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正当杨铸犹豫着要不要把林可染约出来问清楚那天晚上的女人究竟是不是她的时候,林大小姐的电话却主动打过来了;电话的内容一如既往的依然是公事——泉城肉联厂的吴边想要求见他,因此约他在希望集团碰上一面。
当然,时间由杨铸这边来定,什么时候他方便了,给对方去个电话就可以了。
这事听起来很有些荒唐。
肉联厂的负责人想要求见杨铸,结果却是通过林可染在中间传话;
明明现在全城肉联厂已经是个全国知名大型企业了,乃至全世界都有着一定的名气,结果却选择了在希望集团作为与杨铸会面的地点。
要是换成别人,绝对会以为泉城肉联厂是在轻慢自己,一怒之下,甚至会当场拒绝——你连最基本的诚意和礼节都没有,老夫凭什么要跟你见上这一面?
但是……
如果求见方是拥有铸投商贸10%股份的泉城肉联厂董事长,会面地点是杨铸的老东家兼战略合作伙伴希望集团,而传话人是跟杨铸有着良好私人关系的林可染,这其中的意义又大不相同了。
啧啧,瞧这架势,老吴(吴边)这次所求不小啊!
表明自己下午就可以抽出时间来后,挂掉电话的杨铸砸吧了下嘴巴。
………………
四个小时后。
难得换上了一件白色polo衫的杨铸,穿着棕色纯棉休闲裤,踩着双星球鞋,挎着万年不变的掉色解放包,人模狗样地出现在了希望集团的会客室里。
“哎呀呀,老吴,大家都是合作伙伴,有什么事直接给我去个电话就可以了嘛,看你这阵势搞的……”一进门,杨铸就一脸热情地握住吴边的手摇来摇去,嘴里全都是熟人之间的埋怨。
看着杨铸这幅神态,足足比他大了20岁的吴边把手摇的更起劲,脸上却露出一个羞赧而惭愧的笑容,像极了一个不善言辞的邻家老男人;
身子微微前躬,用以表达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尊敬之余,吴边的心里却忍不住升起了几丝吐槽式的惶恐。
………………
诚然,泉城肉联厂手里握着外人梦寐以求的铸投商贸10%股份,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他们是杨铸的合作伙伴这个说法,一点毛病都没有。
但是自家人知自家事,这10%的股份是怎么来的,吴边心里清楚的紧;别说当初这事本质上是他们拿自己的招牌去偿还杨铸出谋划策的人情;单说后来铸投商贸没有去稀释他们的股份,他就得感恩戴德——以铸投商贸现在的业务规模,即便不上市,这10%的股份要是能在一二级资本市场转手的话,估值起码百亿规模,这个数字,甚至比他们肉联厂其余的所有资产加起来还值钱。
除此之外,除了一开始用国企招牌给铸投商贸提供了一些庇护之外,泉城肉联厂自始至终都是靠着杨铸的扶持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规模的——不管是铸投商贸的o2o业务,还是铸投国贸的出口业务,泉城肉联厂绝对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即便到了他们业务已经遍地开花的现在,这两条渠道所产生的销售额占比,依然超过了27%;而如果计入其余的影响因素,杨铸的态度对他们销量的影响占比甚至能超过40%,可谓是妥妥的生命线。
因此,一直很清楚自己依附地位的泉城肉联厂,即便拥有铸投商贸10%的股份,即便挂着个“战略合作伙伴”的名号,但对于铸投商贸向来采取一种言听计从的态度——即便是铸投商贸每年的股东大会,肉联厂也只是象征性地派出去一个“哑巴”代表走走过场,自始至终不发表任何意见。
五年来,作为泉城肉联厂的负责人,吴边太清楚在对外事宜上,杨铸是一个何等强势的人了——当初还是一直小虾米的他,就敢在海外市场前景尚未明确的情况下,硬逼着肉联厂去调整产品规格、配方、外包装,甚至还把一份年度生产计划表砸到他面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要求肉联厂严格按照上面的生产任务来执行,否则就取消海外业务的合作,另找他家。
而事实证明,杨铸的强势是建立在强大的自信基础上的;这几年来,随着杨铸一步步的攻城略地,他们这些合作伙伴在一个个被喂得肥到流油之余,却眼睁睁地看着杨铸用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将他们进一步甩开,硬生生地成为了一方大佬;
而或许是在庇佑的光环下仰视了太久的缘故,面对着知根知底的杨铸,即便全城肉联厂规模越来越庞大,但作为企业负责人,吴边即便不愿意,但也不得不承认,在业务层面,他们对于杨铸来说,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别说发言了,他们肉联厂的事情,现在有没有资格捅到杨铸这里都还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在这种情况下,吴边怎么有胆子敢去直接给杨铸打电话?
