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城。
眼见还有十天就要过年了,作为本地最大的农业公司之一——荷花城顺昌农业公司里面却没有任何节日前的喜悦。
静悄悄的会议室里,公司里的所有的高层看着手里面的那份通知函愁眉不展;烟雾缭绕之下,仿佛一尊尊泥胎塑像。
那份由希望集团转发过来的通知函里的内容很简单,大意就是由于铸投国贸需要针对“铸华”系列产品进行品质升级,因此从2002年的5月1日开始起,将不再从齐鲁部分地区采购相应蔬菜原料——也就是说,等到明年第一季收购合同结束,将有部分齐鲁地区的农业公司,将丢掉铸投国贸的采购单子。
这一次,铸投国贸调整的力度极大,根据通知函里的内容来看,整个齐鲁有将近15个地区被列入“优化名单”,而最醒目的则是荷花城——别的地方只是某个县区级被“优化”,而荷花城则是整个地区都被踢出合作名单外。
要知道,铸投国贸现在的蔬菜采购量已经达到了32亿盒/年的恐怖数量,换算成原料重量,就是96万吨,如果加上生产和运输中的损耗,其真实采购量早已突破了110万吨;
而在希望集团的操作下,这笔订单被平分给了齐鲁5个市级地区,对应的农业公司拢共也才20家不到,因此对于这些农业公司来说,铸投国贸的订单绝对是最大的一块肥肉,其业务占比,往往能超过30%以上,部分规模不太大的农业公司,这个比例甚至可以达到50%——要知道,铸投国贸为了保证原料品质,收购标准极为严苛之余,给的收购价也非常具有诱惑力,其中间的利润远远不是普通大宗商品可以比拟的。
结果现在忽然把荷花城整个踢出了名单外,你让顺昌农业公司明年的日子怎么过!?
最关键的是……行内人都了解,现在的希望集团在事实上已经是铸投国贸和铸投商贸的跟班,铸投国贸已经把荷花城踢出局了,那么希望集团呢?
会不会也跟着有样学样,不再采购荷花城的原料?
要知道,希望集团的果蔬汁和鸡尾果汁,每年从荷花城采购的原料数量也绝对不是一个小数;
大单一个接着一个的丢,顺昌农业公司以后还活不活了!?
……………………
正值会议室里的压抑气氛已经到了一个极致程度的时候,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皮夹克的中年男子冲了进来。
“王经理,怎么样,问清楚没有?”坐在首位的张志清见状,陡然站了起来,全然没有一个老总该有的镇定。
面对着满屋人的注目礼,一身黑色皮夹克的王经理微微匀了两口气,这才说道:“我托了好多关系,这才总算从希望集团农业事业部那边打探到了一些情况。”
张志清语气急迫了几分:“怎么说?”
王经理眉头皱的很厉害:“根据那边传来的消息,不知道为什么,铸投国贸忽然打算更改原料采购的居间委托方,这才导致了这次采购业务的调整。”
更改居间委托方!!!??
这么说来,希望集团被抛弃了?
张志清遗憾的同时,却又不觉得如何意外——众所周知,铸投国贸蔬菜原料采购的居间业务是一块大大的肥肉,在一旁窥视的企业不知凡几,其中后台比希望集团更硬的单位多了去了,要不是铸投国贸一直护着,早在前年这块肥肉就没希望集团什么事了。
“新的居间委托方是谁,打听清楚了没?”张志清脑海里闪过一长串名字,琢磨着到时该走谁的关系,好重新把那块肥肉拿回来。
王经理的表情有些古怪:“打听清楚了,是……希望集团麾下的一家名为【希望农业科技有限公司】的子公司。”
诶!!!???
此言一出,不仅在场人面面相觑,就连张志清顿也懵了。
左手倒右手,这是什么操作!?
难道是打算避税?
不对啊,两家都是国有企业,这事犯忌讳不说,纳税额直接关系到领导心目中的座位排序,林雄万不至于这么糊涂啊?
莫非是……铸投国贸打算进行战略转移!?
