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葬礼办得很简单,来的人也不多,大部分到场的宾客都不免跟孔若愚寒暄一番,最后再加上句不痛不痒的“节哀”。
进行到一半时孔若愚带着袁溪出门透气。
天阴沉沉的,是个要下雨的样子,两人手牵手,在屋外无人经过的小路上静默行走。
“这是我第二次摸到自己亲人的尸体。”
袁溪知道学姐不止想着姑姑,还在思念她故去的母亲,当下心酸得不堪忍受,立刻停下来,伸出手去拽她的衣袖。
孔若愚捉住她的手,跟她十指紧紧相扣。
“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我都知道。”
袁溪偏过头去,看到孔若愚直视前方,眉目像笼在薄雾中的远山淡水。她听见学姐平静地开口,“袁溪,我不去德国了。”
袁溪呼吸一窒,而后勉强笑了笑,“为什么?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包豪斯的建筑……”她说不下去了。
其实她也怕,怕未来有太多来不及。
“不为什么,你不想我想留在这里吗?”
孔若愚侧头看着袁溪。
袁溪忙低下头。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心痛还是舒了一口气,她抿了抿唇,尝到自己嘴里苦涩的味道。她说:“我想。想你留在这里。”
她觉得自己自私。
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学姐快毕业了,也不准备继续深造,转而开始留意江城的就业信息。
江城离益城很近,坐动车只需要两个小时,而综合各方面的因素,江城对学姐来说也确实要比益城更合适。
袁齐的对象孙撷蔓在江城工作,他前段时间也申请调去了江城,周末有空他还会带着孙撷蔓来看袁溪。
自从袁溪向她哥肯定了自己对学姐忠贞不渝的感情后,他们有时候甚至会四人聚餐。因为袁齐和孙撷蔓结婚的事逐渐被提上议程,所以袁齐也不把他妹的性向藏着掖着,只是让孙撷蔓先不要告诉爸妈。
另一边袁齐和孔若愚第一次正式见面时还有些尴尬,得亏袁溪插科打诨才没让她的准嫂子发现异常,不过就算孙撷蔓知道了也没啥,他们俩又没开始过,说出来反而不像是坦白,倒像是变相秀了袁溪跟孔若愚的恩爱。
孙撷蔓性子温吞,柔弱文静,跟袁齐站在一块儿养眼得很,在未来小姑子的感情问题上接受程度也很高,袁溪对她满意得没话说。
“我大四空闲的时间肯定很多,到时候我就每周来找你一次,行不行啊?会不会打扰到你?”
袁溪躺在床上,抱着她学姐问。
孔若愚眯着眼嗯了一声。
“你平时要是有什么修马桶啊换灯泡之类的事就给我哥打电话嘛,我上次都跟他说好了!他说如果是我的那位打电话,就算是凌晨两点他也起来。”
“你手机里的紧急联系人也加一个他的号码嘛,他毕竟在本地,到时候方便一点。”
“你以后有什么不开心的,一定要告诉我,不要忍着…有谁欺负你啊说你什么的,你也跟我说,我到时候就找个袋子把他蒙上打一顿给你出气!”
孔若愚半睁开双眼,笑着亲了亲袁溪的眼帘,“…好,我会的,乖,睡了。”
袁溪对准她的唇“啵”了一下,随后找了个舒服的睡姿,跟学姐的手扣在一起,“晚安。”
毕业季一眨眼就到了,孔若愚给袁溪拿了建筑学院毕业晚会的入场券,袁溪压着时间晃过去,却没料到下面老早就排上了长得吓人的等候队伍。
前后叽叽喳喳说啥的都有,袁溪一想到自己已经迟到了就忍不住烦躁,早知道就再提前一点出发了……
最后到她进场的时候,厅内已经围上了一堵人墙。四周只有幽暗的舞台灯光,这些人估计是因为嫌光线太暗懒得去找座位才堆在这儿的,袁溪立马也放弃了打着手机灯光摸位置的想法,只见缝插针地往前面挤了挤。
台上的独舞很快就结束了,袁溪踮着脚探出头看向舞台,也跟着众人一齐鼓掌。
掌声稀稀拉拉的,没两下就停了。台上一瞬间灯光大亮,主持人穿着长礼服拿着话筒从幕布后缓步走向舞台中央。
是孔若愚。
周围的人群在沉默了片刻后,立时变成了投下一粒石子后的湖面,显得格外不平静,有人啧啧感叹,有人蠢蠢欲动。
袁溪已经听不见四周嘈杂的声音了,她看着学姐,完全移不开自己的眼睛。
学姐好像会发光。她就站在那里,汇聚了所有视线,却浑然不以为意。
袁溪的心乱糟糟的。到了今天,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又出现了,她自问普通得在人群中一抓一大把,而学姐会喜欢上她简直虚幻得像一个童话……靠,信心呢!?不行!重来!
