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亭里,韦强问如何处置武柏。
周澈哪儿会将这点小事看在眼里?只吩咐将之丢入犴狱,任凭韦强整治。
裴元绍比他回来得早,正与严伟对坐下围棋,看他们归来,起身相迎,瞧了眼面无人色、一副大难临头样子的武柏,问道:“怎么了?”
韦强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裴元绍也看不起这种人,啐了口,鄙夷地说道:“这小婢养的,早该整治整治他了。元福早就想抓他,可惜因无确凿证据,不能明其犯法。”
严伟凑过去,幸灾乐祸地拍打武柏的脑袋,连拍了好几下,转脸向周澈请命:“澈君,这厮嘴尖人滑,韦强粗暴,怕是问不出姜枫的下落。让俺来问他吧!”
本亭中向有刑讯逼供,都是由严伟或邢刚为之。他两人是本地人,怕他们今后不好做人,才交给韦强,现在见严伟自告奋勇,自无不允,说道:“那就交给你问话。”
严伟高兴应道:“好咧!”与韦强一道,将不住告饶的武柏拖去后院犴狱。
“裴君,你们搜查的如何?”
裴元绍答道:“俺将县君的命令悉数传达给了各里各村。”汇报完情况,又道,“姜枫也是胆大,在闹市里杀人,难怪县中震怒。如今全县齐动,他怕是难逃追捕。”摇了摇头,似是惋惜。
庆锋本在鸡埘边撒食儿,这会儿撒完了,走过来,拍了拍手,把残留在手上的鸡食儿打掉,接口说道:“当日在大市上,不是有人说姜枫早跑去了颍川?咱们县里边声势再大,估摸也没啥用处。说到底,还得看颍川那边。”
裴元绍往后院看了看,有点担忧地说道:“姜枫出了名的孝顺,咱们将姜父扣押亭中,不知会不会惹恼他?”想起了一种可能,问庆锋,道,“阿庆,你说他会不会偷跑回来?”
“偷跑回来?回来见他老父?”
“对啊。”
“……,他虽然孝顺,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吧?县中如此震怒,他如果回来、被抓住,明摆着难逃一死。”
裴元绍想了想,确也是这么回事儿,放下心来,说道:“你说的也是。”
周澈问道:“老人家起床了么?”
庆锋答道:“起来了。”
“吃饭了么?”
“俊杰端给她,她勉强吃了点。”
“我去后院看看。”
……
对周澈关心姜父这件事儿,亭中诸人都没有意见。
周仓、韦强、庆锋是敬重姜枫,对他父亲当然也毕恭毕敬。裴元绍、严伟、邢刚等也认识姜枫,晓得他的声名,敬畏他的威势,自也不敢对姜父有不恭。
周澈来到后院,还没进屋,先碰上了姜俏。
“兄长回来了。”
瞧姜俏的样子,是刚从屋内出来。周澈笑道:“在陪阿翁说话?”
“是的。”姜俏看向犴狱,眼中透出疑惑神情,问道,“那人犯了律法么?刚听见他凄声求饶。”
“一个泼皮无赖,不必理会。”
姜俏转回视线。他的心思原也不在武柏身上,只是被武柏惊动,知道周澈回来了,所以特地出来,想问几句话。周仓岂会猜不出他的想法?当下低声说道:“二兄早出了汝南,县里就算翻个底朝天也找不着他的。你不必太过忧心。”
姜俏怎能不忧心?他忧心忡忡,迟疑地说道:“我听游徼赵君言称:县君已传文颍川,请其协助。”
“你没找人去报讯么?”
“那天大兄走后,我就托了家兄的一个朋友去传讯,但不知找着人没有。”
“二兄闾里大侠,名声远扬,所过处,必有贵人相助。”周澈把卫伯文的话重复一遍,安慰姜俏,“你且放宽了心,必不会有事。”
“唉。”
姜俏长吁短叹,吐露腹心之言,说道:“我的母亲早逝,长兄夭折,四弟亦早亡。二兄名为我兄,实养我如父如母,如今他为报仇,触犯律法,亡命江湖。阿翁日夜以泪洗面。我每次见此,都不由自责、悔恨。早知今日,为何我不先去寻那老胡?也免了二兄受罪、阿翁难过。”
姜父受辱时,姜枫不在家,他在家。
他不似姜枫勇武使气,只是书生一个,加上年岁也小,虽也恼怒,却没想过去找老胡。后来,姜枫去报仇,他也拦过,但是,他又怎么拦得下?而且,当时他也没想到老胡会死,本以为最多打骂一顿而已。
周澈劝慰了他几句,拉住他的手,说道:“走,陪我进屋,和阿翁说会儿话。”
姜俏站着不动。
“怎么?还有话说?”