张志清顿时打了个寒颤,脸色难看的跟死人一样。
众所周知,铸投国贸和铸投商贸是一家,背后的大BOSS跟东北地区,尤其是跟辽省的关系亲密异常;从前年开始,就已经依托工友之家平台跟辽省进行深度合作了,并且效果非常不错,很是挽救了不少的当地企业,也为辽省的GDP做了不小的贡献。
而据他所知,这家希望农业科技公司虽然是希望集团的子公司,但铸投国贸在里面有着不少股份,注册地更是在东北地区——根据通用法则,除非是央企,否则企业的注册地在哪,就在哪里纳税。
因此,铸投国贸这手看起来左手倒右手的操作,却是清晰无比地透露了信号——铸投国贸要把这一大块肥肉分批次地转移到东北地区了;
而且要命的是,这一动作很有可能在2002年一年内完成,毕竟希望集团当初为了加强对各地区农业公司的把控力,跟他们的合同都是一季度一签;而东北地区作为全国知名的粮仓和菜篮子,其原料供应能力并不比齐鲁差多少,完全不用担心影响到铸华系列产品的产能。
至于说东北地区的物流成本要比齐鲁高,会不会影响产品的毛利率……
拜托!
铸投国贸出了名的财大气粗,铸华又是自有品牌,在欧美地区卖的都快比肉贵了,他们会在乎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成本提升?
再说了,辽省可是有大连港的存在,吞吐量甚至比青岛港还大,人家顶多在陆地上的运费上吃点亏,而且只要辽省肯补贴一点,铸投国贸难说物流成本会变得比现在还低!
想到这,张志清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眼见着一只下金蛋的老母鸡就要彻底离自己远去,任谁的心情都不会美妙。
只不过……
铸投国贸为什么会忽然搞这么大的动作?
要知道,它们毕竟也是齐鲁企业,省里又向来没亏待他们;于情于理,这事不该做的那么绝啊!
听到自家老总的疑问,张志清下首一名高管犹豫了一会才说道:“会不会……是因为希望集团的原因?”
“嗯?怎么说?”张志清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那名高管迟疑地说道:“前一久,咱们荷花城的三家农业公司不是跟青岛那边的出口贸易公司私底下达成了合作,把原本应该提供给希望集团用于果蔬汁生产的一些原料,优先供给他们了么?”
“为此,鹏展农业发展公司还悄悄地指使一些种植户,在收购的时候假模假样地闹出一些冲突来,为的就是要一个对付合同借口。”
“所以,张总……你说,会不会是铸投国贸因为这事,所以才决定重新选择原料供应基地?”
“不然,没道理只有我们荷花城一个大区被全面列入黑名单,其它地方只是到达县一级,这摆明了就是先为希望集团出口气啊!”
张志清闻言,脸上有些尴尬,毕竟前一段时间那事做的有些不地道;
不过……谁让省里的政策有变化呢,他们这些农业公司本来就是跟着政策吃饭的,如果没有三分机灵劲,早就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沉吟了一会,张志清摇了摇头:“没道理啊,就算希望集团跟铸投国贸的关系好,但对方顶多只是一个跟班而已,为了给跟班出口气,铸投国贸至于闹出那么大阵仗?”
说完,张志清解释道:“你们别忘了,铸投国贸和铸投商贸是一家,一旦铸投国贸真的把原料采购业务全部转到东北地区,省里面会怎么看他们?”
“就算铸投国贸的业务重心全在海外,省里面对他们无可奈何,但是铸投商贸呢?他们就不怕省里面不高兴?”
那位高管苦笑一声:“张总,您平日里的精力主要用于政府公关和大客户关系维护,因此有些事情不太清楚;”
“总之……我觉得,最好还是别以咱们的心思去衡量铸投商贸的大BOSS会比较好。”
“???”张志清有些不太理解地看着他,眼中隐隐有些不悦。
注意到张志清的眼神,那位高管心里有些抓麻,就想狠狠给自己那张管不住的嘴巴一巴掌,但是事已如此,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张总,我有几个朋友是铸投商贸的合作商,因此对这家平日里神神秘秘的公司也算略有了解;”
“这么说吧,在齐鲁,大部分规模企业都非常重视跟政府之间的关系;除了众所周知的原因外,其实更多的是希望能从政府那边多要点支持政策和优惠政策;”
“但是呢……铸投商贸这家公司是不一样的。”
“首先,这家公司的业务针对全国,并且营业规模非常可怕,资源虹吸能力也强的离谱;因此并不需要省里面给予诸如产业扶持政策、税收政策等一系列支持;”
“相反,据我所知,这家公司数次拒绝了省里面给予的【高新科技企业税收减免政策】,一直是按照零售业的标准全额纳税——虽然对方给出的理由是想为省里经济发展贡献自己最大的力量,但许多人心知肚明,这是人家不想欠下因果;”
“像这种本身实力强大、既不依附省里的产业基础、又没有欠下任何因果的企业……说句难听点的,人家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而且,人家想走的话,全国没有哪个地方不敲锣打鼓的欢迎;如果一直留在齐鲁,省里面反而倒欠人家一份隐形的人情——因此,省里面的态度,对人家真的是可有可无的。”
“其次,据我听到的小道消息,铸投国贸和铸投商贸的那位神秘大BOSS貌似是从希望集团出来的,有着一份香火情在——这才是为什么希望集团明明后台不硬,手里的资源也不丰富,却会成为铸投商贸为数不多的战略合作伙伴之一,并一直被特殊照顾的直接原因。”
“而且……我听说,铸投商贸的大BOSS性子很有些古怪,除了不喜欢交际应酬外,性子也率性而为的很;”
“据说当初史密斯菲尔德食品公司想要收购泉城肉联厂,省里面本来已经答应了;结果由于泉城肉联厂跟铸投商贸那位大BOSS之间有一层香火情在,于是硬生生以一己之力,愣是把这事搅黄了——要知道,史密斯菲尔德食品公司可是世界上最大的肉类公司啊,连这种事也敢搅黄,可见那位大BOSS的任性程度!”
