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有海上霸权思想的皇帝(1 / 1)

公元230年(吴黄龙二年),新年伊始,一支庞大的海上舰队启程了,舰上载了一万名士兵,舰队的指挥官是将军卫温与诸葛直。这支舰队,正是被东吴皇帝孙权派遣去茫茫大海寻找夷洲与亶洲,并把吴国的势力向外渗透的。

孙权并不是第一个派人出海的皇帝,在此之前,秦始皇与汉武帝都曾派不少方士出过海。不过,秦皇汉武的目的,是要寻求长生不老药,孙权则不然。吴国舰队出海,是肩负军事任务的。可以说,在中国历史上,孙权大约是第一个有海上霸权思想的皇帝,他出海的目的,用《资治通鉴》的说法是“欲俘其民以益众”,即希望获得兵源与劳动力。当时吴国人口较少,能提供的兵力也有限。在诱击曹休一役中,吴国最终没能打出一场歼灭战,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兵力不足,不能形成压倒性的优势。

除了抓壮丁之外,孙权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我看未必。

据史料所载,孙权对海外一直是比较关注的。譬如吴黄武五年(公元226年),当时孙权尚未称帝,有大秦(罗马帝国)商人从海上经交趾到了吴国,孙权召见他并详细地询问了当地的风俗民情。显然,孙权对这个遥远且强大的国家颇有兴趣。除此之外,吴国还有两个留下姓名与著作的外交家,一个叫康泰,一个叫朱应,他们受交州刺史吕岱的委派,出使南海诸国,也就是今天东南亚、南亚一带的国家。朱应写了《扶南异物志》一书,康泰写了《吴时外国传》一书,这两部书现在都遗失了,只留下一些片段。鉴于孙权对海外的兴趣,我们甚至可以认为,这两本书可能是特地写给孙权看的。

因此,古代的史学家认为孙权出海的目的只是为了抓壮丁,我想这真的把孙权看得太低了。依我之见,孙权乃是海上扩张的第一人,他的目的,是希望像汉武帝发现西域那样,发现一个新的世界。

吴国舰队的目的地有两个,一个是夷洲,一个是亶洲。

首先说说夷洲。

夷洲,顾名思义,就是夷人所居之岛。在三国时,有一本书名叫《临海水土志》,作者是曾担任吴国丹阳太守的沈莹,这本书现在已经丢失,但有部分记载是保存下来的。他笔下的夷洲,在临海郡东南两千里,那里“土地无霜雪,草木不死”,明显是热带、亚热带气候。从这个位置与气候来看,只有三种可能性:台湾岛、澎湖列岛、琉球群岛。

《临海水土志》记有夷洲的风俗民情,可以明显地看出是台湾岛的风俗民情。不过,夷洲应该是一个很笼统的叫法,“夷人之岛”不一定是一个岛,更可能是泛指一个区域。因此,三国时所说的夷洲,或许包括台湾、琉球、澎湖诸岛。

其次是亶洲。

关于亶洲的说法更是五花八门,有的认为是日本,有的认为是菲律宾,有的认为是印度尼西亚,等等。其中日本一说流传较广,原因与徐福的记载有关。据说秦始皇时,徐福率数千童男童女出海寻求仙山与长生不老药,到了亶洲后就不回了。我们知道,传说中徐福最终是到了日本,因而亶洲很可能就是日本。

关于亶洲的争议,至今未休。不管怎么说,当时孙权是派遣了一支庞大的武装力量的。一万人绝对不是小数字。当初赤壁之战时,孙权拨给周瑜的部队也只不过三万人罢了;吕岱平交趾之乱,也只有三千人的部队。由此可见,孙权对于经略海洋霸权,是抱有很大寄望的。

孙权的远征计划遭到上大将军陆逊、卫将军全琮的反对。他们认为这无助于吴国的事业,吴国完全可以凭借自身的力量图谋大事,不需要远涉重洋,深入不毛之地,发动万里之外的攻击。海上风波难测,加上水土不服,必使疫疠流行,到时候会得不偿失。从军事角度来说,陆逊与全琮是对的,但他们显然没有意识到孙权新思维的革命性意义。

