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考虑灭吴大计了。
公元269年,晋武帝司马炎一口气任命了三名军区司令员,分别是:羊祜(hù)都督荆州诸军事,镇守襄阳;卫瓘都督青州诸军事,镇守临淄;司马伷都督徐州诸军事,镇守下邳。在这三大军区司令员中,以羊祜成就最大。
羊祜出身名门望族,母亲是名儒、史学家蔡邕的女儿,姐姐嫁给了司马师,因此与司马氏也算沾亲带故。他所镇守的荆州军区曾是魏、蜀、吴三国争夺的一个焦点,百姓有时隶属这个政权,有时隶属另一个政权。羊祜到任后,采取了很开明的政策,凡是归降的吴人,想重新回到吴国的,一概听凭其离开。
由于东吴刚刚发兵攻打荆州,边界线上战事十分紧张,军队进入一级战备,日夜巡逻以防不测。羊祜判断东吴军队难有大作为,与其把士兵用于巡逻,不如裁减下来开荒种地。他敏锐地发现,晋军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兵力多寡,而是粮食不足。他刚到荆州时,军队的存粮十分紧张,只够吃三个月。后来他大力发展屯田政策,削减常备军,精兵简政,军粮储备越来越多,最后竟然可供部队吃上十年!
虽然身为军区司令,但羊祜从不穿铠甲,经常身着轻裘,侍卫也只有区区十几人。他总是以一种亲善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没有将军们惯有的粗鲁或杀气,因此在江汉一带深得人心。
皇帝司马炎对羊祜很是信任,多次跟他商议进攻东吴的计划。羊祜指出,进攻东吴必须充分利用长江上游的优势。以前曹操、曹丕南征,每每望长江而兴叹,北方骑兵虽骁勇,无奈有大江阻断南北。自从夺取巴蜀之地后,晋国便控制了长江上游,可以顺流而下,直捣吴国首都。不过,继承魏国军事遗产的晋王朝在水师上仍然不是东吴的对手,羊祜认为必须组建一支强大的长江水师,他向司马炎推荐一个人选:王濬。
王濬曾是羊祜麾下参军,颇富才华,志向远大,羊祜对他非常欣赏。不过王濬有一个毛病,就是生活过于奢侈无度。羊祜的侄儿羊暨认为不能让王濬有独当一面的权力,否则就难以约束了。羊祜说:“濬有大才,将以济其所欲,必可用也。”他向晋武帝司马炎推荐王濬出任益州刺史,负责组建舰队。司马炎同意了,并加封王濬为“龙骧将军”,督建战船。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皇帝下诏解散屯田部队,用以造船。屯田部队只不过五六百人,用这点人造船,不知要造到猴年马月。别驾何攀便提了一个建议:“应该召集各郡士兵,凑到一万多人,这样大约一年时间就能完成任务。”王濬深以为然,打算向朝廷报告。何攀阻止道:“若是朝廷突然听说召集一万多人,肯定不会批准。不如先召集人再上报,到时就算朝廷不同意,我们已经开工,停也停不下来。”
自司马氏上台后,对兵权控制是非常严厉的,淮南三次兵变,实际上便是兵权之争。以邓艾、钟会这样的灭蜀英雄,牵扯到兵权时,司马氏也是宁可错杀,不留隐患。王濬若是平庸之辈,肯定宁愿用五百人慢慢造船,也不愿拿自己的政治生涯冒险。不过,他渴望超越平庸,行事便得超越常规,他采纳了何攀的建议,开始广征诸郡之兵以大造舟船。
王濬的身份是益州刺史,刺史的权力比郡太守要大一点,故而他以州刺史的名义召集各郡军队,各郡多数响应。然而,广汉郡太守却把王濬派来征兵的从事逮捕下狱,奏报朝廷,弹劾王濬没有虎符,擅自调兵。广汉太守明显属于那种干不成事、却不会放过任何向朝廷表忠心的机会的人,表面上是国家忠臣,实际上屁事做不出。所幸的是,皇帝司马炎的胸襟较其父亲司马昭要宽广,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认同了王濬的做法。