“比起史密斯菲尔德食品公司那种庞然大物,不顾省里面的想法,换一个蔬菜原料供应基地有算得了什么!?……别忘了,希望集团跟那位大BOSS之间的香火情,可远比泉城肉联厂来的深!”
第一次听到这种内幕消息的张志清和其余人一样,齐齐吸了口凉气。
娘咧!
这年头还有这种任性妄为的家伙?
不是说,商人都是以利益作为第一考量么?
沉默了半天,张志清颓丧地叹了口气:“看来,这事已成定局了……都怪我,当时一时糊涂,答应了那两家农业公司的请求;要不然,咱们的合同难说还能继续保留。”
说完,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大伙先散会吧,下去后好好做一做职工的思想工作,让他们明年做好面对困难的准备!”
与会一众管理人员见状,情绪不高地把身子往后靠了靠,磨磨蹭蹭地起身,脑海里琢磨着一会怎么给自己下属做思想工作。
这时候,那名高管忽然开口:“张总……我觉得吧,这事倒也不是没有希望!”
这一下,不仅是张志清,就连所有的管理人员都齐刷刷地看着那位高管,毕竟如果有可能,他们绝对不愿意见到明年公司的业务额直接萎缩一半。
见到那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那名高管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心虚地把屁股往后挪了挪,这才说道:“张总,所谓解绳拉结,开锁破芯;这事既然是因为希望集团的事情而起,只要咱们能放下面子,认真道个歉,并且做出补偿,那么这事……未必没有转机。”
哦?
张志清眼睛一亮。
作为常年在社会各界横跳的老油条,面子什么的,其实对于他来说,真的没那么重要——况且这事的背后站着那位深不可测的神秘大BOSS,服个软之类的,算个毛线!
只不过……
张志清眼中的兴奋迅速消散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口:“道个歉、补偿补偿之类的倒没什么,谁让我们理亏在前呢?只要能重新拿回单子,就算让我跑林雄家里磕头都无所谓;”
“只不过……不是我瞧不起自己,我张某人或许在荷花城里面有那么三分薄面,但铸投商贸的大BOSS是何等的人物,这种大事面前,我张某人的脸面着实有些不够看!”
那名高管咽了咽口水,弱弱地说道:“张总,你的面子不够,但是……有人够啊!”
张志清看着他,有些疑虑地说道:“你是说……让上头帮忙出面?”
那名高管点了点头:“只要张总您能说服其余两家农业公司的老总,一同去找找领导,估计上面还是愿意帮忙居中转圜一下的——毕竟要是铸投国贸真打算换原料收购基地的话,在省里面也算得上大事了,领导们估计也不比您轻松多少。”
张志清盘算了一下:“说服另外两家公司的老总倒没多大问题,毕竟这事对他们造成的损失绝对不比我们轻;但是……你不是说铸投商贸那位大BOSS不是很在意省里面的态度么,就算有领导出头,他能就此揭过?”
那名高管见到张志清意动,微微舒了口气:“我估计对方松口的可能性比较大,这次的黑名单针对性这么强,更像是一个试探信号——如果是真的铁了心打算换原料收购基地的话,那么就是按照产品种类来逐次划黑名单,而不会是按照区域来了!”
张志清想了想这两年每年需求巨大的西红柿和芦笋,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种说法。
当下咬了咬牙:“成!我张某人这张老脸今天就豁出去了!”
