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栀坐到特属于她的桌案前,抬手按出一连串的音,听过的已晓得,这乃是一曲《汉宫秋月》。
十指连心,疼痛一阵阵地传来。那是钻人肺腑的痛,只一点又一点地磋磨。
乐曲有些幽怨,又有些凄凉,萦绕在凝碧池的上空,被波澜的碧色池水一激,更加空旷好听。宫妃们都会把一辈子都耗在望不到尽头的禁城里,高不是她们的,海阔亦不是她们的。有时候看过画册或是书籍,在仅剩的怀想里,手中的女红越来越多,莫名其妙就白了头。
这样曲子敲中每个人的心扉,许多已经好久不见颜的老人儿竟无言地流下泪来。
一曲终了,何雨深第一个擦着眼角,怔忡地道:“都是在这四四方方的儿里活着的人,何必还要互相折磨?”
唐思宛却假装不曾听到,她又年轻,有的是对未来的希冀,便只摇了摇头,“这曲子也太悲不过了,今儿是聚众享乐的好日子,容华可不该弹这种曲子,再择别的弹过。”
如此为难之下,青栀不论演奏了什么,唐思宛总有一篇辞,让她继续弹下去。念云的脸已经青白交加,心中上下打鼓,不知该如何救傅姐姐,一旁的何雨深也阴着一张脸,贺梦函心地良善不惹事,一时半会儿也不知怎么做才好。
随着音乐一点点从秦筝上流淌出来,青栀的手已经痛到麻木,眼前的琴弦也慢慢重影起来,她尽力睁大眼睛,集中精神在弦上,生怕又被找出什么不好的地方。
弹到第六只曲子,她忽然感到有什么湿乎乎的东西粘在了手上,她不得不分了些神极力去看,才发现那东西好像是腥红色的,正从自己的手里汩汩地流出来。
孟念云再忍不住,拼着得罪安妃,上前行了一礼,大声道:“娘娘这竟不是要听曲子,而是折磨人!”
唐思宛讶然地瞪大了眼睛,问一旁的宋采禾:“大顺可有在高位份妃嫔之前喧哗的规矩?”
宋采禾有些尴尬,她并不想得罪傅青栀,也不想得罪唐思宛,但妃位之人发话她又不得不答,“回娘娘的话,并没有这样的规矩,只是孟才人大概也有自己的道理。”
思宛平静地颔首,“既然没有这样的规矩,孟才人失仪,又该如何处罚呢?”
宋采禾有些张口结舌,她明明了孟氏或者情有可原,但唐思宛就好像没听到一般,直接截取了前面一句。
何雨深见势不妙,掩唇笑道:“孟才人是失仪了,不过是为什么忽然冲出去这样呢?大大方方地出来,安妃娘娘必然会为你做主的。”
“哦,本宫又不懂这礼数了——本宫话还未完,怎么雅昭仪又忽然插嘴进来。”思宛似有些遗憾地摇摇头,“看来大顺后宫的礼仪不过尔尔啊。”
何雨深早都憋了一肚子火,哪里还会再受这种气,冷笑一声道:“臣妾不过是为娘娘排忧解难,娘娘毕竟是远道而来非我族类,恐怕一直不知道,咱们的皇贵妃娘娘理事讲究个大事化姐妹情深,安妃娘娘动辄就是‘处罚’二字,心皇贵妃娘娘心生不悦,以为您要越俎代庖。”她停了一停,略带讥讽地续下去,“至于您的大顺后宫礼仪,不如等皇上回来了当着皇上的面儿,咱们的礼仪都是皇贵妃娘娘耳提面命教导出来的,您猜皇上会不会为了您训斥皇贵妃娘娘治宫不严?”
唐思宛被这一番话顶了回去,“非我族类”四个字已经是字字穿心,后面句句涉及皇贵妃,她也不好驳斥。虽然面上不显,也一时半会儿梗到不出来话。
何雨深轻蔑一笑,转过头去问念云:“才人有什么要启禀,快些罢。”
念云挺直腰杆跪在地上,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安妃娘娘,瑾容华并非宫婢,不该降低身份如此弹琴给嫔妾们取乐。何况娘娘没瞧见吗,容华的指尖已经流血,便是普通乐人如此,皇上、太后娘娘、皇贵妃娘娘这几位良善的主子也不会再叫她们继续弹奏下去!”
唐思宛看了青栀一眼,恍然大悟似的道:“容华的手竟然流血了吗?这可真是本宫的不是了,本宫一时听迷了,根本不曾注意到这些。棋舟,快快去传太医来给容华上药。”
念云怔了怔,她原以为唐思宛还要为难,没想到竟然如此顺利地解救了青栀。
“才人也该早些和本宫才好,容华这纤纤玉手,伤得这样,本宫也委实心疼呀。”思宛抚着胸口,看棋舟渐渐远去,又嗔怪青栀,“手痛了也不,这下本宫在皇上面前也不好交代。本宫一时大意,还请容华勿要记恨才好。”
青栀默默地站起来,手指依旧剧痛难当,但仍然维持着最完好的礼数,“嫔妾不敢。”
唐思宛又道:“孟才人也起身,去看顾一下容华。”
念云赶紧过去,以极低的声音问:“姐姐,咱们找理由回去?安妃摆明了要折磨你,这地方待不住。”
青栀摇了摇头,“恐怕不会让我轻易地走。”
“待会儿太医看后,我试一试,总不能再让姐姐受苦。”念云坚定地道。
今太医院是余杏林余御医当值,青栀一见之下颇有些失望,倘若是穆元良,或者还能帮青栀带话给白初微。一时余杏林看了看伤势,懵然道:“主这伤像是被硬物长久地磨破了皮肉,上一些止血生肌的药粉也就是了。只是近来最好不要碰水,静静养些日子也就无碍。”
他有些好奇养尊处优的嫔妃怎么会受这样的伤,但不敢多问,只是拿眼睛不断觑那伤口。
唐思宛叹了叹,“容华也忒实心眼了,若是早些,也不会受伤了。”
青栀心底暗暗冷笑,自己当初就提出要换筝,也想这弦不大好,不就是被她唐思宛打断了才没法出口吗?
念云这时候道:“娘娘,既然瑾容华已经受伤,不如让嫔妾陪她回锦绣宫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