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皇帝在此!谁敢惊扰大行皇帝安寝!”
宇文睿一声清亮的童声,划破了大殿内噪杂的氛围。
不论她说出何等惊天动地的话语来,众人皆是不把这个幼稚孩童放在眼中的。然而,此刻她偏偏脚下踏着大行皇帝宇文哲灵前的供案。这便不啻于骑在大行皇帝的头上作威作福,不是狠狠地抽了皇家一个嘴巴,又是什么?
哈哈!
卢昆心内狂喜。他心思本较常人转得快,见此情形,心道:这毛丫头什么都不懂,果然粗野!爷正愁没处下手呢,她倒自己撞上门来了!
他食指一伸,直指宇文睿,一声“大胆的小丫头!竟敢踩踏大行皇帝供案!”还不等冲出口,谁承想还有比他心思更快的——
“臣段炎恭迎高祖皇帝!”
一句话仿若一个惊雷,炸响在大殿之中。
卢昆扎着手,半张着嘴,怔怔地瞧着供案前跪伏在地的老者。
虽是跪拜,却无一丝卑微之感,那瘦削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撑得起整个天下。
宇文睿也是呆呆地低头看着案下拜伏的段炎。
大殿内寂然无声。
似乎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众人终于安静下来,不再聒噪,也不再为难阿嫂了?
段大人……这是?
宇文睿眨了眨眼,拧头瞧了瞧被自己攥在手中扬起的高祖玉佩,随即明白了——
段大人这是跪高祖呢!
不待她细想,又一把浑厚的声音响起:“臣景子乔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大挺拔的身影挨着段炎跪拜在宇文睿脚下。
此等情状,群臣皆是呆了。
相王宇文广只觉得头皮发炸,可他脑子向来不大灵光,一时想不出什么对策,再次朝卢昆大使眼色。
卢昆脖颈间都泛上凉意了:一个当朝宰相也就罢了,还是自己最最顶头的上司,若是得罪了,今后有自己的苦头吃。如今又冒出来个英国公……
卢昆嘬了嘬牙花,一想到景家没有一个好相与的,便是那小丫头景嘉悦,拿鞭子抡自己那么几下子,也是有的受啊!
卢昆想着,后脖颈更凉,于是缩着脖子不敢则声了。
裴劲松一张黑脸,亚赛黑炭,他面沉似水,双眼瞪视着供案前跪拜的二人,快要喷出火来。
“景大人,你这是何意?”
景子乔早知他会有此一问,脊背一挺,身子微微侧着,朝裴劲松的方向道:“老夫自然是在参见吾皇!裴大人难道听不出吗?”
裴劲松轻嗤一声:“哼!吾皇?吾皇在何处?吾皇刚刚大殓完毕,景大人该当称‘大行皇帝’才是!莫要失了礼数。”
景子乔灰眉一挑,知他在讥讽自己世族出身,非明经科考博得功名,纨绔子弟不知礼数。
“裴大人,你错了!”
景子乔说着,毕恭毕敬地冲宇文睿的方向抱了抱拳:“吾皇就在此处。裴大人痛心先帝之逝,老夫亦是感同身受……”
景砚闻听父亲说出“先帝”二字,心脏猛地抽紧,晃了晃身躯,勉强立住。
但听景子乔续道:“然事已至此,我等悲痛之余,更该承继先帝之遗志,全力辅佐新君……”
“住口!”
景子乔一震。
裴劲松怒道:“景大人!你一把年纪,该当记得仁宗皇帝的遗训吧?你家祖上即随侍先帝,难道不知晓武宗皇帝的训诫吗?”
景子乔初见他无礼喝住自己,此刻又是无端提及祖上,面露不豫。
“何况……”裴劲松一指宇文睿,“这女娃娃,竟敢脚踏大行皇帝供案,还公然大吵大嚷,哪有半分人君风范?”
“裴大人此言差矣!”段炎突地开口,“裴大人难道没看到她手中所持为何物吗?”
裴劲松焉能不认得高祖玉佩?
不等他回答,段炎抢先道:“裴大人以为陛下脚踏先帝供案不妥?老夫却以为,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先帝既已奠下基业,满怀希望就等着陛下登高望远呢!吾皇深知先帝之心,可喜可贺!”
“强……”
裴劲松“强词夺理”四个字还未出口,景子乔早抢上一步,“臣恭迎陛下入座,受群臣大礼!”
他说着,一把抱起已然看呆了的宇文睿。
申承是个极有眼色的。眼前情状,他侍立在景砚身后,早就将一切看了个清清楚楚。
见英国公如此,他悄悄一脚踢在申全的腿肚子上。
申全一惊。看到师父的嘴型,椅子?他立马懂了。
师父让做什么,他便做什么,真就一溜烟地搬来一把椅子。
景子乔把宇文睿抱到椅子之上,坐好。自己则纳头便拜。
“臣拜见吾皇!”
宇文睿哪里见过这等架势?
英国公高大的身躯跪伏在自己面前,头顶的灰发在眼前晃啊晃。她记得看过的话本子里讲过的,此时自己该当说一句“爱卿平身”。可那四个字,就在嘴里转啊转,怎么都转不出来。她只能瞪着一双晶亮大眼,直直地看着。
“臣段炎拜见吾皇!”
段炎也跪拜在宇文睿身前。
殿内诸人这会子算是看明白了——
英国公极力给这小丫头撑腰,这不明摆着是景皇后的授意吗?
可那位段大人,又是怎么个情况?
众人均不由得联想到了宰辅大人的出身背景,莫不是……
此中有深意?