然后大手一挥,把所有人赶出了会议室,掏出手机翻起通讯录来……
………………
两天后。
晚上九点才回到家的林雄,进屋后第一件事不是换鞋子,而是把自己还在加班的女儿从屋里拉到了书房。
“爸,事情解决了?”不待林雄开口,早就从自己父亲脸上表情看出些东西的林可染不待林雄开口,径直说道。
被自家女儿先发制人的老狐狸噎了噎:“额……基本上解决了,今天领导……”
话还没说完,挂着熊猫眼的林可染便兴致缺缺地打断了他:“哦,解决了就成,我还要回去赶方案呢,拜拜!”
说完转身就打算走。
“站住!”林雄对于自家越来越任性的女儿有些忍无可忍。
“还有事?”林可染扭头看着他。
然后有些不耐烦地看了看手表:“爸,有事赶紧说,我手里的数据汇总分析还没完成呢,明天部门年终总结大会急着用……麻烦请在十分钟内把事情说完,不然的话,今晚我连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都无法保证了!”
林雄对于这个工作狂女儿很有些无语,叹了口气后说道:“这事……你是去找杨铸帮忙解决的?”
林可染看着自家父亲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在,心中充满恶趣味的快感:“不是,我找的是万清猗。”
林雄胸中一闷。
万清猗?
当初汽水厂里那个小小的秘书现在也有这么大能耐了?
林可染见到自家父亲一副便秘的神情,心中更是舒畅,脸上却满是漫不经心:“事实上,万清猗也没把这事放心上,随便打了个电话,让铸投国贸那边的一个小主管跟李叔叔沟通了一下,这事就解决了。”
听到自家女儿这话,林雄肺都差点没被气炸。
你个死丫头,这是在戳你老爸的心窝子?
合着你爸是个废材,还比不过人家手底下的一个小喽啰,困扰自己一个多月的事情,人家三两天就解决了呗!
“切~!单单就靠着一纸莫须有的通知函就惹得省里面领导心思大乱……这种举重若轻的隔空手段,你倒是找个有这本事和魄力的小主管来瞧瞧?”林雄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家女儿。
“别以为你爸老糊涂了,最终还是杨铸那小子出手的,是吧?”林雄一脸笃定地看着自家女儿。
见瞒不过自家父亲,林可染瘪瘪嘴,最终点了点头。
林雄叹了口气,一脸的欣慰:“原本我觉得杨铸那小子,本事倒是有那么三两分,但是性格过于诡谲和凉薄,不值得过于看重;不过这次他能不计省里领导的看法直接出手……看来还是蛮念着以往的香火情的嘛,也不枉你李叔叔当初这么看重他了!”
看着老怀大慰,陷入YY无法自拔的自家父亲,林可染撇了撇嘴,心想人家才不是看在跟你的香火情上出手的呢。
想起万清猗一个电话,竟然就能有这效果,林可染免不了很有些羡慕之余,心里却对杨铸很有些鄙夷……这货,对于自家女人也太过溺爱了吧,放在古代,绝对是个烽火戏诸侯的昏君!!
“对了,可染,我听说铸投商贸那边后天就是公司年会了?”林雄忽然问道。
“嗯……好像是吧。”林可染想了想,模拟两可地说道,这段时间她忙的连睡觉时间都没有,哪还有心情去记这种事。
林雄沉思了一会,取出钥匙打开柜子,然后有些肉疼地取出一个盒子:“到时候你代我去参加一下他们的年会,然后把这饼同庆号老茶送给杨铸——那家伙对其余东西都没什么兴趣,唯独对普洱茶情有独钟。”
说完,有些不忍直视地把盒子塞到林可染手里:“偏偏那家伙现在的身家和地位已经不是可以被一般的茶打动的了,正好你母亲前两年从香江拍到的这饼茶——将近70年的古董普洱,也勉强可以还清这次欠下来的人情了。”
林可染打开盒子,看了看里面那饼被塑料膜密封着的破破烂烂的饼茶,以及陈旧绵纸包装上那白底蓝字的双狮旗图商标,心里一阵吐槽——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咋想的,就这么一饼破茶竟然也有人争着抢拍,还拍到了三十多万!?这些钱拿去买咖啡它不香么!?
想起后天就要去见许久未见的杨铸,林可染脑海里不知怎地,忽然浮现了万清猗的身影,心中莫名其妙地跳了跳,然后淡淡地哦了一声;
然后拖着略有些疲惫与绵软的步伐,朝着自己的卧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