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澈思索再三,做出了决定,心道:“昔日李广带百骑遇匈奴数千骑,兵少,逃则死,乃令骑士下马,虚张声势,诈作诱敌,匈奴数千骑不敢击之。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此乃兵法之要。今我可反其道而为之,亦用此计,令一部兵卒解甲,坐於山前。这股四五百的敌人见后肯定生疑,不敢进,但有我在,他们又不会舍弃而走,等得他们大队人马到后,我再带坐於山前的兵卒仓皇向山内逃遁,到的那时,他们合兵一处,自恃人众,见我逃遁,定会以为我先前只是虚张声势。如此,可引得他们入山。”
李广令骑士下马是虚张声势,诈作诱敌,而周澈现在决定带一部分士卒坐於山前则是装作在“虚张声势”,先以此吓阻少量敌人,待敌人大队来后,再故意让他看破自己是在虚张声势,以此引诱他们入山。虽是同样的一个计策,却是在反李广之道而行之。
兵者,诡道也。兵家之诡变即在於此。同样的计策在不同的环境使用,可能就会起到相反的效果。
寻思定了,他令方悦、江伟、陈盼、周仓:“江部,陈部,你两人先带人入山中休整。元福,你带骑士埋伏山侧。方部,带你陷阵曲的人和我一块儿坐在山口,席地休息。”
诸人接令。
周澈又令陈盼、江伟、周仓:“待会儿敌人来后,见我带陷阵曲的士卒坐在山口,必生疑不敢击,等他们大队人马到后,我会装作害怕,逃遁入山,引他们入内。等他们进来后,你们不要击之,只要埋伏好即可。等公达他们的伏兵起后,你们再从后掩杀之。”
三人应诺。
检查队伍,少了七八个人,不管措施再好,总难免有人掉队。这掉队的人不用说,性命难保,周澈对此亦无可奈何。
敌人先到的那四五百人到时,陈盼、江伟正率部入山。
他们遥见周澈这支人马分成两部,一部向山中去,一部二百来人却解甲,坐在山前,果然生疑,停了下来,远远观看。
这支队伍中的小帅们有的大喜,说道:“周贼正往山中逃窜,我等可急击之!”
有的则果如周澈所料,见此生疑,阻止说道:“若是逃窜,岂有留一部坐於山外口前的?你们看坐在最前边的那人,铠甲精良,被一干贼兵护卫,应是周贼。若是逃窜,他岂会后走?不对,此中必有蹊跷!上师有令,万事谨慎。我等且停驻这里监视之,等大队到齐后再击不迟。”果然不进,只遥观监视。
日头渐渐升高,敌人陆续来到,见周澈等人这般模样,无不惊疑,没人敢冒进的。
周澈见对面的敌人越聚越多,三千多人了,心道:“围堵我的敌人应该差不多都来了,可以入山了。”装成惧怕的样子,带着方悦等二百士卒纷乱起身,发一声喊,往山中跑去。
三千余敌人中的渠帅、小帅都在阵前,正在商议,见此情形,无不大喜。一人叫道:“是了,周贼被吾等四面围堵,走投无路,所以方才故布疑计,虚张声势,以阻吓我等,这会儿见吾等人马齐至,心虚起来,因又往山中逃窜!吾等速击之,免得他从山后逃掉!”
十几个渠帅、小帅都道:“正是!”就要带兵追击。
便在此时,郝喵说道:“周贼狡诈,先布疑阵,今又逃遁,太过古怪,吾等不可大意。上师有令:若见有异,可速上报。吾等且按兵不动,报与上师知晓,听他命令。”
听了他这话,众人中虽有不愿的,却也不敢违背波才的命令,乃眼睁睁看着周澈入山,遣人飞马去报波才,等候他的命令。
周澈入到山中,回头去看,却见黄巾军没有追上来,心中一沉,隐觉不妙,想道:“糟糕!难道是被他们识破了?”
隐在山中远观之,又见有两三骑从这数千敌人中飞马奔出,向南去,猜出必是去通知波才、何曼的,又不觉心中升起了一点希望,心道:“波才恨我入骨,想来是不会看着我大摇大摆走掉的。”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日到午时,四五十个骑兵簇拥着一人来到。
来的这人正是波才。
波才来到山外,仰望峰峦绵亘,参差对峙,山中林木茂密,令人不知虚实。他犹豫再三,再三询问在场的诸多渠帅、小帅,虽实在不愿放周澈逃走,却到底不敢入内,欲派兵绕到山后截周澈归路,可那至少需要半天才能绕过去,恨恨地把马鞭丢下,说道:“不灭周贼,寝食难安!”
