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暮色下,荀攸、田丰等人目送周澈三人步入沈家。沈家宅院前后三进,深邃幽窅。惊鸿一瞥间,他们看见前院有十几个蓬头垢面、凶气毕露的勇汉,各执兵器,虎视眈眈地守在门内,他们都心头一跳,皆知,这些人必就是以亡命出名的铁官矿徒了。
“吱呀”闷响声中,沈家高大的院门被徐徐关上,似一只巨兽的嘴,吞没了周澈等人的身影,也把荀攸等人隔绝在了外边。
里巷悄寂,晚风炙人。留在宅外的七八十人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夕阳拉长了他们身影,站在沈宅对面的,紧盯沈家院门;攀在树上、屋顶的,探出身子,往沈宅里看,紧张地寻找周澈三人。
有人在树上看见了,叫道:“主公他们从铁官矿徒的中间走过去了,进了中院!”
趴在沈宅西边一处人家屋顶上的另一人紧接着叫道:“我看见了!看见了!中院有二十多人,各执兵器,像是沈家的宾客、奴仆……他们没有阻拦周君,让到两边,让他们过去了!……周君他们走得不快……进了后院了。”
又一个离得后院较近的轻侠从东边房顶上站起身,不顾危险,翘足极目,尽力往后院看,叫道:“主公他们进后院了……哎呀,被屋檐挡住,看不到了。后院挺大,院中有棵大枣树,门西有个堂。院里站了不少人,看不太清楚,不知具体数目,影影绰绰地大概十几个人,都穿着轻甲,拿着刀剑,还有一个拿弩的!应该是沈汛的族人……又看见主公他们了!他们正在西边的堂外脱鞋……他们进了西边的堂内了。”
田丰大声问道:“怎么不说了?还能看到周君么?”
“……他们进了堂内,堂里好像有五六个人跪坐在地……堂门关上了,看不到了。”
“唉,唉!”田丰急得团团转,越急越热,浑身是汗,头上裹的帻巾被汗水溻得通透,一转身间,蓦然发觉此次随周澈出行的那几个太守府的小吏躲在远处,交头耳语。
他横眉立目,嗔怒喝道:“你们在说什么?周君进了院内,你们身为下吏,一点都不担心?”“嘡啷”一声,抽出了佩剑。随着他的举动,诸多焦急忧虑的轻侠也纷纷怒目相对,刀剑出鞘。顿时,里中、树上、屋顶刀剑出鞘之声此起彼伏,绵绵不绝。
那几个小吏被吓得魂不附体,齐刷刷跪倒伏地。
一人叫道:“主辱臣死。巡察入院,小人等身为下吏,怎么会不担心呢?”
“那你们在嘀咕什么!”
“小人等佩服巡察的胆勇,刚在说:巡察英武绝伦,此入院内,必定太平无事。”
“哼!说得好听,刚才也不见你们主动求随周君入院!”
“小人等文懦,哪里能与巡察和诸位英雄豪桀相比!明知是刀山,也敢闯一闯。”
田丰发怒是因为担忧周澈,这小吏能言善道,说话好听,稍稍将他的焦躁安抚下了些许。他“哼”了声,回剑入鞘。别的诸人也知,这些小吏是太守府的僚属,不好迁怒,便也随之收起刀剑。里中、树上、屋顶又是一阵的刀剑归鞘之声,此起彼伏,绵绵不绝。
刀剑一出一归间,给这里中的夕阳暮色,给这远近的赤色红霞,平添上了几分杀气,几分肃冷。小吏们悄悄地爬起来,退到墙边,噤若寒蝉,一声也不敢出了,再有风吹来时,只觉得那熏人的热浪似也被这杀气给冲得凉了。
里巷重归沉寂。
暮色越来越深,光线越来越暗。
渐渐的,远处的屋舍楼阁看不清了。再渐渐的,近处的沈宅阁楼、挑出墙外的大树也变得昏浊起来。再渐渐的,暮霭消散,夕阳无声无息地沉沦地下。夜幕降临,星月黯淡,归巢的鸟儿扇着柔软的翅膀,低掠飞过,牵来了墨黑和沉穆。
沈家的宅门虽离诸人不远,在夜中,也已是朦朦胧胧的了。
田丰实在忍不住,有话没话地找话,低声问道:“周君进去多久了?”
