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炽灯明晃晃的光线刺得袁溪眼睛发疼。
不只是眼睛,她的脑子也一直在嗡嗡作响。
而对面那个人的声音还在继续,“…你是说,你们下午两点见到她之后,就去了校外,直到晚上八点才回宿舍?”
“对,袁溪的三个室友都可以作证,你们还可以把校门口的监控调出来看一下。”身旁的孔若愚全程冷静地回答。
头发灰白的警察大叔将手中笔录本递给站在一边的的另一个年轻警察看了看,两人对视一眼而后点点头。他将本子推过来,“在这里,签个名字吧。”
袁溪的眼睛又涩又涨,嗓子发干,整个人都仿佛憋在水底,呼吸不能。
两个警察出去谈了会儿,那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又推门进来了。
他掏了根烟出来点上,吸了一口又打开左边的窗户吐出烟气。
“这个小姑娘,心理承受能力不行哈…你们跟那个女孩儿关系不错吧?”
孔若愚瞥了一眼满脸哀绝的袁溪,“她年纪小,没见过这些东西。我们跟,”孔若愚顿了顿,“跟崔思研,关系还可以,这学期走得比较近,以前都不认识,不太清楚她的个人情况。”
警察大叔笑了,“现在是私人时间,我就随便问问,你别担心。这案子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你们那个朋友杀了人再自杀…哎我说我还真没见过这么狠的女孩子。”他把烟灰抖到一旁,“我也不妨告诉你们,她是先把那男的打晕了绑了,然后打镇定剂,最后给人家注射了一整管空气进去,我的个天呐,那个男孩子被发现的时候两眼充血,嘴里全是被痛到咬出来的口子,我们同事都在那说这死得也太痛苦了,姑娘真下得去手。”
“那姑娘给自己调了高浓的巴比妥和肌松,痛痛快快地自个儿安乐死了,欸话说,你们不知道吧?她还怀孕了,身上有不少自行堕胎的痕迹,一尸两命啊,啧啧啧…这人真是,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袁溪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不堪忍受地闭上了眼睛。
孔若愚听到事实也不适地屏息。
警察看了看她们两人,继续开口,“我们之前一听到报案人员的描述,就猜多半是男孩做了亏心事把女孩逼急了才闹得现在两个人共赴黄泉,你们学校这种事也不少。不只是你们学校,这一片儿我呆了这么多年,真的是数之不尽。
“去年吧——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你们学校有对儿情侣,不是快毕业了么,女孩要分手,男的半夜把人家约出来,在桥边上直接把女孩儿推下去了,眼睁睁看着女孩儿溺水,好不容易有人路过,看有蹊跷就报了警,到的时候女孩早没气儿了。男孩进了监狱,一辈子就砸在自己手上了啊,还把人姑娘给杀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每年一到毕业季,我们都得严加防范,现在一说到毕业季,那就是考研季、就业季、定居季,这考研就业定居季就有人毕不了业、有人考不上研、有人找不着工作、有人分手,一个弄不好摊上那心理扭曲的,就得是杀人季、自杀季,你们学校前两天机械学院的,跳了好几个呢,集体自杀,人数太多不好处理,封锁线都拉上了,那件事情倒是被你们校领导压下来了,我看这件,悬。”
他沉吟片刻,“这案子虽然足够吸引眼球,却也完全没什么好磨的,找上你们吧,主要是为一件事儿,就是你们俩是不是给那个姑娘带了两盒肌松啊?就是那个氯唑沙宗。你刚说你们关系‘还可以’,我看你们那个朋友真得伤心了,你们当时是跑到医学实验楼下边给她送的药吧,她估计是怕那男的身上的镇定失效没自个儿去买才让你们去的,因为她刻意挑了个摄像头拍不到的区域跟你们俩会合,要不是我们调其他的录像没准儿还找不着你们。
“这姑娘真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自己留了张纸条,把她跟这男的那些纠葛交代得一清二楚,还说让我们不必去找被这男的蒙在鼓里的另一个女孩,除此之外再三申明她的个人行为与其他人没有半点儿关系,最后才说她有抑郁症史,哎,难怪了,多好的一姑娘,聪明得不得了,怎么就得了这个病?病可以再治,男人可以再找,怎么这么想不开?真是没办法说什么。”
大叔站起身,拢了拢桌面上的东西,“说这些也没其他的意思,我们都下班了,刚才就算是闲聊,主要是看这小姑娘不太能承受的样子。”
他望向从始至终都白着一张脸的袁溪,“小妹妹,你还真是生活在象牙塔里。世界上不如意的事、不得志的人太多了。有时候,有些东西跟你的想象不符也是正常的,你在上课,有的人可能正累死累活忙着挣那一口吃,你在四处耍乐的时候,可能有的人正不堪生活的苦楚而结束自己的生命啊。我刚才虽然一直说着搞不懂,可真的,对很多选择自杀的人来说,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许反而是种解脱,我们活着的人感叹再多都只能逼着自己往前看,小姑娘,别太难过了哈。”他拍了拍袁溪的肩膀。
孔若愚一直挽着袁溪,而袁溪的脑中则一直反复地回放着昨天下午跟崔思研告别的那一幕,她想到崔思研盛装打扮的那刻惊艳,对她们前所未有的外露亲昵,她甚至亲了自己和学姐,她脸上绽放的那么明艳的笑容,居然是为了赴死。
早该发现的啊,她们明明觉得不正常,为什么不跟她一起上楼去看一下呢?就这么一下,可能结局就完全不同了啊。
崔思研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跟她们道别的?她干那些事情的时候手抖吗?她那时想的什么呢?