吴国无论在人口、国力上都不如魏国,之所以能长期与之抗衡,靠的是长江天险。但长江仅仅是一条河流罢了,河流能有多宽呢,稍有不慎,就有被突破的危险。与长江相比,无边的大海才是真正的天险。倘若据有海外基地,则进可攻,退可守,游刃有余。我以为,孙权的海洋观念是受到罗马商人的影响,因为罗马帝国拥有强大的海上力量,这是可以改变国家面貌的力量,在海上军事与贸易的双重作用下,弱国可变强国,贫国可变富国。也许正是在这种**之下,孙权大胆地推出了海上冒险计划。

可惜的是,这一计划并没有成功。

指挥舰队东征的吴国将领是卫温与诸葛直,他们率一万人军队,乘着船向东而去。这支舰队并没有到达亶洲,只抵达夷洲。有人认为《临海水土志》的作者沈莹就是远征军的一名成员,因而才留下关于夷洲的第一手资料。

当卫温、诸葛直这支舰队到了夷洲时,他们看到的这个新世界是什么样子呢?

首先,这里“无霜雪,草木不死”,没有寒冬,植被常绿。“四面是山溪,众山夷所居”,有很多山,山间有溪水,很多夷人住在这里。这些夷人是有部落的,他们“各号为王,分划土地人民”。这里土地肥沃,既能种植粮食,也多鱼肉,矿产有铜、铁等。

岛上居民的风俗,男人削发,穿耳洞,女人不穿耳洞。这里没有“别男女”的文化传统,一个大家庭里面,睡的是大通铺,左邻右舍也没有围墙,以荆棘作为藩篱隔开。

这些夷人比较好战,部落之间常有冲突。男人们热衷于把敌人的脑袋当作战利品,他们“得人头,斫去脑,剥其面肉,留置骨”,做成人头骷髅,再“取犬毛染之以作鬓眉发编”——把狗毛染色后,当作骷髅的眉发。今天我们觉得这可真够残忍的,在当时大家却视之为珍贵的战利品。他们还会把这些人头高高挂起来,一挂就是好几年,人头越多,表示自己越勇猛。

直到明、清之时,台湾生番之风俗仍旧如此。我们可借《海上事略》一书所记以为对比:“其俗尚杀人以为武勇,所屠人头,挖去皮肉,煮其脂膏,涂以金色,藏诸高阁,以多较胜,称为豪侠。”

由于当地社会文明的演进极其缓慢,没有大的外力驱使其产生变化,故而从三国到明清,历时一千五百多年,风俗仍旧没多大改变。

卫温、诸葛直这支一万人的武装,开始了征服夷洲之战。然而,他们遇到的最大问题,不是灵活善战的土著,而是恶劣的自然环境。当时的夷洲基本上是原始丛林,来自大陆的战士根本无法适应这里的环境,很快,瘟疫流行,士兵们接连病倒,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一年的时间里,人数由最初的一万人锐减到一千多人,卫温、诸葛直情知要是继续待下去,恐怕没人能幸存,便把掳获的几千夷人抓上船,返回吴国。

孙权原本指望卫温、诸葛直能做出一番伟大事业,就像张骞、班超在西域的伟大事业那样,岂料最后两人灰头土脸、几乎全军覆没地回来了。孙权大怒,将卫温、诸葛直逮捕下狱,以劳师无功为名,判处死刑。

应该说,孙权严重低估了开拓海上霸权的困难。陆逊与全琮早就指出,军队将遇到的最大问题是水土不服,果然不幸被他们言中。除了水土不服之外,征服夷洲的困难还有以下几点:

其一,粮食不够。我们不知道卫温带了多少粮食,但肯定难以支撑一年之久,他要设法弄到粮食,就必须向岛内挺进,为此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其二,岛上没有一个统一的政府。征服一个有政府的地方,比征服一个没有政府的地方要容易。只要控制了政府,就可获得必要的补给,可以划定利益。卫温面对的是一群各自为战的部落,杜甫说的“擒贼先擒王”在这里行不通,这里没有一个最高统治者,只能各个击破。

