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公元197年)二月,寿春。
袁术终于迫不及待地黄袍加身,把尊贵的皇冠戴在头上。不都说皇帝轮流做吗,既然刘氏做得,我袁氏怎么就做不得呢?这个想法固然不错,或许在当时也算是一种革命性的、颠覆性的思想。尽管汉献帝还呆若木鸡地坐在大汉皇帝宝座上,但朝廷已不复是刘氏的朝廷,江山已不是刘氏的江山。
对曹操“挟天子而令诸侯”的这套把戏,袁术根本没有兴趣:何必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呢,自己弄个皇冠戴上不就行了吗,何必一边假惺惺地叫嚣着拥护皇帝,一边却把皇帝架在虚无缥缈的空中呢?是的,袁术不屑于曹操的那一套,他要给自己加冕,要奋力一跃,跃上人生的巅峰,要翱翔在权力的天空俯视苍生。
称帝是要有底气的,不然只能过把瘾就死。
袁术的底气来自两大法宝,其一是神秘的预言,依他多年苦心钻研得出的结论,自己就是预言中会登临帝位的那个真命天子;其二是他从孙坚夫人手上抢来的传国玉玺,国之利器都落到他的手中,若不是命运的安排,又能做何解释呢?
事实上,袁术称帝的野心已是众人皆知,因而改旗易帜并不出人意料。他怀着喜悦的心情、满腔热情地投入新帝国的创建。分裂出来的新帝国名字古怪却不乏创意,唤作“仲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什么三公九卿、文武百官,应有尽有,什么祭天祀地,皇家礼节,无一遗漏。
美则美矣,可还不够完美。因为袁术尴尬地发现,这个新帝国的官员中,竟找不到几个声名显赫的名士。这在当时,是要被嘲笑的。袁术想到两个知名人士,一个是他从小光屁股玩耍的好友、沛相陈珪,另一个是前兖州刺史金尚。此两人在当时也算有些盛名,正好可以拉入新朝廷。
但是袁术竟碰了一鼻子灰。
陈珪义正词严地写了一封信拒绝老朋友,他说:“现在曹操将军欲重振朝纲,扫平凶逆,我还以为足下会同心勠力,匡扶汉室。岂料你竟然阴谋不轨,以身试祸,想让我阿附你,我宁死不从。”袁术阅罢,心里很不舒服。
金尚本是朝廷任命的兖州刺史,他赴任时兖州已被曹操占了,只得前去投奔袁术。袁术称帝后打算请他出山,担任太尉。你落难时,我收留你,我发迹后,还重用你——在袁术看来,金尚没理由拒绝。确实,金尚没拒绝,而是逃跑了。袁术大怒,把他抓回来后砍了。
虽然称了帝,可是在天下群雄看来,袁术就像个耍猴的罢了,谁也不把他的帝国当回事儿。
前面说过,袁术与吕布两人有个儿女婚约。袁术称帝后,便派使节韩胤前往徐州见吕布,一来把称帝之事告知于他,二来迎吕布的女儿前往寿春。吕布也没多想,便让韩胤带走女儿,在他看来,与袁术结为亲家,就是结了个战略盟友。
韩胤刚走,沛相陈珪前来拜访吕布。
自从拒绝袁术的邀请,陈珪与袁术数十年的交情就这样泡汤了。他看到吕布向袁术靠拢,十分担心,打算前来阻止。可陈珪还是晚了一步,吕布已把女儿送往寿春,他赶紧进言道:“如今曹公奉迎天子,辅佐国政,将军应该与他同心协力,共存大计。袁术自立为帝,您与他通儿女之婚,势必要蒙受不义的骂名,我看将军已是危若累卵了。”
吕布虽然骁勇,但没什么战略眼光,听陈珪一说,心生悔意。于是他跨上赤兔宝马,亲自追韩胤去了。
宝马毕竟是宝马,吕布疾驰如飞,终于追上韩胤。他不仅把女儿带回去,还把韩胤抓了,绑赴许都,交给曹操处置。可怜的韩胤成为袁术称帝的替罪羊,被朝廷下旨处死,枭首示众。