荀攸也同样有话没话地找话回答他:“快半个时辰了。”
“怎么还不出来?天都黑了。”
田丰小心翼翼地偷觑盯视沈家宅门的荀攸。周澈进院前,荀攸威胁沈纳,说:如果等半个时辰,周澈还不出来,他就要放火烧宅。田丰忐忑地想道:“他不会真的放火吧?”不是怕沈宅遭火,而是怕周澈受累。他着急万分,往前走了两步,想去沈宅门外听院内动静,荀攸拉住了他。
沈家宅内一直都很静,入夜后更安静,直到这时,——隐隐约约地,诸人似听到了一声短促地惊叫。
“什么声音?”
较远处屋顶上的轻侠叫道:“后院有动静了,后院有动静了!”
田丰闻声仰首,急追问道:“什么动静?”
“……堂门开了!”
“堂门开了?”
“哎呀不好!”
“怎么了?”
“院子里的那些沈家族人都扔了火把,提着刀往堂里跑!”
“往堂里跑?堂上发生了什么事儿?”
“堂上、堂上……”说话的这个轻侠在屋顶上调整位置,努力向堂里看,“看到了!堂上、堂上……”
田丰急着想知道堂中发生了什么事儿,见他半天说不到正题,焦躁发怒:“我问你堂上到底怎么了!你发什么呆?”
那轻侠回过神来,不可置信似的说道:“堂中地上躺了好几个人,烛台也倒了好几个,血流了一地。那几个人像是都死了……最里头,最里头的案几下边,有具无头的尸体。”
“周君呢?周君他们呢?”
“看不到主公……看见元福和阿郭了!一个提着刀,一个两手拿着短戟,迎上了从堂外冲进来的沈家族人。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元福往后退了一步,抓住了拿刀砍他的那人……嘿!”
“怎么了?”
“元福用这人挡住了堂外射进来的一支弩箭……阿郭杀了两个人!他奔到了堂门口,将左手的铁戟掷了出去,唉哟,好像是击中了正在院里拿弩射箭的那个竖子!…哎呀不好,有人在走廊上偷袭阿郭…哈,阿郭用右手戟挡住了这人的刀,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又赶上去,捅穿了他的脑袋,啧啧,溅了一脸的血。阿郭杀出性子了,把这个偷袭的鼠子扔出了堂外,砸倒了两个沈家族人…有三个人在围攻元福。元福真勇悍也!半步不退,压根不躲,胳膊上挨了一刀,宰了一个!又宰了一个!最后一个也被他刺死了…他也杀到堂门口了。”
宅外诸人听得心驰神动,分别握紧刀剑。田丰大叫:“周君呢?周君呢?”
“我看到主公了!他一手提了两个脑袋,一手提着剑,从柱子后边走出来了。咦?噢!柱子后边露出了两只脚,主公刚才大概是在和这人厮杀。”
田丰听到了周澈的消息,心中大石落地,再次拔刀出鞘,叫道:“荀君,杀进去吧!”扭脸去找荀攸,却才发现适才一直纹立不动的荀攸已在调动人手,命一队人去点燃宅外的那些柴木堆;命树上、屋顶上的弓弩射手做好接应周澈三人的准备;调了一队人,抱起大木,等火起后就开始撞门;又选了几个手脚敏捷的,令他们等一开始撞门就翻墙入内。其它的则于夜色下列好队伍,只等宅门被破开,便就冲杀进去。
——田丰方才听得太投入了,要不是转脸这一看,竟不知荀攸已开始着手强攻。
东边屋顶的那轻侠拉弓射箭,试图援助周澈等人,却因角度不对,连射三箭,都被屋瓦、树枝挡住了。
西边较近处屋顶上的那个轻侠叫了起来:“中院的沈家奴仆、宾客一窝蜂地往后院去了!”一边叫,一边开弓射箭。他的位置不错,正监临着从中院、后院之间的开阔地,射了三箭,中了两人,再射时,那些人都已跑进后院了。
东边屋顶上的那个轻侠大声叫道:“我看见中院的那些宾客、奴仆了,都提刀拿剑!”
中院有二十多人,后院原本大概十几个人,也就是说,除掉被周仓、郭强杀死的,后院现已聚集了近三十人。荀攸虽还保持着镇定的表情,却也不禁加快了语速,在四面火起后,简短地命令道:“爬墙、撞门!”