其三,这里太原始,道路不通,卫温的部队,每往纵深挺进一步,就要面对自然环境的严重威胁,这注定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古代,中国的航海技术是长期领先的,然而历届政府对海权的重视程度都不够,孙权算是一个例外,这也彰显出他卓越的见识与雄心。远征夷洲的失利,并没有让孙权放弃海洋,他把目光盯准了北方沿海的一个割据政权:辽东。

辽东名义上归属魏国,实际上是一个独立政权。从汉末公孙度到公孙康,再到公孙渊,公孙氏已是三代经营辽东。随着三分天下格局的形成,公孙渊蠢蠢欲动,要把天下三分改变为天下四分,他也要加入这场争霸天下的游戏。

公孙渊阴谋独立,但是辽东在地理位置上是比较不利的,不像蜀、吴相连,可以相互策应。能够给予公孙渊帮助的,只有孙权,开通一条由辽东通往江东的海上航线,就可以绕开魏国的封锁。孙权积极联络公孙渊,除了希望他能在北方牵制魏国军队外,还有另一个打算:从辽东购买大批马匹,以弥补吴国战马的不足。

吴嘉禾元年(公元232年),孙权派将军周贺、校尉裴潜乘船北上辽东,洽谈购马事宜。尽管公孙渊没有明目张胆地宣布脱离魏国,但他竟然跟吴国人做生意,要知道当时买卖马匹,就相当于今天买卖军火,这无疑有逆反之心。魏帝曹叡认为不可纵容公孙渊,必须派军队前往弹压。他下令汝南太守田豫统率青州各路人马走海路奔袭辽东,同时,令幽州刺史王雄从陆路兴师讨伐。

至此,魏与辽东关系破裂,战争爆发。

公孙氏统治辽东那么久,根基很深,哪是那么容易摧毁的。田豫、王雄两路人马很快就碰了钉子,出师无功。皇帝曹叡只能干瞪眼,灰头土脸地下令撤军。不过,田豫还是有收获的:他判断吴国使者周贺等人回国途中会沿海岸线航行,东部海岸线因水浅无法靠岸,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停泊,便是成山。成山海岸线平直,一旦有船停泊就会被发现,故而田豫派人埋伏在此。不出其所料,周贺等人的船只果然停靠在成山,魏军一拥而上,把吴国使臣们杀死,将船只、马匹都抢走了。

魏国政府出兵辽东,公孙渊必须作出一个决断。

公元233年(吴嘉禾二年,魏太和七年),公孙渊派校尉宿舒、郎中令孙综前往吴国,奉表称臣。他不当魏国的藩臣了,改投孙权门下。

你想,孙权才当了几年皇帝,公孙渊不远万里前来投诚,他能不开心吗?孙权龙颜大悦,当即册封公孙渊为“燕王”。这样还不够,他还要重赏公孙渊,礼品包括各种金银财宝,还有皇帝对臣子的最高赏赐——加九锡。为了送上这份厚礼,孙权派出一支一万人的舰队,由太常张弥、执金吾许晏亲自护送,开赴辽东。

当年魏帝曹丕封孙权为“吴王”,如今吴帝孙权要封公孙渊为“燕王”。问题是,孙权对曹丕是阳奉阴违,公孙渊对孙权就会是死心塌地吗?吴国大臣们纷纷表示说:“公孙渊不可轻信,不能过分恩宠,在礼节上只要派些士兵护送宿舒、孙综两位使者回去就行了。”只是臣子哪里知道皇帝那种自我表现的心理呢,孙权就是要耍耍皇帝的威风呀。

老臣张昭向来敢顶撞孙权,他站出来说:“公孙渊背叛魏国,担心遭到报复,这才跑来求援,并非一心想归顺。要是他改变主意,我们派出去的人就回不来了,到时岂不令天下人笑话。”

孙权听不进去,张昭十分固执,坚持己见,孙权终于不耐烦了,手按剑柄怒喝道:“吴国士人入宫则参拜我,出宫则参拜你,我对你的敬重已经无以复加了。你却屡屡当着众人的面顶撞我,我真担心自己一怒之下会做出不想做的事情。”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寡人杀人的心都有了,你别逼我,逼我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张昭诚恳地望着孙权,说:“我知道陛下不会听我的,但我每次都竭忠尽力,是因为太后临终前,把老臣召到床前,她老人家留下遗诏,要我辅佐陛下,这些话仍在我耳边回**。”说完后,他老泪纵横。

这张悲情牌一打出,孙权没辙了,把刀扔在地上,与张昭两人对泣起来。

颇为感人的一幕,只是双方都在演戏。戏演完了,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孙权没有改变主意,皇帝的决定哪是可以随意改的呢?