周澈不知来的是波才,却从诸多黄巾渠帅、小帅、骑士如众星捧月似的簇拥中看出,来的这人定然不是波才,就是何曼,见他扔马鞭发怒,作势再三,却始终没有下达入山的命令,心知事已不为之了,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此次诱敌却是失败了。”心道,“黄巾军虽然连败,军中却不是没有人才啊!”既知黄巾军不会上当了,他站起身来,大摇大摆地又走到山口,遥对波才,哈哈大笑,作揖说道:“有劳足下相送,在下周澈,告辞了!”说完,又大摇大摆地入了山中。周仓等策骑出来,在山前口来回奔驰了一阵,耀武扬威过了,亦随之入山。
波才目睹周澈、周仓等这一番傲慢作态,侥幸未中计之余,不免恼怒生恨,破口大骂:“早晚灭此竖子大贼!”一怒之下,拔剑出来,欲令诸部入山,但看着周澈入山远去的背影,始终还是不敢。
周澈入到山中,见到荀攸、王慧,说了此事,他们连道可惜。
波才既不肯中计,为防他在山后包围,众人立即动身从后出山,北上渡河,到郏东,回去襄城。
这一次的诱敌虽没成功,也不是没有收获。
首先,深入“敌境”,前后斩杀了千余黄巾士卒,一份不大不小的战功。其次,通过这次“诱敌”,锻炼了士卒夜晚急行军的能力,并锻炼了他们的胆气。再次,也是最主要的,周澈得到了“忠直奇节”的评价,虽然波才、何曼拥兵数万,但他丝毫不惧,只带了千余人就敢渡河诱敌,想必不久后,他在中原的声名定能再上一个台阶。
周澈等人先在郏休息了一晚,次日下午回到襄城。
李瓒等县中士人在城门口相迎,县中百姓聚在道侧观看。士人的打扮和黔首不同,李瓒等人一个个高冠儒服,风一吹,都是长袖飘飘,一群人站在百姓中太显眼了。周澈远远地就看见了,忙传令下去,命各曲士卒停下,翻身下马,带了荀攸、王慧、周仓,步行上去。
李瓒揖道:“君率部渡河,一日夜斩贼近千,周旋虎口,安然归来,贼数万无敢击者,威震汝水南岸。瓒与县中君子闻君归来,特前来相迎。”
周澈急还礼,说道:“澈后生小子,焉敢受公之礼!折煞某了,折煞某了!”
李瓒的父亲李膺是东汉闻名天下的名士,和荀攸的族祖荀淑为师友,荀淑之子荀爽比李膺小十八岁,有次去拜谒李膺,给李膺驾了驾马车,回到家后就高兴得对家人说:“我今天终於给李君驾车了!”李膺的祖父做过太尉,父亲任过两千石的郡守,他本人节操高尚,号为天下楷模,在世时是党人的领袖,也是豫州名士的核心人物,周澈虽是周家子弟,但在李瓒面前只是个后生晚辈。
李瓒笑道:“我虽痴长几岁,然君州郡英杰,功业过人,贼势汹汹,颍川所以保全大半者,赖君之力也,我向你行这一礼也不为过。”
襄城县的士人们见周澈对李瓒执礼甚恭,与有荣焉,再看他时,觉得越发顺眼了。
在城门下聊了几句,慰问过周澈征伐辛苦,众人一块儿入城。
李瓒先行,周澈随后,本地的士子们再从其后。不知不觉,在襄城县的士人心目中,周澈已是仅次於李瓒的地位了。
李瓒在城门口的一揖实际上也是特意为之。士子的名誉从何而来?品题清议而来。俗了说是互相吹捧,好里说是赏识赞誉。李氏与周氏同是豫州名族,周澈又被李瓒认为是个忠直奇节士,交代了儿子李宣与他深交,当然要捧一捧他了。当然,这个“捧”也不是乱捧,天下自有公论,若是被赞誉之人名不符实,那么不但这个被赞誉的人会被天下人笑,赞誉这个人的名士也会被天下人笑的。
众人入城。
荀攸、王慧、周仓没有入城,他们三人转回军前,指挥各曲次第入城。
到了襄城左、右曲入城时,道边的百姓爆发出欢呼。
这是他们襄城的子弟。此次南下渡河,虽未能诱敌成功,但却是深入虎穴,大为振奋了民心士气,襄城两曲也参与了这次行动,而且平安归来,襄城的百姓们自然兴奋。就像周澈恭维李瓒使得襄城士子与有荣焉一样,看到这些归来的襄城子弟,襄城的百姓也是与有荣焉。
归城的这些襄城子弟们迎对乡人们的欢呼也个个挺胸抬头,自豪骄傲,仿佛一个个都是立下了不世奇功的大功臣。
周澈率部入城,得到了士子、百姓们的热烈迎接。
