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谈笑,乔玄总算逗乐了,老人家也不容易啊,幼子逝世后,可见笑颜了。
“好一个开口便俗!乔公诙谐呀!”蔡邕连连点头,“您老如今是越来越风雅了,领着这些青年才俊一道出游,都叫我想起曾子来了。‘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差得远哪!”乔玄的口气好像是在说笑,“冠者今天只有咱俩和皓粼、孟德,而且你还没戴帽子出来。子伯他们俩勉强还算是童子。我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在河里洗澡喽…关键是季节不对呀!人家曾子是要趁着无限春光出游,可咱现在所处的却是多事之秋呀!”
蔡邕何等聪慧,早听出“多事之秋”四个字的弦外之音,他摆弄着腰下的锦囊说:“乔公说得是。不过咱们只要努力熬过这一冬,天气还会回暖,世间万物尚需积蓄精气,为的就是要熬过这一冬。”
“是啊!只是不知道这一冬又要冻死多少生灵。”乔玄感叹道。
“秋冬本就是肃杀的季节,生灵死亡在所难免。”
“不错,看来万千生灵现在只好蛰伏自重了……”乔玄沉默了。
“对!万物必须自珍自重、蓄势待发,这才好挺过这最冷的日子。其实绝大多数生灵都是冻死在开春前夜的。”
周澈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非同寻常的谈话,乔玄与蔡邕你来我往,句句说的都是过冬,却暗含着无限回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不过有些事情其实是由不得自己的,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周司刑、曹县尉你们听说过吗?”周澈听得诧异:乔公为什么偏偏把话说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把我和孟德拉进来?却听说蔡邕不紧不慢地答道:“早有耳闻,周皓粼,初任亭部击盗贼,再任乡长诛季氏,三堂会审显正义,巡察颍北解倒悬,国之能吏啊!曹孟德也不差,设五色棒不避权贵,一时名震洛阳,我虽然前两天才被召回京师,你俩的事迹,耳朵里也已经灌满了。能与乔公相厚的必定不是凡品。”
曹操见状刚想客套两句话,乔玄却抢先道:“你可知孟德也是世代名臣?他父亲正是当朝鸿胪卿。皓粼则是汝南周氏,袁家女婿。”
“哦?曹鸿胪的公子?”蔡邕的神色突然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这…我还不知道,恕我少礼了。敢问皓粼是汝阳的么?”
“某是安成的,汝阳是族长嫡系那房。我是第五房的。”周澈回礼道。
“伯喈不必多礼,孟德、皓粼是我的两小友。以后啊,你们不妨多亲多近。”
“诺。”蔡邕原先当过乔玄任司徒时的掾属,因此这一声答得如同尊奉上司指令一般,“曹县尉…孟德果然是出自名门,做起事来有模有样,将来一定是国家栋梁之才。”
“蔡公过奖了。”曹操终于接上话茬了,“您此番回京复任议郎,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差事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还是在东观校书。当今主上好学,命我与马公、杨公他们共同订正《六经》文字,将来还要镌刻石碑立在太学门外供后儒晚生取正。”他提到的马公是谏议大夫马日磾,杨公是光禄大夫杨赐,也就是杨彪的父亲。他两人都曾经为三公,是颇具声望的老臣。
“您真是博学多才,熟知《六经》,又能解音律、通数术、能辞赋、工书画,怎样才能同时掌握这么多技艺呢?”
“这其实算不了什么,”蔡邕一笑,“所谓触类旁通,只要有一门学问弄得精熟,那别的学问只要识其大体就不难了。诗有赋比兴,文有起承转合,音有宫商角徵羽,数有河洛九宫。一切学问只要得其大体,剩下的就是用心而已了。”
“那么用兵与为政呢?”