为了取得水战的优势,王濬从一开始便矢志建立一支高水平的舰队,他所造的战船,船长一百二十步,可以搭载两千名步兵。在当时,这种船称得上是庞然大物。为了增加船自身的防御力,甲板上还用硬木建了堡楼,如同漂浮在水面上的移动堡垒。这是很典型的中国式战船,又称为“楼船”,因为远远望去,那分明是一幢幢大楼。移动城堡四面都有门,外面的甲板上可以跑马匹。
晋国在蜀地大举造战舰,这属于军事绝密计划。然而,计划再绝密,也绝难做到滴水不漏。造船要使用大量木材,削下的木片往水里一扔,就会漂向下游。吴国建平(今湖北秭归)太守吾彦发现长江江面突然浮满木片,令人打捞些样本上来,细细分析,得出一个结论:晋国正在上游地区建造舟师。晋国造舟师的目的有且只有一个:沿江而下,进攻东吴。
吾彦不敢怠慢,立即将这个重要情报上报给皇帝孙皓,并建议道:“晋国一定有攻吴的计划,应该增加建平的守备力量,守住要害之处。”孙皓正沉湎于酒色之中,哪有闲心管这事?吾彦无奈之下,只好自己想办法。为了防止晋国水师发动突然袭击,他在长江上搭设大铁链,实施江面封锁。
有一个对国防毫不关心的君主,国家命运能好到哪去呢?
东吴帝国已进入倒计时阶段,敌人还没杀到,国家内部已经悄然腐化瓦解了。
公元272年秋季的某天,一纸征召令把一位吴国封疆大吏给吓坏了。这位封疆大吏是担任西陵督的昭武将军步阐。西陵即现在的湖北宜昌,乃是一座军事重镇,步氏家族在此已经营数十年之久。早在孙权时代,步阐的父亲步骘便被任命为西陵督,成为吴国的一员重要将领。步骘去世后,其子步协接任总督一职,后来步阐又接替哥哥的职位。可以说,步氏家族几乎就是西陵的统治者。
自从孙皓上台后,吴国政治就进入恐怖时代,国家重臣被杀,常常不需要任何理由。连拥立皇帝的濮阳兴、张布都被轻易地杀死,还有谁认为自己的命很硬呢?暴君孙皓突然征召步阐入京,步阐不由得心惊肉跳:这位暴君在打什么主意呢?是不是谁在皇帝面前诬陷了自己呢?他越想越害怕,最后心一横:罢了,我家族虽世受皇恩,但现在的皇帝就是个混蛋,不值得为他效命,反了!
步阐宣布西陵归顺晋政权,并派自己的侄儿步玑、步璿入质洛阳,以表心迹。晋武帝闻讯大喜,当即开出一大堆头衔给他:都督西陵诸军事、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侍中,领交州牧、封宜都公。显然,晋国政府希望拿步阐当典范,吸引更多人前来投诚。
吴国镇军大将军陆抗听说步阐投降晋国,马上命令将军左奕、建平太守吾彦火速讨伐步阐。不过,陆抗反应虽然敏捷,晋国也不含糊。晋武帝司马炎指派荆州刺史杨肇即刻出兵前往西陵接应步阐,同时派遣车骑将军羊祜统率步兵进击江陵,巴东监军徐胤率领水师攻击建平。
晋军三路出击,陆抗还有没有机会呢?
陆抗是陆逊的次子,陆逊去世时,他只有二十岁。年轻的陆抗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韧劲,他勇敢地在孙权面前为含冤而死的父亲辩护,令孙权幡然醒悟。出身将门之家的陆抗广涉兵略,成为东吴后期最重要的将领。孙权去世后,陆抗被提拔为奋威将军,后来陆续被拜为征军将军、镇军将军。孙皓继位后,加封陆抗为镇军大将军,领益州牧。步阐叛变时,陆抗正是其顶头上司,都督信陵、西陵、夷道、乐乡、公安诸军事,实际就是吴国西部军区总司令。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陆抗没有自乱阵脚。陆抗的兵力多分布在西陵附近,因而进军神速,包围西陵后,他下令在赤溪到故市之间筑起高峻的围墙,一来可以围困步阐,二来可以抵御晋军的进攻。这项军事工程十分庞大,陆抗严令限期完成,士兵们挥汗如土,日夜赶工,累得不成人样。
多数将领对陆抗此举大惑不解,纷纷进言说:“现在应该趁军队锐气尚在,火速发动对步阐的进攻,晋国救兵赶到时,我们早就攻下西陵,何必费那么大劲筑工事呢?士兵百姓都苦不堪言了。”
陆抗解释说:“西陵城地势险峻,城墙坚固,粮食充足,所有防御设施及武器配置,都是我以前规划的。现在反过来要攻打它,短时间内很难取胜。倘若晋国援兵赶到时,我们毫无防御工事,内外受敌,到时还打什么仗!”
