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庸被带到亭狱里边,他一路上问了很多遍:“你们捕我作甚?我只是赌钱博彩而已,又非杀人重罪。你们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奉了周澈的命令?周澈想干什么?”裴元绍和韦强等人都不理他。这让他越发的忐忑不安,越发的失魂落魄。他被带入亭狱时,夜已降临,狱中没有窗户,潮湿冰冷,黑暗阴森。
严伟拿火把,将狱内映亮。火把的光闪烁不定,时而映照到墙壁上的血迹斑斑;时而映照到临墙而放的一个矮案,案上放了好多种刑具,刑具上也到处都是暗红色的血渍;时而映照到挂在房梁上的一个铁环,这个玩意儿是用来悬挂犯人的。
除了案几、刑具、处处可见的血迹之外,墙边还有个火盆,不过此时虽然深冬腊月,火盆里却并没有生火。吴庸又是害怕、又是冷,上下两排牙齿不住地打架,“咯咯咯”直响。
裴元绍、韦强架住他,把他扔到墙角。姜枫、南凌等人也跟过来了,高佳波笑道:“瞧他这一副窝囊样,刚才吃酒、赌钱时多么威风,这会儿却连站都站不稳了,眼泪、鼻涕也都出来了。老裴、阿强,你们就算现在问他,怕也审不出什么来。以我看来,不如先把他先丢这儿冻上一晚。等他被冻清楚、冻明白了,明儿再来审也不迟。”
吴庸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有时候就会想得多,想得多难免就会恐骇忧惧。
他缩坐到墙角,用手抱住腿,惊恐地仰头看着这些人,只觉火影憧憧中,他们这些人就像是从地狱里来的恶鬼一般,闻着狱中那特有的腐朽、血腥、恶臭之味,他哀求似的说道:“诸位君子,是小人的家主得罪了周君,不是小人得罪了周君啊!求你们饶了小人罢!”
裴元绍问姜枫:“枫之,你看?”
“阿波说得对,先把他丢这儿一晚,明天再来审。”
周澈说了,诱捕、审问吴庸这件事由姜枫全权做主。众人听了,皆应诺,说笑着转身出去。吴庸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想要拦住,又不敢。火光渐渐远去,出了犴狱的门。众人尽数出去后,随手把门关上,狱中复又重归黑暗,如墨染也似,伸手不见五指。
他绝望之极,自知今番怕是难逃劫数了,浑身的力气好像一下子就都被抽走了似的,手脚酥软,不由自主地往边儿上靠去,感觉碰到了一个软乎乎的物体,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那东西外边似乎套了个布,摸着跟一条腿似的,随着他的触摸,那东西还动了一动,哼唧了一声。
早在上古之时,国人就信巫、鬼。从前秦至今,神仙之说盛行。近数十年来,因朝政黑暗,民不聊生,加上疫病迭起,故而巫风更盛,鬼道愈炽,有许许多多的神鬼故事在民间流传。吴庸从小到大,也不知听了多少此类故事。他大叫一声,毛骨悚然,脑海里顿时就浮现出了许多亭狱、亭舍的鬼怪传说,狸怪?犬怪?冤魂索命?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翻身跃起,不要命地往门口冲,想要逃离这一条似腿的物体,途中因为室内黑暗,看不到东西,接连摔了两个跟斗。
他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外逃,一边惊慌失措地叫道:“是什么?是什么?……,哪里来的腿?哪里来的腿?……,姜君、姜君!你们要问什么?快回来,快回来!我什么都说!”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月色透进来。吴庸扑过去,也不管是谁,抱住了开门之人的脚,涕泪满面,叫道:“这狱中有鬼!这狱中有鬼!求你了,把我放出去,我什么都说!”听到一阵轻笑,模糊着眼抬头看去,见是韦强。韦强低着头,瞧着他,笑道:“哪里来的鬼?”
吴庸抹了把鼻涕,伸手往后指,颤声说道:“墙角!墙角!”
姜枫、裴元绍等人听到了他的叫声,也都转回来了,站在韦强的身后,闻言,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裴元绍说道:“这无胆竖子不会是把武柏当成鬼了吧?”
吴庸莫名其妙:“武、武柏?”
