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要做什么?”宇文睿挡在景砚的面前,面沉似水,声音不高,却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帝王威严。
“皇帝又要做什么?”太皇太后毫不客气地针锋相对。
这还是那个从小乖巧可爱、长大后又极其孝顺自己的孩子吗?诚然,她是皇帝。可是,这副上位者的嘴脸,是给谁看的?是该给她的母后,大周的太皇太后看的吗!
霎时间,太皇太后心思电转,她突地忆起了年少时候的往事——
彼时,她瞒着父亲和母亲,顶替姐姐入宫,备选当时刚刚成为太子的仁宗皇帝的太子妃。仁宗皇帝性子温和,被她的美丽和爽利、果决所吸引,可谓一见钟情,一反平日里对当时在位的武宗皇帝的唯唯诺诺,不管不顾地就要娶她为太子妃。
武宗皇帝当时暴怒,狠狠一脚踹在了太子的心口,太子扑倒在地,口吐鲜血。武宗皇帝尤嫌不足,又杖责了太子的近侍,几乎把人活活打死;并辱骂了太子的师父,害得那位饱学鸿儒丢尽了颜面,老先生一时想不开,当夜便一根绳子悬梁自尽了。
那是她第一次见识什么叫做“太子之怒”。她一度以为自己的计划就此失败了,然而结果却是,武宗皇帝竟然同意了太子娶她进门。太子如愿以偿,却也从此落下了病根儿。武宗驾崩后,仁宗皇帝不过做了几年皇帝,便撒手西去了。
她没想到,武宗走得那样快,让她连为施家、为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报仇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有一点,她确是渐渐明白了:女人是温柔乡,亦是杀手锏。
武宗皇帝未必知道她为施家报仇的心思,但却清楚,她的果决性子是自己的儿子驾驭不了的。而武宗深恨的“牝鸡司晨”说不定就会真的在他驾崩之后到来。他怕,他担心,可他没法子。因为他只有两个儿子,一个被他废了太子之位,甚至动了杀心;另一个就是仁宗了。若再废了这个,他就再没得选择了。所以,他深恨,恨太子仁弱。所以他赐给太子一拨又一拨的美女,费尽心思地让太子多接触贵戚、重臣家的适龄女子;更在临死前颁下遗诏,决不允许女子沾染大周的江山。
可是,他老了,他死了,一切就都不在他的掌控之内。大周不仅女子掌了权,更有女子做了皇帝,且不止一个!
从那时候起,太皇太后懂得了,女子是何等可怕的存在,尤其是,当一个皇帝沉迷于一个女子而无法自拔的时候。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被迷恋的这个女子,还不是等闲人物。看看她自己,不就是如此吗?她把自己的女儿变成男子做了皇帝,她把整个大周都握在了手心里——
焉知,景砚不是这样的人物!
就是这个景砚,迷了自己的女儿,害得自己的女儿不得善终;如今,看眼前这情形,阿睿也被她迷了心神。
瞧瞧这副恨不得“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模样,便可知了。
太皇太后又惊又痛,怒指着依旧跪在地上的景砚,冲着宇文睿喝道:“皇帝是想为了景氏跟哀家翻脸吗?”
宇文睿眉头紧蹙,反驳道:“阿嫂是大周的太后!”
“皇帝是要为这罪妇打抱不平吗?”太皇太后说着,怒极反笑,“呵!哀家还是大周的太皇太后呢!皇帝从小便唤哀家‘母后’,如今,怎么不见对哀家这般好?”
“母后说的这是哪里话?母后是母后,阿嫂是……”
不等宇文睿话音落地,太皇太后突地抢问道:“是什么?”
“是……”是我的心爱之人!母亲和妻子,自然是不同的!
这些心里话,宇文睿几乎要冲口而出了,却突觉衣襟一紧,略一低头,竟是景砚仰头看着她,皱眉,摇头。
宇文睿语结。那些话,一日不吐个尽兴,她心里就一日不痛快。
【为什么不让我说个痛快?为什么要任由自己这么委屈?我不要你这样!】她以目视景砚。
四目相对,景砚的双眸还红肿着,幅度小而又小地轻轻摇着头,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像是倔犟地只坚持着一件事。
宇文睿心中一痛。太皇太后的责备,她听到了一星半点,左不过是母后疑心起自己与阿嫂的情意,以及……她最最不愿听到、不愿面对的先帝与阿嫂的往昔。
既然母后怀疑,干脆就和她说个明白好了!为什么还要拖着?
原来,你宁可被母后责骂,宁可承受着莫大的委屈,也要死死守着与先帝的种种,也无视我的情意!
她二人这样一来二去的,各自存着各自的心事,可映在太皇太后的眼中,俨然就是“眉目传情”!
皇帝的心性,被景氏迷惑成这样,当着尊长的面就敢如此放肆,还敢顶嘴……如此,大周的禁宫,还有安宁之日吗?大周的江山,还有指望吗?
太皇太后的脑中倏忽划过昨日听闻皇帝新封了几员武将,别的倒还罢了,景嘉悦竟然封了六品云骑尉,大周的女子也做了官了!何冲更是封了爵位,为勇毅伯。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他直接跻身于贵族行列!
何冲是谁的人?景嘉悦又是谁家的女儿?
如此下去,大周还不姓了景了!
太皇太后怒撞脑门,她开始后悔当年何以那么轻易就放了权,如今,竟致这步田地!