想到这,吴边忍不住瞅了瞅身边不动神色的林雄,原本不多的信心,忽然就动摇了起来。
……………………
此时,杨铸同样把视线转向了许久未见的林雄。
看见这只老狐狸愈发消瘦的身形和鬓角悄然冒出来的几撮白发,瞥了瞥正在烧水换茶的林可染,杨铸看向他的神情免不了有些复杂。
“林总,许久不见!希望集团的胜利不远于将来……你可得好好保重身体啊!”与以往的敷衍不同,杨铸跟他握手的力道大了几分,还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起来很有些不伦不类。
感受到这个混球很有些不同于以往的态度,林雄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这货不是一直不怎么待见自己这个老领导么?
今天……
吃错药了?
杨铸见状,哈哈一笑,然后坐在了茶台左侧,朝着林可染吩咐道:“芒种将至,湿气已显,宜饮刚猛之茶以驱瘴——来一泡班章,没有班章的话,班盆也行!”
林可染隐蔽地朝他翻了个白眼,此时普洱虽然已经开始逐渐风行,但齐鲁人依然习惯喝绿茶,就算是部分茶庄里已经开始上架普洱了,但都是以熟普为主;这里是公司又不是自己家,准备的茶都是以北方主流口味为主,一时半会的,她现在上哪去给这货找班章或者班盆的生茶去?
杨铸见状,却是笑眯眯地从随身的解放包里翻出一个小木盒递了过去:“小斑鸠上贡的老班章,虽然只是01年的古树混采,但胜在陈化时间刚刚好,把青味和火气都化掉了——再说了,单株失之于轻薄,还是混采来的滋味浓郁些。”
林可染无奈,只能放下手中已经开罐的日照绿茶,接过杨铸手中那顶多只能装个二十来克散料的小木盒,然后取出微型电子秤,用竹镊一根根地把茶叶从木盒里夹到秤上,然后死死地盯住上面的数字,生怕超过了8克。
见到这货一副强迫症患者的模样,杨铸笑了笑,然后扭过头来发了一根烟:“老吴,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啊?”
吴边本想说自己不抽烟,但见到杨铸已经把烟递到了自己面前,当下只好双手接过那只小熊猫,不动声色地把烟拢在手掌里。
“杨总,前段时间,您成功收购斯密斯菲尔德公司的事,可是让咱们国人大大长脸啊,我还没来得及向您当面道贺呢,抱歉!抱歉!”吴边拱着手,补了一份不算迟来的贺喜,毕竟杨铸前段时间一直没在泉城,他就算想要当面道贺,也找不到人。
杨铸哈哈一笑,长长地吐出来一阵青烟:“怎么,某些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又给你施压了?”
早在两年前,某些人知道铸投国贸对斯密斯菲尔德这家世界最大的猪肉厂商有收购意向后,便很有些让泉城肉联厂参合进来的想法,当时杨铸表面上以看衰这次收购项目为理由,回绝了他们的要求;但是转过头来,却在短短的一年多的时间里,干净利落地把这么一家超大型企业纳入囊中。
这种行为,虽然杨铸大可以用“天降机缘”来做挡板,把这次的成功收购归结于运气好,但某些人的火气,估计是怎么压也压不住的。
虽然说不管是铸投商贸还是铸投国贸,由于其庞大的规模和独特的“去因果化”经营路线,导致某些人虽然可以刮点油水,但却很难拿捏住要害。
然而,对杨铸这边无可奈何,但却不代表对泉城肉联厂没办法——泉城肉联厂既是扎根在齐鲁的实体生产企业,又是省级国营单位,给他们施点压,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听见杨铸把话挑开,吴边苦笑了一下,却是摇了摇头:“杨总,这事我会想办法抗住的……事实上,今天请您过来,另有其它的请求。”
抗住?
杨铸顿时又些惊了。
作为一个齐鲁人,他当然知道这些本地企业在面临着上方的意志时,究竟会是个什么态度——你说他们有大局观也好,敬畏权威也罢,甚至也可说他们因循守旧;总之,但凡上面发了话,几乎每一个齐鲁企业哪怕是再难,也会乖乖地照做。
而眼前这个看起来宛如闷骚老文青一样吴边,言下之意,竟然是并不打算乖乖就范?
啧啧,没看出来啊!
杨铸顿时对眼前的吴边很有些刮目相看——果然,钱是人的胆,泉城肉联厂规模极速扩大后,连腰杆子都硬了起来;要是换成两年前,你就算借吴边十个胆子,他也绝对不敢说这话。
笑吟吟地打量了吴边一番,杨铸接过林可染刚分过来的茶,不怕烫的一口饮尽:“哦?其它的事情,是什么事?”
平日里不怎么喝工夫茶的吴边可没这个胆量如同杨铸一般的把刚出汤的茶水一口干掉,摸了摸滚烫的小茶杯,吴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听说,斯密斯菲尔德公司现在的猪肉出口业务依旧还没恢复到过往水平,麾下包括墨菲布朗在内各大养猪场,超标的在栏生猪超过了600万头?”