登时,几个心思细、胆子小的已经抖抖衣襟跪拜下去了:“臣等参见吾皇!”
如此陆陆续续地便跪下了十几个人。
卢昆双膝一软,也想拜下去,可一眼扫过相王还立在原地死撑着,自己又生生忍住了。
眼看宇文广只会死命盯着他那位二叔,自己全然没主意,卢昆暗暗叫苦:怎么当初就跟了这么一个主子?
“不对!”裴劲松大喝一声,“不对!”
众人可没空理会他,利弊权衡之下,谁也不想得罪“权臣”和“内戚”。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跪拜下去的人越来越多。
段炎伏在地上始终没动,心中却暗笑:裴大人哟!裴老黑!还“不对”?部队在前方呢!
裴劲松忽的暴起,一指宇文睿:“她是个女娃娃!怎可做皇帝?”
几个正要拜下去的,听到这话,都骤然顿住了。
“谁允你们立她为帝的!”裴劲松怒问。
“哀家允的!”
诸人一凛,不由得齐齐看向声音来处。
段太后一身素服,在众宫女、内侍众星捧月中步入大殿。
“参见太后!”众人齐拜道。
“罢了!”段太后挥了挥手,“哀家以后……”
她深深地凝了一眼大殿之中的棺椁、神主,悲从中来,咬着牙关道:“……哀家以后便是太皇太后了!”
众人呆,各自心中不由得打着各自的小算盘。
“太后!怎可如此?”裴劲松急急开口,“武宗皇帝、仁宗皇帝皆有遗训,女子……”
“裴爱卿!”段太后打断他,“高祖难道不是女子吗?”
裴劲松一滞。
“高祖与武宗、仁宗相比,孰尊孰卑?”段太后说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裴劲松被那一眼扫得身躯一震:太后此举,莫不是针对自己方才所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眼前局面,段炎与景子乔,一文一武,护持在那小女娃身侧,景皇后虽然不言不语,却是全然的默许姿态,那把椅子定然是她授意内监搬来的……且不说这些,英国公极力推举,岂不是景皇后的主意?
还有,竟然连太后也……
裴劲松心中寒意更甚,一股子强烈的无能为力感渐渐侵袭了他。
人心不古吗?江山不祚吗?
右丞相长叹一声。
“申承!”段太后唤道。
申承巴不得这一声呢!想想吧,自己若是在新君登基路上,哪怕是做那么小小的一块垫脚石,这将来的荣华富贵,啧啧啧……
他这会儿也不踢申全了,自顾自挪着白胖的身躯,颠颠儿地搬来两把椅子,挨着之前宇文睿坐的那把放好。
段太后一言不发地坐在居中的一把之上。
段炎会意,第一个行礼:“臣段炎参见太皇太后!”
大势已定,众人只好随之拜道:“臣等参见太皇太后!”
自打段太后一进大殿,宇文广便知不妙。眼下情形,他亦是无能为力。眼瞧着二叔宗政宇文承吉已然跟着众人一起拜下去了,宇文广暗叹一声“都是命啊!”,也只好随众行礼。
眼前黑压压跪了一地人,段太后略觉心安。
“皇后,你过来!”她朝景砚招了招手。
景砚忙敛衽近前。
“你坐下!”段太后一指身侧的椅子。
景砚一凛,旋即明了。
待她安稳坐下,段炎又领道:“臣等参见太后!”
众人随之。
段太后拉过宇文睿,“阿睿,乖,来!挨着母后坐!”
她说着,抚过宇文睿的发旋,看着那张稚嫩的小脸儿,不由得想到身后棺内之人,自己当年如何诞下,如何艰难抚养长大,又是如何费尽心思地辅佐登基,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饶是她性子坚毅,此刻也是泪盈双眸。
伴着那一声:“臣等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大周江山,从此易主。
这个曾经叫做云睿的小丫头,从此刻起,便登上了历史的舞台。此时,谁又能想到,这个小小女娃一步步走来,竟成为了大周的中兴之君,为后世所敬仰?
然而,与她的帝王之路相比,她的情路似可称得上是关隘重重。
大殿之内,除了椅上的三位,没跪下的也只有裴劲松一人了。
他迷蒙的双眼凝着面前的三把椅子,心中凄凉得无以复加。
妇人治国啊!妇人治国!
裴劲松脑中突地一阵眩晕,也不知是出于自愿,还是体力不支,双膝一软,竟是瘫倒于地,疑似跪拜。
眼瞧着裴劲松委顿于地,段太后长舒一口气。
“众卿家,诸位宗室,今日乃大行皇帝大殓之日,亦是恭迎新帝之日,所谓‘承前启后’,即是如此!”
段太后顿了顿,又道:“我大周以弓马得天下,昔年高祖皇帝驰骋疆场,助太|祖打下这万里江山,才有我等今日之荣耀富贵。若无她老人家当年作为,诸位想想,自己此刻又在何处?又是何等情状?我大周取士也罢,任用官吏也罢,自来不论出身贵贱,只以有能者居之!高祖皇帝虽为女子,然其文治武功为天下人所敬仰!如今,我大周立国百年,如何竟沦落到以男女之别而论了?何况,武宗皇帝、仁宗皇帝朝时,自有其治理天下的主张。所谓‘时移世易’,凡事本就不该拘泥于成法啊!众卿皆是饱读诗书之人,莫非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得了?”
众人见段太后言辞灼灼,直指裴相,不由得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情愫,忙齐拜道:“太皇太后所言极是,臣等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