“这个嘛……”蔡邕本是不肯亲近曹家人的,但此刻听这一问却对这个年轻人有了几分欣赏,加之乔玄的引荐便不再顾忌什么了,“你恰恰问到了最不容易的两样。我虽然不晓兵事,却也知道虽有《孙子》、《司马》、《三略》、《六韬》,但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非固,行阵之中瞬息万变,似乎只有以不变应万变或是随机应变了。似乎就是《三略》中提到的‘因敌变化,不为事先,动辄相随。’至于为政,《尚书·洪范》虽有五行、五事、三德、八政等言,却皆是只见其论未见其形。难矣!不过按照音律的说法,琴瑟不调必要改弦更张。”
周澈在一旁诚服地点着头:“随机应变…改弦更张…蔡公说得好!万事不能件件如意,只有不断随机变通才是大道理。”
“孟德虽然相貌与令尊不似,但说话的神情还是很像你父亲的。现与我一同在东观校书的堂谿典,常常感叹令尊的练达机敏。虎父无犬子,孟德可教呀!”蔡邕这话似乎是出自真心的。
堂谿典其人,周澈听说过,他当年与另一位文士边韶,同被曹操祖父曹腾荐入京师,也精通经籍在东观校订《六经》。另外堂谿典善于风角星象,每逢天下大旱之时,朝廷都会命他到嵩山求雨,至今泰山启母阙上还留有他的求雨铭文。但是他虽得益于曹腾,却不常与曹家走动了,反倒是樊陵、许相这些谄媚小人与曹操之父曹嵩走得越来越近了。
乔玄默默看着他们三说话,脑子里却在想别的:“我究竟是怎么了?这周家小子、曹家小子值得我这么用心吗?还把他们引荐给伯喈,这不是找麻烦吗?他们是哪点对了我的心思呢?或许是他们有点儿像年轻时的我吧…当年我也是他们这个岁数,不过当个梁国境内一个小县的功曹,芝麻大的官。原不过想在县里混好差事,没指望把官当到多大,但求对得起良心就成了。后来见到了流民——那么多的流民,黑压压望不到边,都是衣衫褴褛,半大的小子丫头连双鞋都没穿过,为争一块饼大打出手,饼掉到泥里抓起来就往嘴里塞!那些流民都是这样,哪儿还像人呐…他们都是从陈国来的,陈国相羊昌私圈民地、侵占税收,百姓不敢违抗,谁要是不肯迁走就一棍子打死。谁敢不走?可农民离了土地跟拿棍子打死又什么不同?有些年轻力壮的可以留下来当佃农,那也只不过是勉强糊口罢了。更多的老幼病残只能当流民,等死的流民!
“真不晓得我那会儿哪儿来的一股子冲劲,发誓要扳倒羊昌。以为只有扳倒羊昌,百姓才有活路,可那羊昌不是无根之树,他的靠山太硬了——跋扈将军梁冀!杀人如麻的魔王!专擅朝政,杀帝弑君,那时候哪里还是刘家的天下。当时的太傅李固怎么样?姓梁的摆摆手说杀就杀了,我一个小小县功曹,不入流的小吏算得了什么?蚍蜉撼树啊!但蚍蜉撼树也要撼一撼。
“周景那时候是豫州刺史,正好巡检到县里,我一状就告上去了。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梁国辖下一个小县的功曹状告堂堂陈国相,这状告得既犯上又越权,到底是年轻气盛呀!当时周景竟然准了,并调我为从事专断此案,一下子就锁拿了羊昌门下所有的幕僚。羊昌如何肯依,搬出靠山来了事。梁冀一纸檄文打来,传令放人销案,当时文书递到我手里时我连看都没看就顶回去了,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严刑拷问硬是把羊昌的罪坐实了。我和周景就这么真把大树撼倒了。我以为自己难逃一死,后事都跟家里交代好了,谁想梁冀连我一根手指都没动,倒是周景受了些挤对。现在想来,梁冀是一门心思要干改朝换代的营生,哪会拿他的金碗跟我这破罐子碰呢!
“但倒了一个羊昌又有什么用呢?流民还是死了大半,老百姓的苦哪儿有个完呀!过了几年梁冀也完了,梁氏一族斩尽杀绝,接着又轮到徐璜、左悺、单超、具瑗、唐横五个阉人当权了。我总觉得自己不知不觉间做了别人争权斗势的棋子,寒心呐!可是寒心也得继续干下去,为了让百姓不再死得更多,为了大汉国祚长远,这就是所谓的道义吧!
“为了道义招贤纳士被那些清高隐士嘲讽,为了道义被同僚骂作刻薄严酷,为了道义眼睁睁看着阉贼害死自己将将十岁的儿子…我真是老了,再不甘心也不行了,再闯过这一关就告老回家吧!但愿我不会冻死在开春的前夜!说实在的,皓粼、孟德应该会比我那三个徒弟有出息。许攸虽有才华但始终不能免俗,气质心胸差得远,总干些趋炎附势的行径;楼圭是个绝顶聪明的,但他桀骜不驯、锋芒太露又好自比他人,难免不会招惹祸事;王儁是好样的,有才有德有礼有节,早生一百年定是一代贤臣,可惜他生不逢时,偏偏落草到当今这污秽之世,明珠投暗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可悲的可悲,可叹的可叹,可惜的可惜…蔡伯喈所言不虚,如今这世道也许只有随机应变能改弦更张的人才能站住脚,皓粼、孟德就有这样的性子。
“上一辈子的恩怨就顺风去吧!平心而论曹嵩也算不上十恶不赦之人,只是少些正气和骨气罢了!比起段颎、樊陵、许相之流已是不错的了。这个滑得溜手的人想必也不会一头栽到王甫这条臭河里,还是那句话——听天由命吧!”
