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砚设想过若干种重逢时可能出现的场景,她甚至想象过看到一个受了重伤的宇文睿。
她也想象过见面之后,宇文睿会猴儿上来抱紧自己不放手——
虽然这样的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挺让人难为情的。
可是,眼前的情状却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
她还不到二十八岁,还不至于年老失忆得连自己做过什么都不知道!
母后?
她可从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生过娃娃!
景砚盯着眼前这个七八岁的漂亮小姑娘,想到“生娃娃”三个字,脸颊上飞上两朵红云。
这孩子生得面善,可与自己,决然没有关系!
她不禁横一眼宇文睿:果然,不胡闹就不是无忧的性子了……
不止景砚,连小姑娘也在心里默默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儿。要不是这漂亮的宫殿里,她只认得宇文睿一个人,她真恨不得丢开她这位睿姑姑的手了。说好的寻爹爹呢?
面前的这位姐姐的的确确长得像画上的天女一样,又漂亮又端庄,然而,她和“娘亲”可不相干。小姑娘才不会承认这位“漂亮姐姐”比自己的娘亲还好看呢!
宇文睿若是听到这孩子心里面叫景砚“漂亮姐姐”,不知道心中会作何感想。她此刻全然顾不得一大一小两位美女的嫌弃,她太急于让景砚接受吉祥的存在了。
若能将吉祥养在宫中,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抚育成人,那么大婚和继承人的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吉祥是个好苗子,她的性子几乎天生就是为做上位者而准备的,在这一点上,宇文睿自问弗如。这样绝佳的一块璞玉,若能得到阿嫂的悉心教导,大周的未来何愁不辉煌?
吉祥如果不复自己的期望,长大成人后能担得起这万里江山,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卸下这副担子,携着阿嫂泛舟五湖。想想不是挺美的吗?
宇文睿于是拉过吉祥的小手,把她从自己的身侧扯了出来,“阿嫂,这是吉祥,大名叫做宇文……”
“秉笔,带余小姑娘去芷兰轩安歇!”景砚由不得宇文睿再说下去,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头儿。
余小姑娘?
宇文睿闻言,张了张嘴,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又听景砚继续吩咐秉笔道:“你亲自去好生安置着,别委屈了小孩子。”
宇文睿于是闭了嘴。她知道芷兰轩是皇宫中除了寿康宫、坤泰宫和自己的寝宫外最暖和的一处所在,那里冬日中梅花开得繁盛喜人,园子里还养着几只惹人喜爱的雪鹿,阿嫂实在是并没有委屈了吉祥。
吉祥终究是个小孩子,又是初来乍到陌生的环境,见一个端庄的侍女要带自己走,小脸儿就垮了。
宇文睿安慰地摸摸她的脑袋,“吉祥乖,芷兰轩又暖和又漂亮,还有雪鹿陪你玩儿。你先随秉笔姐姐去啊,姑姑一会儿就去看你啊!”
瞧着宇文睿对小姑娘耐心安慰的模样,景砚轻轻蹙眉。
这个小姑娘姓宇文?姑姑?
暗暗猜度小姑娘身份的同时,景砚隐隐生出不快。心疾症眼见着去了病根儿,镜中的自己重现旧时的模样,景砚对自己的容貌是很有几分自信的。可是,这小冤家,一去若干时日,难道竟看不出自己容貌的变化吗?曾经是谁,连病中的自己都不放过,时时刻刻盯着转不开眼的?
“皇帝,你随哀家来!”景砚绷着脸,丢下硬邦邦的一句话,脚不沾地地先回了内室。
宇文睿揉在吉祥发旋上的手掌一滞:阿嫂生气了?
也难怪,十余天未见,虽说当时自己心急为寻眠心草事出有因,可毕竟是不顾头尾地把什么都丢下了。阿嫂又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国事、家事,连同自己的安危,全都顾及到了。这份权谋,这份周全的心思,宇文睿自问是不及的。如今,见阿嫂重现昔日的风华绝代,宇文睿心中快慰之余,更有一些说不得的念头涌了上来。
这样美好的人儿,竟是一心牵挂着自己的。这样的事实,让她突生出拥美入怀的旖旎心思。
安慰吉祥的当儿,宇文睿始终不敢与景砚对视,她怕,怕自己的眼睛无法遮掩自己的心思;她怕,唐突了佳人。
阿嫂的身子好了,自己也回来了,连大周的继承人都有了——
一切看起来都是好极了。
应该和阿嫂说清楚吉祥的来历,赢得阿嫂对她的认可!