姜俏抿着嘴唇,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问道:“兄长,我很感激你对家翁的照顾。但我能问问你,这是为什么么?”
是啊,周澈和姜家非亲非故,也不是姜枫的朋友,一个刚来上任的亭部,为何会对一个案犯的父亲如此照顾?姜俏虽年少,不太通人情世故,但人聪慧,对此迥非常理之处早看出来了,只是一直没找着合适的机会问。
周澈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句俗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心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不照顾你的父亲,我怎能得到敬爱豪杰的名声?”
这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自然不能直言相告。
他肃容说道:“卿兄纯孝,为报母仇不惜舍身。乡中豪杰,谁不敬重?我虽只是个微末的小职,却也识得英雄。只恨权小,不能为卿兄脱罪!何况仅仅是帮助照顾一下阿翁呢?”
他的态度非常诚恳,姜俏犹豫了片刻,选择了相信。
……
庆锋做好了饭,韦强帮手端入屋中。一人一碗豆羹,两个麦饼,一碟腌菜,一碟豆酱,分用木椀、木盘盛着,放在竹制的矮脚食案之上。饭菜远谈不上丰盛,但比起乡里中的贫苦人家,已经好到天上去了。
周仓饭量大,就着菜、酱,三两口将麦饼吃完,端起椀,跐溜跐溜地把豆羹喝个干干净净,抹抹嘴,朝别人案上的饭菜看去。
严伟吃得慢,细嚼慢咽,像是故意勾引他似的,时不时拿起麦饼晃两晃。周仓咽口唾液,恨恨地转开头,将木盘拿起,凑到嘴边,去【舔上边残留的酱、菜。
周澈看不过去了,把自己的麦饼掰了一半,递给他,说道:“行了,行了。给你这个吃吧,别舔了,……。”忍了忍,一句话没说出来,“怎么跟狗似的。”
庆锋笑道:“澈君,你别搭理他。每次都这样,吃完了自己的,就看别人。仓君就是这点不好显得没有亭长威仪。”
麦饼是用去麸的麦粉加水揉制蒸熟,庆锋总是一次性的蒸够一笥,现在吃的是三天前蒸的。又凉又硬。姜父牙口不好,许季帮她掰成小块,泡入羹中。
羹是纯豆羹,没加任何佐料,不好喝。麦饼和豆羹都没味道,佐食的便全靠酱和腌菜了。姜父甚喜吃酱,饼只吃了半个,腌菜也没怎么动,却几乎把酱全吃完了。
姜父见周仓狼吞虎咽的又将周澈给他的半个饼吃掉,便把剩下的饼又给了他半个,剩下的一个分成两半,分别给了姜俏和周澈。周仓毫不推辞,接过就吃。周澈稍作推辞,他就不高兴起来,说道:“阿澈,你是嫌俺这个老头子脏么?”
“怎么会呢?您老人家这两天吃饭都少,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俺这把年龄了,还能吃多少东西?你们都是男儿丈夫,要吃饱才有力气。”
“行,行。全听你的,阿翁!”周澈装出说不过他、无可奈何的样子,伸手将饼接住。老爷子高兴地笑了。
“薪烛”点燃得时间长了,呛鼻熏眼,等大家吃完饭,诸人收拾好椀、盘,各去安歇。
……
临睡前,周澈出门转了转。
夜色已深,路上早无行人。夜空茫茫,原野苍苍,在这天地之间,自己只如沧海一粟。
他拎这酒葫芦,灌了一口:“这酒不错!!!”
周澈望着星空,感触着近处的周仓他们赌博的喧闹和远处的寂静,感受着近处的火光和远处的苍茫夜色。立在院门,身前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身后是古朴浑拙的屋舍。
风吹衣过,凉意深深。头上星空,苍苍茫茫。他看着火堆边这群豪爽的汉子,想着自己与他们血脉相连;他听着他们与后世不同的口音,记起自己与他们究竟有所不同。他想起在姜父面前的刻意求好,一瞬间,他忘不掉的前世如画卷在脑中淌过。
他也有朋友,他也有家人,但都在后世,不在此时。周澈蓦然地又一次感到孤独。
他感慨地仰头望天,人间变幻,星空长存。那些星、这些星,亘古以来,看过了多少人间初见?又看过了多少秋风画扇?看过了多少英雄崛起,又看过了多少英雄暮年?
时光不停留,滚滚向前。
他从后世来到了这里,而他终将也会被时光淹没。他以看古人的眼光来看当世人,而他终究也会被后人当作古人。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握之不得,留之不能,该有何求?在这乱世将来之际,他却只能争取做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么?
他举首望天,感慨万千,这星空、那天空,究竟是苍天、还是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