父城城外的黄巾军营地中,波才却是雷霆愤怒。接连失利,丢城失地,又被周澈渡河羞辱,便是个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况且波才本就不是什么泥菩萨,在起事前他就是阳翟的豪强大族,何曾受过耻辱?恼怒之极。
波次放走了周澈后,归回营中,越想越是愤恨,一夜难眠,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把波才找来,说道:“周澈小儿羞辱你我,奇耻大辱,此仇如果不保,你我有何面目立於人间?”他昨天归营后,入营门到帐中,路上碰见了许多营中的黄巾军士卒,他甚至觉得这些黄巾军士卒都在嘲笑他,觉得他们看自己时已经没了往日的敬畏,而是透出一股股嘲弄的味道,这让他又羞愤难当,乃至觉得抬不起头来。
何曼对周澈“渡河羞辱他们”这件事也是十分愤恨,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大丈夫生世间,若有仇而不报,必为英雄笑!这个仇一定要报。”问波才,“上师有何想法,曼愿闻之?”他俩本是有些矛盾的,波才本欲再打阳翟,何曼则坚持南下汝水,但在面对周澈时两人却是立场一致。
“周贼轻剽,部众剽悍,不灭此贼,吾等终难安枕!吾闻‘知耻近乎勇’,而今你我受此大辱,就应该发愤起来!在襄城、郏时,我欲整编部众,奈何急於南下,此事遂草草收场。兵不在多,在精,欲报此仇,非得先编出一支精兵不可!我想应该把整编之事继续下去!”
波才虽然恼恨,但颍川黄巾连败於周澈之手,却由不得他不谨慎起来,因此他没有提出北击襄城,找周澈报仇,而是想继续整编部众。
他说道:“阳翟所以失利,两县所以失守,周贼所以渡河如入无人地,全是因为吾等编伍未成,军纪不严。周贼部不过两千,为何能连战连胜?无非因其在阳翟县外把他的这五千贼兵训练了几天。吾等拥近十万众,若能加以妥善之整编,少说可得四五万战卒,以此四五万击彼五千,莫说周贼,便是贼朝廷的援军来也不足惧!”
何曼本就支持他整编,现在受了周澈的“侮辱”,更不会反对他的提议,说道:“上师所言极是。京师昨日又送来线报,说贼朝廷的援军不日就要东入颍川,无论是报周贼此仇,还是迎击贼朝廷援军,都非得整编全军不可。只是…”
“只是什么?”
“很快就能打下父城了,如果现在改变会不利攻城。以曼之见,不如等取下父城后再行整编之事。”
“好!我亲自督阵!”
波才发愤图强,和何曼商议定了,把部下的渠帅、小帅全都召来,下了严格的军令:“全军攻城!”本来只攻东城墙一面,现在同时进攻四面城墙。他披甲提剑,驰马行驰,带着一队甲士,在攻城的部队外来回兜转,督促各部倾尽全力进攻。
父城本就摇摇欲坠,难以支撑了,如今又被波才、何曼这一发愤,未到晚上城池已陷。
波才、何曼纵兵入城,先坑杀了五官掾闳某等守城的吏、卒,接着尽屠县中诸姓。因为恼恨父城顽抗多天,为了一挽连败的颓气,又不约束士卒,整整烧杀掠夺了一夜。县中百姓一夜死者上千,尸横於道,血流满城,到处是悲痛大哭的妇孺,街上来往尽为提刀荷锄、负钱挟美的兵卒。闳、冯等大姓在城中的族人、子弟被杀了一个精光,有的房屋被点火烧着,黑烟滚滚,遮掩了半个县城。
略作休整后,波才、何曼分兵两路。
何曼带着上万本部精壮,东出父城,会合了驻扎在巾车乡的数千黄巾军兵卒,挟大胜之威,围攻昆阳,欲再接再厉,把昆阳也打下来。
波才则带着其余六七万的人马留在父城,一边分兵攻打父城周边乡里豪强大族的坞堡庄子,搜略粮食财货,一边全力进行整编。
上次整编,一因急於南下,二因部众多不情愿,故此草草收场,只有波才、何曼两人的嫡系完成了整编。这一次波才下了决心,加上有何曼的全力支持,部众中虽仍有不情愿的,却也难以再构成什么阻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