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锡变相夸周澈是“大清官”的时候,他此时已经到家了,站在袁家别院照壁后面,笑得就像一个收了千百万钱的大贪官,对周仓吩咐道:“一会儿吃过饭食,不要东逛西逛的了,你老实守在门口,今儿开始咱家一定会有客人登门的!”
周仓挠着后脑勺,纳罕地问道:“啊?三叔。谁呀?”
周澈揶揄道:“不知道。我只知有客登门,且客人是绝不会空着手来的。好啦!你好生看紧门户,若有贵客登门,及时禀报于我!”说完,他就把双手一背,施施然地向院中走去。
周仓觉得自家这位三叔很有当神棍的潜质,因为他吃过饭,刚刚从门房里出来,正想绕着院子散散步、溜溜食儿,门上的铜环就叩响了,果然有人登门。
这个时候已近黄昏,距闭合城门全城宵禁的时辰已经很近了,这个时候还敢出门访客而不担心会受到巡街甲士诘问的,必然非富即贵。
不过他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对方虽然乘着一辆虽不显豪绰却隐隐透出贵气的牛车而来,可车上并没有打着可以证明对方身份的官幡。
随行在牛车旁边的一个随从递上了拜贴,拜贴的式样古朴简洁,上面同样没有说明对方的身份,只有对方的名字:“王锌!”
王逸之父,吏部曹考功司令史王锌。
有人会问,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那么冷淡。因为他是吏部曹官员,吏部曹是尚书台各部曹之首,这是管官的衙门,所以他的矜持并不过份。他不需要在拜贴上写太多的东西,他可以不熟悉其他衙门的官员,其他衙门的官员却不可能不知道他。
王令史被迎进了周澈的书房。
周澈的书房不像大多数官员的书房那般充满了书香与墨香的味道。他以前很少在这儿看书,更不会在这里吟诗作赋,附庸风雅,所以他的书架上倒有一大半摆满了和博古架上一样的东西:兵器。
在他的案头,有一小花瓶,里边插着几枝绽放的兰花,小小的花朵,却散发出满室的幽香。
案头有灯,有两盏明灯。这些天周澈开始秉烛夜读了,周仓怕累坏了三叔的眼睛,所以为他配了两盏灯。
现在两盏灯都亮着,照得书房里亮如白昼,所以周澈可以把这位不速之客看的清清楚楚。王锌穿着一件靛青色的圆领窄袖袍衫,袍下加了一道横襕,头上未戴官冠,只系了条黑帻巾,以白绫制的两条飘逸的带子束紧了巾子,轻轻垂于脑后。
王锌看起来还不到五十岁,身形削瘦,颧骨较高,下巴较尖,所以从腮到颌便形成了两道刀削般的线条,那皮肤在灯光下泛着青渗渗的光。
他才刚死了儿子,而且是他最疼爱的小儿子,所以神色很是有些憔悴,微红的双眼透出几分戚容。
或许是因为他久在吏部曹所养成的颐指气使的习惯,又或者这是家遭不幸的人所拥有的特权,他并没有同周澈寒喧太多,很快就引入了正题:“王某今天来,是以受害人父亲的身份。希望周司刑能够体谅一个父亲的心情,白发人送黑发人…”
王锌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他平抑了一下心情,轻轻擦了擦眼角,缓缓抬起头,凝视着周澈道:“御使台出面是别有用心,挟所谓民意行一己之私,周司刑且莫上了他们的当。那班就知道咬人的狗,如果让他们夺了首席律法衙门的名头,对你对我、对任何一个官员,都不是好事。”
周澈点头,深以为然。王锌的面部曲线柔和了一些,用很轻柔,却很清晰有力的声音道:“洛阳官衙把此案转给了廷尉府,廷尉府的判决是公正的,老夫不希望无辜枉死的孩儿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这件事因为御使台从中作梗,以致廷尉府的判决久久不能执行,如今案子转到你部,转到你周司刑的手上,王某以死者父亲的身份,恳请司刑为老夫主持公道!只要周司刑能秉公而断,你将因此获得王某的友情!”
王锌没有携带任何礼物,两手空空而来,这句承诺就是他的礼物。人常说,朝里有人好作官,那么朝里作官要靠何人呢?最好当然是吏部曹有人,这是个管理百官、考核百官的衙门。
能够得到一位吏部曹考功司令史的友情,这是用钱财也买不来的厚礼。
然而,在朝为官者最不想得罪的,并不只是吏部曹,还有一个御使台。被那班御使盯住了,就会像孙猴子头上戴了金箍,百般的不自在。而御使台是反对把常威处死的,周澈这个队,不好站啊!
周澈的神情很严肃,他的脸皮子绷着,仿佛这里不是书房,而是公堂,他用很严肃的声音对王锌说:“王考功请放心,某一定会秉公而断,叫亡者安息,令生者安慰,断不会屈从强权,胡乱判案。”
王锌口中所说的请周澈“秉公而断”,是为他主持公道,这个公,只是他王家一家之公。而周澈这番承诺,在他看来,就是周澈最准确的答复。所以王锌很满意。正事有了着落,气氛就缓和下来,谈及的话题也从这件事情变成了家长里短的寒喧。
王考功夸了几句周澈的书房布置雅致、别具一格;周澈便赞了几声王考功养身有道、面相看着至少比年纪年轻十岁;王考功关心了一下周澈有无子嗣,周澈就顺道询问了一下王考功子嗣几人,可曾婚配。
不料这一来又勾起了老王的伤心之事,老王忍不住老泪纵横,周澈少不得又要说几句“节哀顺变”什么的以示安慰。两个人扯了一会淡,老王就起身告辞了,周澈执礼甚恭,尽管王锌再三请他止步,他还是大开中门,一直把老王送出府去。
当天晚上,没有人再登门。
第二天早上周澈赶到部曹以后,还是在二堂分别提审常家的老中幼三代,以极大的耐心反复询问,等到当晚散衙的时候,他所整理出来的卷宗已经很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态度,就连那个做笔录的掌书记钱德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倾向于常家!”
这个倾向当然是指常威杀死王逸一案。
至于那个打死了儿媳的老刁婆是死是活,已经没有人关心了。那件案子,大家早就知道周澈的态度,既然陈锡判的是常老太罪减一等,而周澈坚决反对,那么他所坚持的必然是判处常老太死刑。
可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这桩案子已经无关大局。眼下最重要的是这桩涉及三法务衙门,背后甚至涉及到士族和宦官之争的王逸被杀案,这件案子不能解决圆满,就算他推翻了陈锡的判决,也无法在本部立足。
如今看来,他的判决很可能是与廷尉府相悖的,也就是说,他会推翻廷尉府的决定,顺从民意,依照御使台的谏议,将常威罪减一等,改判流刑。如此一来,他必然会得罪廷尉府,继而得罪大宦官王甫。
钱德把他了解到的最新情况迅速汇报了陈锡,陈锡和钱德仔细研究了半天,也没有弄明白周澈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决定再观望一下,在他看来,这个问题根本就是无解的,两大势力得罪了任何一方,他这个新任的司刑令史都很难收场。
陈锡站在院落里那棵桂树下,看着渐渐吐露的花苞,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意,周澈当初决定以此案为突破口向他发起进攻的时候,也不会预料到此案会有这么大的转折,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这不是天意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