新仇旧恨,她恨不得在景砚的身上捅上几个窟窿,可现在的她,却难以如当年那般掌控时局了。
咬牙,切齿,太皇太后一字一顿道,“景氏行身不正,难堪重任,即日起,禁足坤泰宫!没有哀家的同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宇文睿:“……”
景砚耳中听着,垂着眉眼,神魂仿佛已经被抽尽。
如此,甚好。便这样,老死宫中,再不用面对那人,那情。
太皇太后说罢,看都不看面前一立一跪的二人,掉头便走。
宇文睿直追出来:“母后!母后!什么叫‘行身不正’?什么叫‘难堪重任’?阿嫂哪里做错了?母后!”
太皇太后却是理都不理她,直接登辇,脚不沾地地仪仗一行人回寿康宫去了。
宇文睿呆立在原地,眼看着人影、辇影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脑中一时乱作一团。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她还没做好准备。
她怔怔立着,方才听到皇帝追问太皇太后话语的众宫女、内侍可是被吓坏了。他们知道自己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难道宫中要有大变故了?那么,他们,会不会因为“知道得太多”而被灭口?
众人皆不寒而栗,无不垂着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恨不得皇帝当自己是一团子空气。
宇文睿折回殿中的时候,发现景砚还一动不动地跪着,登时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阿嫂还跪着做什么!”她拉扯着景砚的手臂,却并没忍心用上多大的力气。
景砚没反应。
宇文睿忙蹲下|身,急问道:“阿嫂可有不适?我让申全传施然……”
“你走吧……”景砚终于开口,声音空洞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母后不过是一时糊涂,阿嫂怎么也糊涂了?快起来!地上寒气重,跪坏了身子怎么得了!”
景砚怔怔的,轻轻摇头,“她说的没错,我……我本不该……本不该……”
她心中大恸,连自称“哀家”都忘记了,说到“本不该”,这句话便如何都继续不下去了,眼眶再次通红了。
宇文睿猛然间右手穿过她的膝弯处,左手环住她的肩膀,微一用力,将她抱起,转身放在了床榻之上。
景砚一惊,想要挣扎的瞬间,突地意识到宇文睿身上的伤处,于是不敢动弹,由着她动作,心中却是甜酸苦辣诸味杂陈。
宇文睿默然地让景砚倚在一只大迎枕上,一手撩起她的裙摆。
“无忧!”景砚大惊失色,急扣住她的手背。
宇文睿沉着脸,依旧是一语不发,用力掰开她的束缚,这回可是没了之前的怜香惜玉。
景砚吃痛,终究是拗不过她,尴尬地别过脸去。
肤白如玉,白花花的一截小腿,几乎要晃花宇文睿的双眼,触手处更是柔滑细腻。可她却没有心思去欣赏,因为再往上,两个本该白生生的膝盖已经红肿了,苍起来约一指高。
“你怎么这么倔强!”宇文睿怒道,继而心尖上酸软得厉害,手掌轻轻拂过,连带着声音也随之柔软了几分,“很痛吧?”
宇文睿的掌心,一如她这个人,火烫烫地袭来,由不得人有半分的拒绝。景砚被烫得下意识地缩了缩小腿。那温度似乎传播得极快,以至于转瞬之间她的身上便泛起了一层小鸡皮,从脸颊到耳根,再到整个脖颈,红若云霞。
宇文睿的责备,景砚无法反驳,因为她知道她说得对——若非倔强,怎会苦苦支撑?若非执拗,怎会宁愿承受身之苦、心之痛,也不肯面对所思所想?
温暖的、沁凉的,两道柔和的真气自膝盖处透入,熨帖着痛处,直到熨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景砚缓缓闭眼,体味着这让人眷恋,却也可能是从此之后再与之无缘的体贴和温柔。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生,景砚不舍地张开眸子,眼中已经重又回复了清明。
她面对着的,是宇文睿意味难明的专注凝视,“你心里……是有我的,对吗?”
景砚抿唇,不语。
“不然,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宇文睿扬手指着搭在床榻侧的精美便袍,又一指另外几处显见就是为自己缝制的发带、荷包、衣裤,“还有这些!你早就料到母后会有今日的责难,对吗?”
景砚耳中听着宇文睿突然扬高的语调,入目处是宇文睿不甘心的神情——
这双眼睛,这样好看;这个人,这样年轻。少年天子,该当挥斥方遒,该当指点江山,该当令全天下为之折腰,而不是……
于是,她笑了,笑得好看,又凄凉。
“母后的决断,自有母后的道理,皇帝和哀家,都该遵从……”
“不对!”宇文睿霍然而起,“不对!我这就去寿康宫,告诉她,我倾心你!这一生,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做我的妻子!她禁足你,我不许!谁也不许伤害我宇文睿心爱的女人!她也不许!”
情话,那么好听,甜赛蜜糖;却也是伤人的利器!
罢了,这样动听的情话,足够她余生回味了。
“无忧!你要害我于不义之地吗!还是……你要陷自己于不孝的境地?”景砚抖着唇,语带哭腔。
宇文睿死死攥紧拳头,额头上青筋蹦起,恨恨地看着她:“不孝又如何?不义又如何?我不管!我只要你!我不止要你,我还要带你离开这儿!终有一日,这江山,我全都交给吉祥,我要带你走!海阔天空,天高云淡!谁也拦不住我!”
“你!”景砚气结。
“离开皇宫”,“海阔天空,天高云淡”,自从十五岁那年步入这座大而空的城中时起,她从没敢想象过。曾经的岁月里,这里有宇文哲让她牵念;后来,有大周的江山和这个孩子让她牵念;现在,同太皇太后的关系撕裂,她以为等待她的,唯有一条路。老死宫中,难道不是所有宫中女子的最终结局?
然而,这个孩子,她说什么?她要……
景砚突地一凛,双唇颤抖,难以置信地看着宇文睿,试探着,又像是不敢面对般,“吉祥是先帝的血脉……这话……是……是你散布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