她们已经互许了心意!现在,学姐是她的。
袁溪站着看完了整场演出,眼巴巴地盼着某人。晚会结束后学姐又忙了点事才过来找她。
孔若愚还没换衣服,提起裙摆抓着她的手一刻不停地下了楼。
袁溪还有点呆,“学姐你不换衣服?”
“嗯…时间不够。”
时间不够?袁溪没再问,只是乖乖跟在学姐身边。
学姐的长发弄卷了一点,配合着礼服的样式披散在肩头,走动间香气袭人,把袁溪迷得神魂颠倒。
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正带着某位国君的掌上明珠出逃的小贼。
挖,在夜色中拉上公主私奔,太浪漫吧也。
哦哦哦,公主的脚崴了一下。
袁溪赶紧把学姐扶到路边的长椅坐下,再脱了学姐的高跟鞋,半跪在一边替她按摩脚踝。
“好了,我没事,走吧。”
袁溪不晓得学姐今天怎么了,“我们这是去哪儿啊,学姐?”
“…重复一遍我们的夜跑路线。”
袁溪啊了一声,心想那有什么好急的,你看你都受伤了。
学姐穿上鞋就要站起来,袁溪背对着她往前一蹲,双手往后做了个抱的姿势,“学姐,上来。”
孔若愚半天没上来,袁溪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对她眨眨眼睛,“来嘛,我背你,我力气很大的哟。”
昏黄的路灯灯光投射下来,袁溪看见学姐笑了,那笑容被光线映得暖融融的。
然后学姐弯腰将脱下的鞋子提在手上,俯身贴上袁溪的背,一手勾着她的脖子,“好吧。”
袁溪背着孔若愚慢慢走在大路上,途经了几批狂欢的小群体,大都一身酒气,豪言壮语,也有相拥而泣,心口不一。他们忙着道别,忙着承诺,忙着结束自己几年间累积的那些“不敢”,忙着跟最后的象牙塔说声再也不见…离别时的众生百态,在这条路上也未必能有千万分之一。袁溪稳稳背着学姐,一路走过了许多故事的模糊剪影。
越往前走人越稀少,不知不觉都快出学校了,到了临近西二门的某个地方,孔若愚拍了拍袁溪的肩头,“放我下来吧。”
学姐穿好鞋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抚上一棵大树,回头看向袁溪,“你还记得吗?”
袁溪福至心灵般瞪大了眼睛,“洒水车?”她心里软软的,上前搂着学姐,“当然记得了…那个时候我们贴得比现在还近吧?”
孔若愚突然一转身把袁溪压在树干上,整棵树也一瞬间就亮了起来!袁溪被吓了一大跳,抬头望了一眼才发现枝干上挂满了小彩灯,她不敢置信:“你弄的?”
孔若愚微微一笑,避过她的视线道:“嗯…怕来晚了会出故障。”
袁溪这下是彻底没脑子想其他事情了,她手足无措地看着这颗亮闪闪的大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孔若愚站在她对面,光彩照人,顾盼生姿。学姐说,袁溪你真的很好。学姐还说,我遇见你很开心。因为你而开心。
学姐问她,你可以接受我的全部对吗?你是早就喜欢我了吗?你愿意一直陪着我吗?…你说过我还有你,这句话永远奏效吧?
袁溪含着热泪用力点头,孔若愚又笑了,贴过来温情地蹭了蹭袁溪的唇。
袁溪被学姐轻轻一碰就过电般地浑身战栗,在巨大的幸福感下她陡然有些发慌,忙抓住学姐的手臂,再发声时嗓音已变得嘶哑:“我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人生真的很奇妙…我都不愿意去想,如果没有我哥,我们俩也许…就是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我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能这么喜欢一个人,你也永远不会知道有个人叫袁溪。”
多可怕啊,假如袁齐没见过孔若愚,假如袁齐对她没有生出好感,假如自己没来这所学校,假如……有太多的假如,或许随便一个假如变成真的,她们都会错过彼此。袁溪想想都会觉得后怕:这些条件实在脆弱得不堪一击。可又正是这种种的阴差阳错,将她跟学姐连到一起。
孔若愚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里几乎只有袁溪的倒影,她高深莫测地扫了袁溪一眼,缓缓开口说:“在黎曼几何里,所有直线都会相交。”她笑了一笑,而后又有些无可奈何地看了看袁溪,才凑近了继续道,“有缘人总会相遇。而我们既然已经相遇,那就是命中注定。”
袁溪觉得这辈子她都不会再有这么浪漫的时刻了。
在一棵挂满小灯泡的大树下,四周充斥着熟悉的香气,孔若愚——那个让她一想到就胸口止不住震颤的、她的学姐,盛装华服,描过的红唇贴在她耳边说,我们是命中注定。
袁溪捧着她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学姐…我想吻你。”
孔若愚挑眉道:“来吧。”
远处有人开始放烟花,光点伴随着哨声冲上天空,然后在最顶端轰地绽开。
袁溪闭着眼睛吻上孔若愚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