东边屋顶上的那个轻侠继续报告战况:“元福和阿郭守在堂门口,十几个沈家的族人、宾客、奴仆在往里攻。阿郭受伤了!大腿上中了一剑。……主公!主公对元福说了句话!主公顶上了元福的位置……元福杀出去了,在往堂外冲,好家伙,连着刺伤了三个人,杀出了一条血路。杀出去了!”
田丰的注意力大半转到了沈家的宅门上,两只眼睛瞪得跟铜铃也似,一眨不眨,盯一眼那几个手脚利落的轻侠爬墙,又盯一眼那队抱着大木的轻侠撞门。“砰”、“砰”、“砰”!一下又一下,沉闷地撞门大响,似将夜色也都震动。眼见这门不是一下、两下能被撞开的,而攀援围墙的轻侠也才刚爬了一半。他牵忧周澈,忍不住分神二用,问东边屋顶的轻侠:“元福从堂门口冲出去干什么?是想护着周君杀出来么?”
“不知道...元福没有往院外冲,而是在向堂对面的树下冲。好多人来阻拦他……都被他杀散了……他冲到树下了!啊哟!我知道了,他定是奉主公之命,去杀这些院中敌众的首领了。一个戴着高冠的锦衣人被他赶得绕树乱跑。竖子!竖子!无耻竖子!又有几个沈家人来阻拦元福……元福把刀投出去了……好!”
“怎么样?”
“那个高冠锦衣人被击中了!刀扎进了他的后背。他倒下了。元福撵了上去,拔出了刀。又刺了他两刀……这高冠锦衣人弹腾了两下腿,不动了。死了!”
“院里的那些沈家人呢?”
“都呆住了。”
宅外的轻侠们听到此处,手脚不禁一停。宅外的火光燃亮了夜色,众人有的大喜,有的紧张,有的愣住,有的惊叹,有的回脸看荀攸、田丰等,有的仰首看说话的这个轻侠。举动、神情各不相同,相同的是:这一刻,他们都没有出声。里巷又一次地归入了沉寂。
夜色幽静,一阵大呼声从沈宅后院传出。这阵大呼远比上回的惊叫响亮,而且时间长,只是却很嘈杂纷乱,田丰等依旧没能听清。
田丰大叫问道:“沈家后院在叫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东边墙上的那个轻侠又惊又喜,叫道:“那些沈家的人都跪下去了!咦,又从院门外涌进来了一伙儿人。”
最靠近外院树上的那个轻侠叫道:“是铁官矿徒!铁官矿徒刚才离开前院,往后边去了!”
能看到中院的那个轻侠说道:“不错,是铁官矿徒。他们刚穿过中院。我正想说,你就看见他们进后院了。”他问东边墙上的那个轻侠,“他们去后院作甚?也是去围攻主公他们的么?”
东边墙上的那个轻侠说道:“不,他们也跪下了!元福回到了堂门口,和阿郭侍立在主公的左右……沈家的人和铁官矿徒都在丢掉了兵器,在伏地叩拜。他们……”
又一阵大呼从后院传出。这一次,因为又多了十几个铁官矿徒,呼声更大了。可还是有点嘈乱,田丰等人依旧没能听清。田丰、荀攸等口同声地问道:“他们在叫什么?”
又一阵大呼传出。这一次,声音整齐,划破长夜,响动四方。宅外的轻侠们屏息凝神,倾耳细听。这一次,总算听清楚了,后院是在大呼:“仓蔽木、郭坐铁!周潜龙!”
“蔽木”者,镶楯也。“坐铁”者,双戟也,是对这两件兵器的俗称,言其能守。这是在夸周仓和郭强勇猛无敌。“周潜龙”说的自然就是周澈了。
周澈站在堂门口,把左手里的两个首级高高举起,又以剑指被周仓杀死在树下的那个锦衣高冠人,厉声说道:“沈汛、沈耽、沈峻已经伏诛!你们还要助纣为虐,对抗国法么?”
“小人等知罪!”
“尔等若知罪,可速去将宅门打开,将沈汛的妻子儿女擒下拿来,押至堂外。我念在你们将功赎罪的份儿上,可以不治你们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