步,她要留待宇文睿来处置。
等到此事平息之时,已是几日过去了。景砚方才惊觉许久没有回复宇文睿的来信,尤其是,前几日她读书的地方被宇文克俭的眼线光顾,仔细检查后,发现少了若干封书信,其中最最重要的,莫过于十年前和尹贺的密信。
国事当前,她没有心思与宇文睿诉衷肠,可那几封信确是性命攸关的。若是落在了小人的手中,那还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