宇文睿疾步跟了上来。
景砚一个人闷坐在内室中,本想唤宇文睿进来,细问问这些日子她都经历了什么,不问个清楚,终究是难以安心。可是等来等去,却不见宇文睿半个人影。
景砚心头火气顿生——
无忧这次从漠南回来,似乎变了很多。变得更加不听自己的话了,变得……忽视了自己。
景砚很不喜欢这种认知,这让她心中烦躁得紧。
帘声响动。
景砚刚要发作,却发现进来的并不是那个小冤家,而是侍墨。
见太后抿紧嘴唇拧着眉毛,侍墨脚步一僵:太后这是要大发雷霆的前奏啊!
她只好硬着头皮禀道:“主子,陛下……”
景砚睨着她,眉头拧得更紧了,“她又怎么了?”
额……
侍墨也是服了那位小祖宗了,想一出是一出,就是形容这活祖宗的吧?她只能腹诽着,不怕死地回道:“陛下方才说,回宫之后,还未曾给太皇太后问过安,这不合礼数,又唯恐老人家担心。说……说是先去寿康宫问安了。”
景砚登时被那小冤家气得七窍生烟。
半晌,景砚方平复了情绪。她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
这个时候,正是太皇太后歇午觉的时候,她老人家每日的作息极是规律。这个无忧不是不清楚。
景砚霍然起身:“来人!摆驾!去寿康宫!”
果不其然,景砚的仪仗一行到达寿康宫的时候,迎接她的只有玉璧。
“太后来得不巧,太皇太后正歇午觉呢!”玉璧对着景砚行了一礼,笑道,“要奴婢回禀一声吗?”
景砚在辇上欠了欠身,莞尔道:“不劳烦姑姑了!哀家并没什么要紧事,只是皇帝近来忙于国事,哀家之前又病了,不能日日来寿康宫问候母后,心中总是难安……是哀家疏忽了,竟忘了母后歇午觉的时辰!”
玉璧陪笑道:“太后您的孝顺谁人不知?只是咱们陛下,却是许久未见了,今儿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还念叨来着。”
景砚听到这话头儿,便知道宇文睿压根儿就没来过寿康宫。她心中越发的不安,强撑着表情谢过玉璧。
折回坤泰宫的路上,景砚唤过侍墨。
“皇帝当时可有什么异样?”
侍墨边随着景砚的歩辇疾走,脑中边盘旋着之前的情景,“奴婢愚钝,并没看出陛下有什么异样……”
她突地顿住了,蹙眉想了想,又道:“陛下当时似乎……不舒服……”
“不舒服?”景砚一颗心提了起来。
“是。奴婢依稀看到陛下的脸色苍白,走得也很匆忙。”
脸色苍白?又走得匆忙?
无忧为什么要说谎?是瞒着哀家什么事,还是……
景砚心思如电转,舌尖却莫名泛上了眠心汤的味道来,淡淡的腥甜……
正忧虑间,景砚忽见不远处现出一抹宝蓝色的身影,孔雀织羽的裘氅裹紧她玲珑的身段,在这银白天地间仿佛青鸾降临一般,娉娉婷婷。那人的身后跟着两名小内监,其中的一个还抱着药箱子。
是她?
景砚忙催促仪仗靠近。
同一时刻,那人也看到了景砚的仪仗,本想左转去太医院佯装没看到,却已经来不及了。
“郡主何时入宫的?”景砚笑问,心中其实已经急成了一团火——
这人来的方向,正是皇帝的寝宫;且,她还带着药箱……
安和郡主云素君情知躲不过去,索性大大方方行礼道:“见过太后!臣刚从太医院来,本想去面圣,不想陛下正在歇午觉,只好先回太医院去。”
这话有差!
皇帝回宫,连自己都是刚刚知道的,安和郡主又是如何这么快知晓的?除非……
景砚心思极细密,只一个照面,便发觉这位一向仪容得体的郡主头上的发丝竟然散下来几缕,孔雀织羽的裘氅打在领口上的结子也显然是匆忙而为。
她心中登时了然,淡笑道:“郡主有心了!皇帝年轻,难免胡闹,郡主教养过她,该当知道她的性子的。你医道又极精熟,还请多多照拂她才是。”
云素君听得暗暗心惊。景砚目光中的含义太深,她不敢长久地直视,陪笑道:“此事乃是臣的分内事,太后何必客气?太后若没有别的吩咐,臣这便告退了。”
景砚点点头,与她告别,眸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了她的背影上——
云素君的裘氅下露出了内里素裙的裙裾,上面散布着几个奇怪的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