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嘉平六年(公元254年)二月。
中书令李丰与往常一样入宫谒见皇帝曹芳,君臣两人关起大门窃窃私语,所说的话,出乎你口,入乎我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别人知晓。都说天子无私事,何必讲个话如此鬼鬼祟祟呢?显然,他们不愿、也不能让这些话传到大将军司马师的耳朵里。
都说皇帝是一国之君,其实只要了解历史,扯掉皇帝身上神化的光环,便可发现一言九鼎的皇帝如同大熊猫一般珍稀。别的朝代就不说了,单说这部三国史,汉献帝是被五花大绑的傀儡,蜀汉皇帝刘禅只是一尊泥菩萨,东吴皇帝孙亮是小木偶,至于魏国皇帝曹芳,只不过是皇宫的摆设品罢了。
从曹爽到司马懿,再到司马师,权臣换了几拨人,曹芳从来都只是陪衬。虽然他已经当了十五年的皇帝,但他才不过二十二岁,正是充满理想、充满渴望的年龄,他已受够了这无形的樊笼,不愿再受人羁绊,于是萌生了打破枷锁的念头。
大将军司马师向来有高度敏感的政治嗅觉,他察觉到了异样。这段时间,皇帝总不时地召见中书令李丰,更可怕的是,两人谈了什么话,居然一句也没泄露出宫门。自己在皇帝身边安插了那么多眼线,竟一无所获,司马师不由得寒意袭来。有且只有一种可能性:皇帝与中书令在策划一起针对自己的阴谋!
为什么会是李丰?
司马师赶紧梳理出一张李丰的人脉图,这张人脉图可以勾勒他与皇帝及曹爽集团的亲密关系。李丰的儿子李韬,娶了曹芳的姐姐齐长公主为妻;与李丰往来最密切的两个人,一个是皇帝的岳父张缉,一个是与曹爽集团颇有瓜葛的夏侯玄。看到这张人脉图,再联想到皇帝与李丰之间神秘的会见,司马师知道自己必须先发制人。
李丰如平常那样神色凝重地走出宫门,几个人上前拦住他,请他前往大将军府议事。这绝对没好事,但他不能不去。进了大将军府,司马师当面问他:你跟皇上都说了些什么?李丰不理睬他,自己好歹是中书令,又不是囚犯,凭什么你问我要答。他不正面回答,漫无边际地闲扯。司马师被激怒了,一时间失去理智,拔出刀用刀柄猛砸向李丰。暴怒之下的这一砸,用力忒狠,竟把李丰当场砸死了。
其实司马师没想杀李丰,真想杀人,不必自己动手。就算自己动手,也绝不会用刀柄杀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更痛快淋漓。只是他不曾料到李丰如此不堪一击,竟一击毙命。
这下麻烦了。
李丰不是一般的人,他年轻时就名重一时,是社会推重的名流,如今又是当朝中书令,你司马师无缘无故把人请到府上,用刀柄砸死,这要怎么收场?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说李丰谋反。
李丰的尸体被送到廷尉,扣上“谋反”罪名。廷尉一看懵了,谋反?跟谁谋反?司马师当然有名单,他把李丰的人脉关系图一抖,按图抓人。很快,李丰儿子李韬,好友夏侯玄、张缉统统被捕。皇室在宫中的亲信,包括黄门监苏铄、永宁署令乐敦、冗从仆射刘贤等人也一概下狱审问。为什么要抓这些人呢?李丰不是常进宫跟皇帝密谈吗?这几个人是皇帝与李丰之间的纽带,要论“谋反”罪,得从他们身上下手。
很快,苏铄等人在监狱被拷掠得死去活来,只得屈打成招,供称李丰打算挟持皇帝,发动政变,杀死大将军司马师,并以夏侯玄为大将军,以张缉为车骑将军。
这份口供有多少真实性,谁也不知道。因为李丰与皇帝究竟密谈什么,根本没人知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司马师指使官员炮制出这么一份口供,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大开杀戒了。李韬、夏侯玄、张缉、苏铄、乐敦、刘贤全部遭到屠灭三族的下场。