“乔公…乔公!”蔡邕呼唤道。
“哦?”乔玄这才回过神来,“怎么了,伯喈?”
“在下先告退了。”
“怎么?还有事要办吗?”
“是,”蔡邕恭敬地说,“今天是李常侍告老还乡的日子,往日里承蒙他的指教,论情论理都应该去道个别。”
“李巡告老了?”乔玄不知道此事。
“其实我也是刚刚听说的,另外还有丁肃、郭耽、赵祐等几个老寺人这次也一并准了还乡。”
“可惜了。”乔玄似乎有些不舍,“这几位都是忠厚谨慎的老宦官,从来不多说多问。如今一个个都走了,后继的人除了吕强之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张让、赵忠等辈奸猾甚于曹节,狠毒不亚于王甫啊…既然你去饯行,也替我向李巡带个好吧!”
“是。”蔡邕毕恭毕敬又施一礼。
“你快去吧,我们再坐一会儿也回去了。”乔玄回头看了看弟子们,“你们俩去送送蔡议郎。”
周澈、曹操也起身想去相送,却听乔玄道:“皓粼、孟德且慢,老夫还有话对你们讲。”
眼望着他们三人走出去老远,乔玄突然面无表情地问道:“孟德,你不感到害怕吗?”
“唔!?”这已经是曹操在同一天里第二次听到有人这么问他了,“乔公指的什么?”
“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乔玄盯着他的眼睛良久才说:“是呀,令尊与你几位叔父都是精明之人,怎么会提这些事扰乱你的作为呢?不过让你知道一些事情也好,能防患于未然。刚才我和伯喈谈了那么多,你也该听明白一些了吧!对于你我不想隐藏什么,其实我们在想办法扳倒王甫。”
周澈在一旁暗想:虽然早就体会到这一点了,当初救何顒出洛阳,他就意识到乔玄绝不会仅仅出于怜悯。但听老人家亲口说出来,还是有些惊心。
曹操此时还是个愣头青不是后来的霸主,他略带紧张道:“果真是这样呀!扳倒王甫…这老阉人确实该死,可又要牵扯半个朝廷了,只怕父亲也要…”
“你想左了,你爹…也可以算是我们这一边的。”
曹操瞪大了眼睛,心中一阵惊诧,转而又是狂喜:父亲并不像世人所道,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他有自己的准则。可叹我与父亲相隔咫尺却不能知其所思所想。
“你先别高兴。你到现在还没意识到,王甫不死你曹家就有危险,全族的荣辱都牵连在其中。”
“此话怎讲?”曹操诧异,这话和早上崔钧讲的简直如出一辙。
“话说起来可就长了,”乔玄捋了一下胡子,“当初王甫掀出勃海王刘悝谋逆一案时令尊就和王甫彻底决裂了。先帝临终时王甫曾收受刘悝的钱财帮他恢复了王位,或许也有试探圣心、窥觊帝位的行径,那就无人知晓了。可事后为了干涉政事,王甫、曹节又舍了勃海王,跟窦武、刘倏一起另立了未成年的当今圣上,更发动宫变除掉了窦家。这件事…恐怕你爹也跟着插了一腿!”
曹操咽了一口唾沫。
“你别紧张!”乔玄接着说,“当今圣上即位已久,这些是非再提起也没什么意义了…说句公道话,刘悝贿赂阉人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依着你爹的意思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可王甫这人用心太毒,他怕日后刘悝通过深知内情的人发难,就先扭转局面杀尽窦家党羽,又秘密毒杀刘倏,再害死窦皇后,最后利用幼主登基怕年长宗室威胁的心理,说动永乐太后除掉了刘悝。”
周澈听得心里怦怦直跳,他从未料到皇室中竟有如此大的阴谋,偷梁换柱、诛杀王侯就如同儿戏一般,曹操父亲竟也参与其中。
曹操在一旁听得惊心肉跳,扑通扑通的急速心跳声,仿佛在说:老爹竟然参与这种大事,不要命了?!
“但王甫忽略了一点,勃海王与河间诸王侯一向都有通婚,勃海王妃宋氏的侄女嫁给了解渚亭侯的儿子也就是当今天子,所以她也成了一代国母——就是当今宋皇后!”