袁溪想不下去了。
也许在她们闹哄哄地抢话筒的时候,崔思研正静静地等待着死亡。也许在她们胡吃海塞的时候,崔思妍已经变作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一想到这里,袁溪就痛苦愧疚得浑身发抖。
这真的太残忍了。
昨晚回学校时,她们确实听到有人在讨论学校里发生的命案,但袁溪急着回宿舍给手机充电,也就压根儿没细听,回了宿舍就倒在床上睡觉,大清早被敲门声吵醒,昏昏沉沉地开门就看见了两个警察,和站在他们身后脸上写着震惊的学姐。
有些事情想问她们。他们原话是这么说的。
在小房间里听到前因后果后,袁溪彻底丧失了交谈的能力。
怎么会这样呢?昨天下午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成了别人口中的…“死者”了呢?
她还怀了孕,还杀了不忠的男友,她还得了抑郁症,她还为了不让她们受到牵连而替她们避过摄像头。
她还亲手结束了自己本该在最好年华里的生命。
这真的是那个崔思研?
她明明那么坚强那么独立,她看起来如此坚不可摧,最后却成了个碎了一地的玻璃娃娃。
袁溪走着走着,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最后伸手摸上脸颊,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
孔若愚叹了一口气,掏出一张面巾纸帮她把脸上擦干。
袁溪抽着鼻子自己接过来,不想让学姐看到自己红彤彤的眼皮,“谢谢,谢谢学姐。”
她在心里骂自己,矫情什么呢?哭唧唧的像什么样子?…可发生这样的事,眼泪却是最无用,也是最直白的附加品了。
孔若愚一直沉默着。
她们漫无目的地踏进校门,孔若愚突然说道:“崔思研是孤儿。”
袁溪最初没听清,稍后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儿只觉得胸口再次受到重击。
她觉得自己哭都快哭不出来了,心疼果然永远是没有上限的,而情况也只有更糟,没有最糟。
孔若愚平静地说:“我认识的有些人知道这件事情,所以当时她提出要过生日我就很惊讶。”
原来这么早就有预兆了。可惜只有等事情真正发生了,这些预兆才会被人们恍然大悟。
袁溪想从裤兜里再拿两张纸巾出来,却翻出了一个东西——那个小纸团。
她哽了一下,几乎是颤抖着打开那个纸团。中央是绿色粉笔的正方形,中间一根对角线。
“学姐,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孔若愚沉思良久,把皱巴巴的纸条拿过去,从不同的角度看了看。
“她是不是有东西要给我们?”
孔若愚没有说话。
走出好长一段距离,孔若愚突然停下来,双眉蹙起,“我猜…1248?8421?”
袁溪抬起头,“教室吗!?”
“一教二楼没有1248这个教室,八教四楼是有8421,可是这个真的是代表教室吗?”
袁溪激动地攥着孔若愚的手臂,转身拉着她朝八教的方向走去,“不管是不是,我们都要去看一看!”
8421的门被锁上了,袁溪爬上窗台打开了窗户跳进去,又从里面开门让孔若愚进去了。
整个教室空旷又干净,根本不像藏着什么东西的样子,袁溪一想到每天都有保洁阿姨打扫教室更觉得在教室里也许真的不太可能。
孔若愚看了一眼手里的纸条,径直朝着讲台走过去。
讲台上放着好几盒粉笔,有一盒几乎没有被用过的白色粉笔,还有几盒快用尽的彩色粉笔和白色粉笔,袁溪懂了,直接把其中绿色最多的那盒倒转过来。
长短不一的粉笔头噼里啪啦掉在讲桌上,袁溪抖了抖空盒子,最后一张被折起来的纸掉了出来。
周围很安静,袁溪慢慢地展开那张纸,入眼第一句就是:你们最后还是找到了这个,我很开心,也很遗憾,还应该对你们说一句对不起。
崔思研的笔迹她虽然见的少,但一点都不妨碍她认出来。
袁溪用满是粉笔灰的双手把信纸铺开。
“事情大概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很开心这段时间能有你们的陪伴。
你们可能已经知道了吧,我抑郁过很长一段时间,药石无用,在夜里几乎无法成眠,所以我的起居都三三两两地搬到了实验室。
那种滋味很不好受,我除了拼命地做实验、学习之外,根本找不到任何证明自己价值的东西,所以后来就发生了很多让自己追悔莫及的事情,也是这一次的□□。
谢谢你们最后的接近。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不早点遇见你们呢?最后思来想去,只能说一句造化弄人。
我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情感,只能反复地告诉你们我的欣喜,可这欣喜来得太迟,也挽不回什么了。
也许我考虑得太不周全,有很多人会说“何必呢?”,但这确实是我目前最想做的事,估计到了最后一刻,我依然不会后悔吧。
袁溪,孔若愚,我希望你们都能真正做自己最想做的事,能做让自己开怀的事,我过得不好,希望你们能好。
对那个人,我是痛恨,所以就一意孤行地做了这样伤害他亲人的事,我就想任性这一次。一想到你们也许会为我伤心,我心痛之余甚至有愉悦,至少我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一点点痕迹都留不下来的。
最后我想说,我发现了一件事情,不过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所以我选择不告诉你们。不过还是那句话,我希望你们都能真正做自己最想做的事,能做让自己开怀的事。
好不容易来到这世上,遗憾总不能超过满足吧?
祝你们玩得开心,我先走一步了。”
袁溪的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孔若愚站在她身旁,双手成拳,攥得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