西陵城的防御规划本就是陆抗针对善于攻坚战的晋军亲自设计的,他自然明白这座堡垒的防御是何等坚不可摧。不过,他的说法并没有得到诸将的认同,大家仍心怀不满,为了平息众议,陆抗只得同意前线将领发动进攻。这次进攻如陆抗所料,没有任何成果,大家这才明白陆抗的良苦用心,只得服从他的命令,专心构筑围困工事。
此时晋国车骑将军羊祜已经统领五万兵马进逼东吴长江沿岸重要据点江陵城。江陵是荆州战略要地,当年周瑜耗费一年多的时间才攻克它。很明显,晋国企图实施“围魏救赵”的策略,攻江陵迫使吴军回师,减轻西陵城的军事压力。
是继续攻略西陵,还是回师救援江陵?
陆抗审时度势后,分析道:“江陵城十分坚固,兵员充足,没什么可担忧的。退一步说,就算敌人攻下江陵,孤师深入,也没办法长期固守,对我们造成的损害不大。但是,倘若晋国控制了西陵,南方的蛮夷部落都会叛变,后患无穷。”
话虽如此,但吴军主力都集中于西陵,江陵能守得住吗?
羊祜大军推进到江陵城北,被一片湖水阻住了。这是一个人工湖。由于江陵城北地势开阔,道路平坦,倘若战争爆发,敌人很容易**。陆抗主持西部战区的防务后,令江陵督张咸引水灌入这片平地,修筑大坝蓄成一个人工湖,一来遭遇入侵时可以迟滞敌军行进,二来可以防止有人叛逃到晋国。
不过,人工湖固然能迟滞敌人,同时也能给敌人带来某些便利,比如说便于用大船运输粮食。由于陆抗把主力部队悉数调到西陵,江陵守军只有守城的能力,绝无反击的能力。倘若吴军不能在人工湖上阻击入侵的晋军,那么人工湖的军事价值就大打折扣。晋军渡河不会遇到多少抵抗,又可以用船运粮食,这样反而对晋军十分有利。羊祜企图利用这点,他担心吴国人会破坏大坝,便“贼喊捉贼”,故意叫嚣要破坏大坝,甚至还派出一支工兵部队。
羊祜的伎俩没能瞒得过陆抗,反倒令他警觉,他发出一道指令给江陵督张咸,指示他立即毁掉大坝。众将大惊,当初辛辛苦苦造起的大坝,怎么说毁就要毁呢?还有,敌人不正想毁掉大坝吗?大家一起劝阻陆抗,陆抗不为所动,断然毁掉大坝。在这场智慧的角逐中,陆抗又胜出了。羊祜捶胸顿足,大坝一毁,余下一片沼泽地带,船也开不了,车也开不了,晋军举步维艰。
与此同时,另两路晋师也陆续就位。晋荆州刺史杨肇的援师进抵西陵附近,巴东监军徐胤的水师逼近建平。
一场大战已不可避免。
陆抗不愧为名将,运筹帷幄,调度有方。他先派遣公安督孙遵在长江南岸预防羊祜大举深入,另遣水军督留虑溯江而上,抵御徐胤的水师,自己则以主力部队围城打援。
敌人大军压境,东吴军中一些将领开始动摇。将军朱乔手下有一名营都督,名唤俞赞,偷偷跑去投降杨肇,并把陆抗军中的底细全盘托出。对吴军来说,这实在是坏消息,一旦被敌人知道了弱点,自己就很被动了。
弱点在哪里呢?陆抗说:“俞赞是一名老军官,对我们的底细知道得一清二楚。军中夷兵平常训练不刻苦,倘若敌人要进攻我们,一定会先攻击夷兵。”既然如此,陆抗干脆来了个将计就计,他连夜换防,以精锐部队接管夷兵防区。不出所料,第二天晋军果然前来偷袭,只是他们遇到的不是软柿子,而是硬钉子。这群偷袭者遭到痛击,伤亡惨重。