被杀的这些人里,夏侯玄是个著名人物。
夏侯玄是曹爽的表弟,曾担任征西将军坐镇关西。曹爽被杀后,夏侯玄被解除兵权。他的堂叔夏侯霸不肯坐以待毙,逃往蜀国,临行前约夏侯玄同行,夏侯玄不肯。当时司马懿考虑到夏侯玄毕竟不是曹爽集团的核心成员,老爹夏侯尚又曾是魏国征南大将军,便手下留情,没有杀夏侯玄。不久后,司马懿病逝,夏侯玄的好友许允兴冲冲地跑来说:“现在您不必再担心了。”岂料夏侯玄双眉紧锁叹道:“你也太不明事理了。司马懿尚能看老朋友的情面上对待我这个晚辈,司马师与司马昭必不会容我。”
果不其然,夏侯玄终于为司马师所杀。他是魏晋清谈的代表人物之一,在生死面前,也表现得从容洒脱。直到被绑赴刑场处决,夏侯玄仍面不改色,神情自若,视死如归。
所谓的“谋逆集团”被一网打尽后,司马师迫害的范围仍在扩大。
李丰的弟弟、兖州刺史李翼被逮捕处死;张缉的女儿、皇后张氏被废黜。当年曹操杀伏皇后时,可曾想到会有一天,曹氏皇帝会与当年的汉献帝一样,面对心爱女人被迫害而束手无策,只能以泪洗面。与夏侯玄关系密切的中领军许允同样未能幸免,他被捕入狱,贬往乐浪郡,中途暴卒。
司马师的暴行激起很多人的不满,陇西狄道长官李简决心投降蜀汉,他给蜀国卫将军姜维写了一封密信,请求归降。姜维早有进取陇西之志,得信大喜,挥师入陇。
要派谁去对付姜维呢?司马师想到自己的弟弟司马昭,当时司马昭任征东将军,驻守许昌。接到朝廷诏令后,司马昭率领军队从许昌开赴京师洛阳。
按照规矩,大将西征,皇帝要亲自前来检阅部队。自中书令李丰被杀、岳父张缉惨死、皇后被废等一连串事件后,皇帝曹芳对司马师、司马昭兄弟恨之入骨。左右心腹冒着被杀头的危险献策说:“不如趁司马昭入见时把他杀了,收罗其部众,攻打大将军司马师。”有人甚至把诏书拟好,只要杀了司马昭,就以皇帝名义发布除奸诏书。
这个计划靠不靠谱呢?
应该说是靠谱的。
东汉历史上有过几次傀儡皇帝的绝地反击,譬如汉和帝对窦氏外戚集团的反击,汉桓帝对梁冀外戚集团的反击等,都是在几乎毫无胜算的情况下一举逆转政局。司马氏飞扬跋扈的程度,未必强过窦宪、梁冀,倘若曹芳孤注一掷,说不定就改变历史了。
不过,在这关键时刻,曹芳犹豫了。搞政变可不是儿戏,万一输了怎么办?一想到李丰等人的下场,曹芳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他终究没能释放勇气,而是选择了放弃。
机会只有一次。皇帝的阴谋败露了,杀司马昭、攻司马师的计划泄露,司马昭大骇,摸摸自己脖子,还好,项上人头还在。他本来要西行进攻姜维,现在情况变化了,他立刻掉转马头,返回洛阳,迅速控制首都。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次,皇帝曹芳全盘皆输。
你曹芳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司马师一阵冷笑,老子今天让你瞧瞧,谁当皇帝,老子说了算。他以太后的名义召集群臣会议,指责曹芳“荒**无度,亵近倡优,不可以承天绪”,这种理由着实勉强,不过没关系,反正大臣们谁也不敢吭声。最后公卿一致表决:废掉皇帝曹芳,贬为齐王,立曹操的儿子、彭城王曹据为皇帝。
问题是,司马师以太后的名义开公卿会议,而太后郭氏完全不知情,她正在后宫与皇帝曹芳聊天呢。
司马师派郭太后的叔叔郭芝前去把废立之事通报后宫。曹芳对这种结果是有心理准备的,他面如土色,黯然退下。郭太后却勃然大怒,指责司马师欺人太甚!郭芝好言相劝道:“大将军主意已定,外面都是他的军队,只能顺着他的意,还能怎么办?”郭太后气呼呼地说:“我要见大将军,有话要说。”郭芝叹口气说:“有什么可见的,快把御玺交出来吧。”