这些事情周澈、曹操都知道,却从没有联系起来想过。
“王甫因一时的杀念和小聪明反而招惹了大祸,他要想保命就得冒险惹更大的祸,就得设法扳倒皇后。因为宋后现在并不得宠,所以废后的事情并非没有指望。可是对于你们家来说宋后不能倒,宋氏连着你们曹家的荣辱呢!所以令尊一定要和王甫对抗。你好好想想,你四叔曹鼎的女儿嫁给宋奇,而宋奇就是宋后的堂弟呀!”
曹操摇摇头:“个人有个人的账,也赖不到我家。”
“你别不当回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那个四叔跟宋家走得太近了,将来皇后要是完了,宋氏一家子都活不了,要是亲戚相坐,你们曹家就是侥幸不完,满门的官帽子也得摘干净,什么官爵都得丢!”乔玄此言掷地有声。
到此曹操有点明白事情的利害性了。虽然曹家人除了曹鼎从没沾过宋家一点儿光,到头来也难免被波及。曹嵩、曹炽、曹鼎、曹操、曹仁……大到九卿高官,小到县衙小吏,一个也推不开罢官这一条,弄不好一族老小的脑袋就都赔进去了,眼前官位富贵似乎都只是过眼云烟。
“所以我才把你和皓粼引荐给蔡伯喈。”乔玄话风变了,“多结识一些益友,将来出了事你们才有回旋的余地。官场上结交朋友宁缺毋滥,有些人脸面上热其实生分着呢!比如‘笑面虎’樊陵,最是口蜜腹剑包藏祸心!还有‘不开口’的许相,一见好处他还能不开口吗?锦上添花他们来得,真到了要紧时刻才没有雪中送炭之心呢!所以令尊与他们走得勤,真要有了事,他们却比不上崔烈、堂谿典能干实事。”
曹操忽然间醒悟过来:“今早樊陵在崔家公开说王甫的坏话,原来他是见势不妙想要跟王甫翻脸啊…真是奸猾小人!您说得太对了,家父交友不明啊。”
“瞧你小子说的!你爹他一点儿都不糊涂…”乔玄拍了他肩头一下,“他要是不明怎么晓得果断与段颎绝交?他心里可豁亮呢!实际上他能升任大鸿胪是得益于曹节、张让这一干人,和王甫撕虏得干干净净的。单论精明自保,自胡广之后当今朝廷还没有一人比得上你爹呢!”
这话既像夸奖又像挖苦,曹操只好干笑两声不表态度。
“所以你也不必怕什么,重要的是检点自己的行为,不要让人有可乘之机。你知道是谁指使刺客劫持我儿子吗?除了王甫没别人!当时我只要心一软拿钱了事,他立刻就会以捕盗不力发难阳球或者以资财予盗冲我来。所以我绝对不能低头,老夫已经上疏了,今后凡遇劫持人质之事,不可资财予盗,无须顾忌人质,一定要将盗贼正法!这可是拿我儿子的命换来的法令…皓粼啊!你在尚书台可要多帮衬点孟德啊,倒时候扳倒王甫,你这司刑令史可有大用啊。”乔玄说到这儿顿住了,好半天才继续道,“唉!不提这件事了。皓粼、孟德你们且听好,一个人的名声很重要,机遇也很重要,你们再有志气有才学,没有机遇,一切雄心抱负也要化为乌有。我这一生也没几个亲近的人,老来有了三个弟子却比不上你们,咱爷三对脾气,这也是缘分……”
周澈感激的点了点头。
一旁的曹操却听着听着眼圈有些湿润了,从小被人骂作“奸阉遗丑”,有几个人能发自内心地同情他、欣赏他、关心他?如今却有这么一位和蔼善良的老人家关照自己,还有周澈这位至交,他真想伏在乔玄身前哭诉一场。
“皓粼、孟德,你们虽然小有作为,但名气还远远不够。我听闻许子将最近进京探望兄长,我建议你们去拜谒他,求一个风谣评语。”
许劭?那不是搞“月旦评”的人吗?要借许子将之口给自己创名声,周澈、曹操暗暗记下了。这时王儁他们又出现在远处的荒原上,身边还多了几个着武服戴皮弁骑马游猎的人,于是问乔玄:“那几个人是谁?”
“唔?你们不认识吗?那是鲍家兄弟,太学里出了名好武的,一年四季都在郊外骑马射猎。那是鲍鸿、鲍韬、鲍忠…瞧!那个最英俊的就是小有名气的二郎鲍信!这小子马术了得,箭射得也准,好像与孟德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