众人笑得更大声了,笑声传出后院,在夜色中传出甚远。
——这武柏自被关入狱后,到现在没得释放。周澈走得急,把他给忘了。裴元绍接任亭长后,倒是想过把他给放了,但一直不得闲去请示周澈,因此拖延至今。这大冷的天,想起来了,就丢给武柏半拉饼子,忘了也就算了,搞的武柏现在是勉强吊住一口气,奄奄一息了,也所以,吴庸摸他的时候,他只有力气动弹一下,哼唧一声,没料到吴庸这胆小的,竟就把他当成是鬼怪了。
韦强笑道:“这武柏倒是周君的福将,先是给周君报告了一件大案子,虽然没能因此获功,但却也让咱们预先有了提防;继而又吓住了这吴庸,还没等咱们动刑,就什么都肯说了。”——他口中说的这个“大案子”,指的是早先武贵为了保命,曾告诉周澈说阳翟黄氏想要劫北来马商,最后证明这件事情是真的,不过没有发生在本地,黄氏将劫案的地点改到了外地。
姜枫、裴元绍本来商量,这吴庸乃是季家的得力干将,怕不是个弱茬儿,要想掰开他的嘴,让他诬告季氏,恐怕不容易,少不了严刑拷打,俱都提足了劲儿,做好了攻坚的准备,却是没有想到,一个武柏就把这个麻烦解决了。两个人既觉得好笑,又都登时如释重负,暗暗松了一口气。
姜枫往前走了两步,负手而立,偏着头看了看瘫软地上的吴庸,心道:“打铁趁热。”对裴元绍、韦强说道:“既然吴庸什么都愿说,今儿晚上也不必再冻他了。阿强,把他带去外堂,咱们连夜审问。”又对南凌等人说道,“你们这两天就别回去了,都住在舍中,以防万一。”南凌诸人按刀挺胸,大声应诺。
将吴庸带入堂中后,按照周澈的吩咐,裴元绍什么都没问,直接开口就问道:“你在季家多少年了?”
“七年了。”
“那你必定知道他家的底细了?”
“是。”
“我听说季氏常有妖言,并经常假托神怪,以图谶惑乱人心,行巫蛊之法,且有杀不辜一家三人等诸般不道逆节绝理的恶罪,你给我一一讲来。”
“妖言?图谶、巫蛊?杀不辜一家三人?”
如果说吴庸此前只是惧怕个人的安危,但对周澈到底想干什么还不太清楚的话,那么,在听了裴元绍这句话后,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周澈的用意,彻底地面如土色了。——周澈不是想杀一两个人为自己报仇,而分明是想将整个的季氏全部族诛!
妖言罪和诽谤罪常常连用。诽谤是诽谤国家朝政;妖言是指过失之语,即因不慎而说错的话,与后世的“诈为鬼神之语”的妖言不同,凡被加上此罪名者,必致极刑。
假托神怪、图谶、巫蛊比妖言更厉害,凡是和它们牵连到一起的,十之八九就会被戴上“大逆”的帽子,一旦立案,轻则族诛,牵连再广一点的话,杀个成千上万人都不是问题。
最有名的是汉武帝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的巫蛊之祸,皇后自尽、太子兵败、丞相被杀。
“杀不辜一家三人”,指的是类似灭门的恶行,杀人一家三口。
此三罪,皆为“逆节绝理,不道之罪。”如果确定下来,连三岁小孩儿也知,季氏定被灭族,而像吴庸这样的门下宾客,也会难逃一死。他跪在地上,口干舌燥,这么冷的天,汗流浃背。
他嗫嚅地说道:“‘杀不辜一家三人’,季氏确有此罪,但是不是有妖言、图谶、巫蛊之罪,我不知道。”
姜枫高坐在他的面前,伏下身子,盯着他,低声地慢慢说道:“依律:‘先自告除其罪’。又,‘造意者重惩,从者轻处’。你只是一个宾客,不是造意首恶,如果肯自告,周君必能使你脱罪,而如果不肯自告,……,你觉得你还能活过今晚么?”
“造意”就是首犯的意思。两汉的律法强调故意和首恶,凡属此类,必从重处罚,而若非首恶,在犯下罪行后如果能“先自告”,也就是自首的话,可以“除其罪”。
反正就是说,做污点证人你不用死。
吴庸先在知道“姜枫”的名字后,已自知若不好好配合,必无活路,又在狱中被武柏吓了个半死,胆气早无,事到如今,他也不再存侥幸之心,不再抱任何幻想了。
他瘫在地上楞了半晌,不知不觉想起了周澈任职亭部、乡长以来的一些作为,孤身登许家之门,折服许阳,胆气雄足;夜半击贼,尽显其雷霆手段。能做下这两件大事的,又怎么可能是一个懦弱的人呢?又怎么可能是一个受了侮辱不回击、不报复的人呢?
他悲哀地想道:“季氏,你们全看错周澈了!”
吴庸终于举起了头,说道:“我说,我说。我愿,我愿做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