人家把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讲理还有用吗?郭太后长叹一声,令人取来御玺,放在一旁。不过,要交出御玺,有个条件:不立曹据,改立曹髦为皇帝。
郭太后有自己的打算。
曹据是曹操二十几个儿子中的一个,被封为彭城王,他不太为人所知,但他的亲哥哥中国人多半都知道,就是“曹冲称象”里的小神童曹冲。郭太后之所以不愿意立曹据,是因为她是曹叡的皇后,而曹据是曹叡的叔叔。我们一提到太后,第一印象就是太后的辈分比皇帝要大,若是曹据当皇帝,太后反倒辈分小,这十分难堪。因此,郭太后提出来,由曹叡的侄子曹髦当皇帝。
前面讲过,明帝曹叡没有儿子,曹芳是他的养子,曹髦是他的侄子。按照古代宗法制度,曹叡是“大宗”,就是曹丕的嫡长子;曹叡的弟弟是“小宗”。大宗若是没有后代,没有接班人,可以从小宗后代挑合适人选继承大宗。所以郭太后提出来,要立曹髦为皇帝。
说实话,郭太后此议一出,司马师要偷着乐了。他求之不得哩。原本司马师提议立曹据为皇帝,也是怕天下人不服,把曹操亲儿子抬出来,人家也没话可说。现在好了,郭太后提出立曹髦为皇帝,曹髦这一年才十四岁,小皇帝岂不是更好控制吗?
司马师象征性地召开了第二次公卿会议,审议郭太后提出的人选。大家都麻木了,司马师说谁就是谁,他们连屁都不敢放的。于是大家纷纷举手,同意迎立曹髦为天子。
该年(公元254年)十月,曹髦正式登基称帝。
不过,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曹髦不过是台前的演员,至于戏怎么演,得听幕后大导演司马师的。
从司马懿发动政变推翻曹爽,到司马师废立皇帝,只过了短短五年的时间。在这五年里,司马懿、司马师父子发动了三次血腥屠戮。第一次是公元249年,曹爽、何晏、邓飏、丁谧、毕轨、李胜、桓范等人被杀,夷三族;第二次是公元251年,王凌、令狐愚被夷三族,杨康、单固等被杀,楚王曹彪自杀;第三次就是李丰、夏侯玄等人被杀,皇帝被废。
经过这三次血腥屠杀,朝中大臣已经没有反对的声音了。然而,司马师执政才三年,名望又不及其父司马懿,想要所有人俯首听命,哪能那么容易?
司马师的杀戮令一个人坐卧不安。
此人正是都督扬州军事的镇东将军毌丘俭。
原来毌丘俭与李丰、夏侯玄是铁哥们,关系非常亲密。当听到李丰、夏侯玄被夷灭三族的消息时,他预感到一场暴风雨很快就会席卷而来。这时又传来皇帝曹芳被废的消息,连皇帝都能废,司马师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毌丘俭的儿子毌丘甸是治书侍御史,他对老爹说:“父亲大人身居要职,肩负镇守一方的重任,眼看国家就要倾覆了,还能安心自守吗?这样将会受到天下人的责骂。”儿子血气方刚,要为国为君而奋战。毌丘俭没这么高的爱国情操,他只担心遭到司马师的暗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
作为沙场宿将,毌丘俭心里明白,要对抗朝廷绝非易事,必须寻找自己的盟友。扬州刺史文钦就是一个合适的盟友。
文钦出身将门之家,父亲是曹操部将文稷,他从小喜欢舞刀弄枪,勇气过人。他与曹爽同为谯郡人,曹爽很有家乡观念,执政期间对文钦多有提拔。文钦也仗着有曹爽为靠山,不把同僚放在眼里,盛气凌人。曹爽被司马懿诛杀后,文钦对司马氏便颇有微词。再加上他打仗时喜欢虚报战功,多次被朝廷斥责,因此对司马氏更加不满。
作为镇东将军,毌丘俭的权力比文钦要大,他有意拉拢文钦,不时送点礼物。既已决心破釜沉舟反抗司马师,就必须拉文钦下水。文钦一介武夫,本就对司马氏心怀怨恨,一听说要起事,他一拍大腿——老子等这一天也等得够久了!
这将是一场决定魏国命运的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