吕布果然是个反反复复的人,以前他曾背叛丁原、董卓,现在也不在乎背叛袁术。他本质上就是个投机分子,没有一成不变的敌我观念,有的只是利益的追逐。在此之前,他与曹操在兖州血战一年,可谓不共戴天。如今曹操把持朝廷,吕布见风使舵,以韩胤的人头作为献礼,意在改善与曹操的关系。
很快,回报如期而至。曹操以朝廷的名义,封吕布为“左将军”。一般来说,这个军衔仅在大将军及车骑将军之下。如今大将军是袁绍,车骑将军是曹操,左将军是吕布,按这个排名,吕布可算是第三号人物。吕布的政治野心并非特别大,能当个二把手、三把手就心满意足了。鉴于吕布勇武异常,曹操有意拉拢,便给他写了一封书信,大加吹捧。吕布阅信后,乐得合不拢嘴,也写了一封回信,拟了一道谢恩奏章,交给陈珪的儿子陈登,让他前往许都。
陈珪、陈登父子虽是吕布部下,但与吕布不过是貌合神离。到了许都后,陈登拜见曹操并说道:“吕布有勇无谋,为人反复,没有原则立场,应该早点铲除他。”看来吕布着实是个拙劣的领导,这种用人水平,最后不失败才怪。陈登向曹操表忠诚,曹操不免也要表扬他几句:“吕布狼子野心,确实不可久养,除了你之外,没有人可以看出他的虚伪。”
光口头表扬是不够的,曹操在封官进爵上毫不吝啬,拜陈登为广陵太守,官秩为中二千石。如此大手笔,当然别有用心。陈登要离开时,曹操握着他的手,意味深长地说:“东方之事,就托付给你了。”言下之意,就是让陈登好好潜伏在吕布身边充当高级卧底。曹操埋下的这颗地雷,后来果然把吕布炸得粉身碎骨。
这一切,吕布当然一无所知。
但是,吕布对陈登出使许都的结果大为不满。原来,吕布的徐州牧头衔是自封的,并非朝廷授予,名不正言不顺。他派陈登到许都邀功,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希望朝廷正式任命他为徐州牧,谁知希望却落空了。
吕布把怒气发泄在陈登身上,他操起长戟,往案几上一斫,把桌子削掉一角,吼道:“你老爹劝我与曹操联合,同袁术断绝关系,我照做了,可如今我却什么都没得到!你倒好,升了官、进了爵,而我却被你们给出卖了。”
面对吕布的咆哮,陈登面不改色心不跳,从容不迫地答道:“我见到曹公时说:‘对待将军就要想养老虎那样,得让他吃饱才行,不然就会吃人。’曹公是这样回答:‘你说的不对,这好比养一只老鹰,只有饿着,才能为我所用,要是吃饱了,就会飞走的。’这是他的原话。”
吕布一听,没脾气了,因为曹操说的,倒是真话。
我们再来说说吕布与袁术。
吕布撕毁婚约,把韩胤交给曹操处死,这件事令袁术十分难堪。他想不通,怎么就没有人愿意来归附自己这个“真命天子”呢?琢磨了半天,他总算琢磨出一个道理:大家不尊重我,是不晓得我的厉害,得先打几场胜仗,才能让天下人心服。
我前面说过,在诸军阀中,袁术实力并不很强,麾下缺乏能征惯战的名将。但是袁术特别能收编杂牌军,他麾下的部队来源五花八门,有黄巾军,有黑山军,有南匈奴军,有孙坚旧部,还有被曹操赶跑的杨奉、韩暹。杨奉、韩暹都是护送献帝东返的功臣,后来遭曹操排挤,被踢出朝廷,只得前来投靠袁术。
靠着收编来的杂七杂八的部队,袁术看上去兵多将广,实际上战斗力并不强。袁术显然高估自己的实力,他决定教训吕布一下。于是仲家皇帝调兵遣将,派大将张勋、桥蕤(ruí)会同杨奉、韩暹的部队,共计步骑兵数万人,兵分七路,浩浩****杀向下邳,大有一举打垮吕布的架势。
当时吕布只有三千步兵及战马四百匹,兵力上远居劣势。敌人大兵压境,吕布后悔当初听了陈珪的话而与袁术绝交,他一眼瞥见身旁的陈珪,没好气地说:“今天把袁术大军招惹来了,这都是你的主意,现在要怎么办?”