西陵城下,步阐远远望见来援的晋军,可是晋军司令员杨肇绞尽脑汁,也无法突破陆抗的防线。双方相持一个月,杨肇山穷水尽,不得不在黑夜的掩护下匆匆退军。陆抗采取心理战术,故弄玄虚,摇旗擂鼓,杨肇麾下的士卒们大骇,只恨爹娘少生一条腿,为了逃得快,把铠甲武器也扔了。陆抗见状,以轻骑兵追击,晋兵大败,被杀者甚众。
杨肇败退后,羊祜、徐胤各军情知解救西陵无望,也只得引兵而去。西陵成了孤城一座,步阐已是瓮中之鳖,很快便被陆抗攻破。陆抗诛杀步阐以及主谋者数十人,对于跟随叛乱的数万名军吏,则上书皇帝,请求赦免其罪。
在蜀国灭亡后,吴国外有强敌,内有暴君,却还能撑上十几年,主要就是因为拥有像陆抗、吾彦这样优秀的将领。西陵叛乱,不是单纯的军事事件,它的背后折射出吴国政治上的腐败与残暴,仅仅是暴君一次不合常规的征召,就足以导致一场叛乱,可见暴政下的吴国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陆氏家族成了吴国的中流砥柱,从陆逊到陆凯,再到陆抗,他们几乎撑起吴国的半边天。暴虐皇帝对陆氏还是比较客气的,因为皇帝也要别人来保护他的神圣权力。不过,这种恩典并非自始至终都存在。在西陵叛乱发生的三年前(公元269年),左丞相陆凯病逝。他生前屡屡攻击孙皓的宠臣何定,在他死后,何定多次诬陷他,暴躁的皇帝一怒之下,把陆凯的妻儿流放到建安去了。
在中国历史上,父子皆为名将的情况并不多见,陆逊、陆抗便是其中之一。平叛西陵可以称得上是陆抗军事生涯的代表作,这场战役赢得很有水平。步阐在西陵根基很深,晋国又出动三路人马驰援,军事形势复杂而微妙。陆抗把握战争全局的能力与高超的分析判断力,实不在其父之下。可惜的是,他效命于一个不值得效命的皇帝,这是他的悲剧所在,即便他有不世之才华,也只能迟滞东吴的灭亡,而不能改写其命运。
战役结束后,陆抗返回驻地乐乡,他没像邓艾那样居功自傲,仍然一如平日,为人温和谦逊。他何尝不知皇帝孙皓是什么样的货色,可是强烈的责任感让他在艰难时局下,站出来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临战时果断决然,居闲时小心谨慎,故而能化险为夷,保全自我。
西陵之战是继收复交趾后,东吴在军事上的又一次胜利。尽管陆抗赢得十分漂亮,但我们必须指出,这次会战的起因是东吴将领的叛变,因此,即便晋国出援不利,实际上也没有遭到重大损失。然而,皇帝孙皓却不这样认为,他是个相当迷信的人,自从意外登基以来,他自认为蒙上天眷顾,乃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既然上天站在自己这边,岂不说明自己的使命乃是征服全天下吗?
孙皓身边最不缺的就是马屁精与术士,当时有个术士名叫尚广,深得皇帝赏识。孙皓便让他算上一卦,看看自己能否得到天下。尚广装神弄鬼一番后,念念有词地说:“吉。庚子岁,青盖当入洛阳。”庚子年是公元280年,距离当时还有八年。八年以后,孙皓倒是真的入了洛阳,不过不是去当天子,而是去当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