所谓超标在栏生猪,指的就是已经达到了屠宰标准,但依旧没有出栏的生猪——在工业化养殖中,每一头猪的饲料投喂量和出栏时间是有着严格量化指标的,过早出栏或者过晚出栏,都会让成本和利润失衡,达标的生猪每晚出栏一天,它所能创造的利润就会往下降一份;等到延长出栏的时间超过半个月,企业甚至会亏本。
而斯密斯菲尔德公司被铸投国贸收购并完成私有化以后,虽然外界对于这家企业的未来整体看好,但当初“猪流感”造成的影响却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消弭的,出于安全考虑,许多地区以及食品企业,至今没有恢复跟斯密斯菲尔德的业务来往,给出来的理由也惊人的一致……6个月内,如果斯密斯菲尔德公司的猪肉及相关制品没有出现安全问题,外加愿意降价,他们就就会重新下订单。
于是乎,斯密斯菲尔德公司面临着被兼并后,最艰难的一段日子,一边是被塞的满满当当的冷冻库和饲养成本不断攀升的超标在栏生猪,一边是迟迟不敢恢复业务往来,并且明晃晃打算压价的过往合作企业。
所谓术业有专攻,即便是铸投国贸在数十个国家地区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力,但现实情况在那放着,你不可能逼着全球数量超过4600家的大型进出口商和b端商家冒着巨大的安全风险,现在就恢复与你的合作。
于是乎,面对着这种情况,从吕思思的铸投私募手中走了一道程序,真正辖管斯密斯菲尔德的李骏在开展了一系列修边修角的措施后,剩下来的,只能采取了最笨的办法——硬挺!
没法子,杨铸不许允许他缩减斯密斯菲尔德的养殖规模,也不允许他在接到命令前,把大量的猪肉出口到华夏,因此,在尽可能地利用铸投国贸本身的b类渠道去消化部分猪肉库存外,除了硬抗,他也没别的更好的办法——不过好在杨铸让他从公账上划出了5亿美元作为应对这次事件的专款,因此就算现在的那几百万头超标在栏生猪的饲养成本早早地就超过了猪肉价格,但只要不真的大规模爆发猪瘟,熬个五六个月,却是没什么问题。
………………
听起吴边说起这事,杨铸的眼神有些莫名,当下微微的把身子往后拉了拉,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吴边:“嗯,是有这事……所以,老吴,你有什么事就尽管说吧。”
吴边看着杨铸这幅隐隐带着审视的做派和脸上开始有些公式化的笑容,顿时心里一紧,竟然开始犹豫了起来。
但凡与杨铸稍微打过几次交道的人都知道,他越没个正形,说话越随意,甚至愿意跟你对吼,那就说明他越把你当成自己人,你求他帮忙的事也越容易搞定;
但他一旦表现的彬彬有礼,甚至脸上带上这种客套而虚伪的笑容,那就麻烦了……这说明他至少对你有了一定的堤防心理。
作为跟林氏父女走的极近的人,吴边太清楚“杨铸的自己人”这六个字有着多大的份量了。
正是这六个字,希望集团这个在省里的地位还不如肉联厂的企业,才在获得了铸投商贸的大力支持之余,凭空获得了三款堪称现象级的爆款产品,一跃成为国内饮料行业top3,每年光在c端市场的营收就超过了30亿;
正是这六个字,使得希望集团漂亮多果汁凭空获得beuc推荐饮品的资格,从而获得进军欧盟那个拥有着4亿高质量消费者广袤市场的入场券;
正是这六个字,使得希望集团竟然能有资格参与百亿规模级别的滇南小粒咖啡种植项目,并在今年一口气将那些咖啡豆成品,直接杀入一众海外市场,从而拓出一条充满想象力的道路。
与外界的猜测不同,吴边很清楚杨铸这个人,其实是个极为任性的家伙;
他要是把你当成自己人了,你什么也不用干,他自然会帮你铺出一条康庄大道,让你直上青云;
但他要是没把你当成自己人,那么……你最好祈求这货不要把那些草蛇灰线的手段,用在你的身上。
用中二点的话来说,杨铸待人的原则是——我给你的,你不要也得要;我不给你的,我劝你你最好不要生出什么歪心思。
因此,他现在很怀疑,冲着斯密斯菲尔德某些业务而来的自己,如果胆敢在杨铸说出自己的请求,会不会让这货把泉城肉联厂从“自己人”的名单里踢出去,然后逐渐的一别两宽——以他对杨铸的了解,这位年轻的大佬不可能对斯密斯菲尔德公司的未来没有设计,也不可能平白看着华夏这个全球第一大猪肉消费国市场放在那却没有任何动作,更不可能不知道史密斯菲尔德每年那几千万头的生猪产量,对于他们泉城肉联厂的价值。
而杨铸在收购私密斯菲尔之后,截止目前为止已经一个多月了,但是至今为止,别说就后续的事情主动给他打声招呼,就连一点跟斯密斯菲尔德公司相关的风声都没放出来——很明显,这位大佬大概率是有别的算计。
按理来说,既然熟知杨铸的性子,外加猜到了他可能有别的计划,吴边不应该这么急不可耐地就主动要求面见杨铸,并且冒着诺大的隐性风险来张这个口的。
但是……
………………
看出了吴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和纠结,坐在一旁的林雄抬手制止了吴边鼓起勇气想要说出来的话,轻轻叹了一口气:“杨铸,这件事还是让我来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