陈珪十分坦然,胸有成竹地答道:“杨奉、韩暹只是走投无路,暂时投靠袁术罢了,谈不上有什么交情,貌合神离,不可能长久合作。他们就像几只好斗的公鸡,怎么可能待在一个鸡窝里呢?”他建议吕布采用反间计,挑拨杨奉、韩暹与袁术之间的矛盾。
吕布依陈珪之计,给杨奉、韩暹写了一封信:“两位将军是护驾功臣,而我吕布也曾亲手杀了董卓,都为汉室立下大功,怎么你们也跟袁术一起当乱臣贼子了呢?不如与我联手,齐心合力,击破袁术,为国除害。”理由固然说得冠冕堂皇,但真正打动杨奉、韩暹的,并不是吕布的“道义感”,而是吕布许诺只要打败袁术,所缴获的军用物资及粮草,一并归二人所有。
杨奉、韩暹只是为曹操所迫,不得已才去投靠袁术,并非真心想为他效命。这年头,有钱有饷、有兵有粮就是草头王,杨奉与韩暹岂能不动心?两人收到信后,坐下来一商量,决定改变主意,与吕布联合,消灭张勋、桥蕤的袁军。
决战的时刻到了。
吕布率领三千人马出击,直逼袁军阵营。张勋、桥蕤看了不禁暗自好笑,我拥兵数万尚且没主动进攻,你吕布区区几千人却来踏营,岂非自投罗网?眼看吕布距离大营只有一百步的距离,张勋刚想率大军迎战,却听得背后一片喊杀声,不由得心里一怔,转头看时,只见杨奉、韩暹的部众临阵倒戈,把大营内的袁军杀得人仰马翻。
张勋一看,心胆俱裂,魂飞魄散。原本以为是三打一,现在却成了一打三。此时吕布纵马挥戟,大杀四方,戟锋所过,血光四溅。张勋不敢恋战,掉转马头,没命地逃跑了。其他人一看主将逃了,纷纷跟着逃跑,一下子完全乱了套,逃得慢的就成了吕布的活靶子。
一战下来,袁术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十个将领被杀,只有少数人侥幸逃回。
这已经够惨了,吕布还不肯收手。他与杨奉、韩暹联手,反客为主,杀入扬州。联军水陆并进,**,直攻到钟离,一路烧杀抢掠,**仲家地盘,而后渡过淮河,在北岸稍事休整。吕布故意给袁术送去一封信,大大羞辱了他。可想而知,袁术气歪了鼻子。为了保住面子,袁皇帝亲自出马,率五千步骑兵至黄河。吕布并不与之交锋,只是在北岸对袁术嘲笑一番后,引兵回去了。
袁术的皇帝宝座尚未坐热,就被吕布反戈一击,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成为诸侯的笑柄。吕布凭此惊天一击,以寡胜众,捍卫了自己天下第一猛将的荣誉。
袁术称帝,不啻为是对许都政权的公然挑衅。
曹操开始为讨伐袁术做准备。此时袁术处境尴尬,他所积贮的粮食本来就不多,在杨奉、韩暹临阵倒戈后,军资粮食全部被抢走。没粮食怎么能打仗?这时他想到借粮,要向谁借粮呢?
当时的军阀中有一个人比较特殊,他就是陈王刘宠。
东汉帝国有许多封国,各封国的封王多数都没有权力,实际权力落在封国宰相手中。原本生活无忧的王侯,如今一落千丈,许多人没有俸禄,田租赋税收不上来,还遭强盗抢劫,无以为生,狼狈不堪。但有一个封国是例外,这个封国便是陈国。陈王刘宠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他非常骁勇善战,有一手好箭法。黄巾起义爆发后,很多封国都被起义兵所击破,刘宠则组织起一支军队,婴城固守,封国百姓对他很畏惧,没人敢反叛。陈国宰相骆俊也是很有本事的人,在当地有崇高的威望。因而陈国也成为乱世中一片小乐土,很多人前来投奔。讨伐董卓的战争爆发后,刘宠率军队驻屯在阳夏,自称为“辅汉大将军”,与关东义军遥相呼应。
陈国比较安定,粮食比较充足。袁术便想派人前去见陈相骆俊,提出借粮。袁术也不想想,陈乃是汉之封国,而袁术自己称帝,公然成为汉室之敌人,这粮食能借到吗?果然,骆俊一口回绝了袁术的无理要求。袁术大怒之下,使了个阴招,他派人假装投降,骆俊不知是计,开门迎降。岂料所谓的“降兵”突然亮出兵刃,把他与陈王刘宠都杀害了。这个唯一有实力的封国,就这样破败了。
在汉末群雄中,袁术算不上雄才,充其量就是会搞些阴谋诡计。诱杀陈王刘宠及陈相骆俊,令袁术在诸侯中更加臭名远扬。曹操不失时宜,发兵东征袁术。袁术不敢死拼,自己逃了,只留下大将桥蕤的部队在蕲阳阻击曹军。桥蕤岂是曹操的对手,很快被击破,身首异处。此时已近寒冬,一向对经济不太重视的袁术遭遇到比曹操更可怕的对手:旱灾与严寒。仲家帝国治下的臣民饥寒交迫,死亡甚重。
这个小帝国从此便走向衰落,虽然它从一开始就未曾强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