不过,这次精明的孙权失算了,到头来还是蒙羞了。

辽东是魏、蜀、吴之外的第四股力量,公孙渊是个投机倒把之人,派出使节向吴国称臣后,他前思后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辽东与东吴相距那么远,在陆上隔了一个魏国,只能通过海上联络。哪天魏国来犯,吴国就是想支援,也鞭长莫及吧。

就在他越想越慌张之时,吴国使臣张弥、许晏率一万人马抵达了,还带来了许多赠品。公孙渊心念一动,自己为何不拿东吴使臣的人头当作筹码,向魏国讨价还价呢?当初孙权欺骗了曹丕,今天终于得了报应,他也被公孙渊当猴耍了。张弥、许晏两人的脑袋被砍了下来,送往洛阳,公孙渊借两个吴国特使的人头向曹叡证明了自己的忠心不二。而孙权派出的一万名士兵以及无数的金银财宝,都成了公孙渊的囊中之物。

公孙渊的表现令魏国皇帝十分满意。曹叡并非不知道公孙渊就是个首鼠两端的投机分子,可是如今魏国面临蜀、吴的轮番进攻,稳住公孙渊还是有必要的。很快,公孙渊被授魏国大司马之衔,加封乐浪公。

自孙权接手江东集团以来,数十年没有遇到过如此重大的挫折。哪怕是卫温东征,死了八成的士兵,至少还有一部分回来了。这次他是肉包子打狗,肉馅被吃掉,包子皮也没剩下来。孙权好歹是吴国皇帝,丢脸丢得太大了,他几近癫狂地怒吼道:“老子今年六十岁了,人世间的艰辛哪一件没尝过?不料到头来却被鼠辈戏弄,令人气涌如山。我若不亲手宰了这鼠辈,把他的脑袋扔到大海里喂鱼,我就没有颜面君临天下了,即便为此颠沛流离,我也没有怨言。”

他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杀死公孙渊,报仇雪恨。问题是辽东那么远,怎么报仇?出动舰队从海上发动进攻吗?理论上确实可行,但是倘若大举出兵伐辽东,首都的防卫怎么办呢?

陆逊急忙上了一道奏书,他先吹嘘孙权的神武盖世:“陛下破曹操于乌林,败刘备于西陵,擒关羽于荆州。这三个敌人都是当世之枭雄,陛下却摧折其锋芒。”接着,他又劝孙权不要因为小忿而发雷霆之怒:“强大的敌人就在边境线上,荒远之地尚未臣服,陛下乘船远征,必然会给敌人可乘之机。若是等敌人杀进来,就后悔莫及了。”

尚书仆射薛综、选曹尚书陆瑁等人也接二连三地上书,孙权毕竟是个有理智的人,远征辽东,谈何容易!吴国水师虽然强大,但之前将近一万人命丧夷洲,这次又把一万人白送给了辽东,他还能拿出多少兵力发动辽东之战呢?

唉,这事能怪谁呢?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这时的孙权又想起张昭,愧疚之意油然而生。为什么愧疚呢?原来,他与张昭大吵一通后,张昭祭出法宝,扛出老夫人的招牌,孙权一时傻了眼,只得假装感动,两人抱头痛哭。哭完后孙权是一肚子怒火,便干了一件下三烂的事:让人把张昭家的大门用土塞了起来。张昭大怒,索性砌墙把这个大门给封死了——老子不走大门了,开个小门就好。

如今派去辽东的人全军覆没,孙权自知理亏,派人去慰问张昭,给张昭赔礼道歉。张昭一腔怒火,不给皇帝面子,以重病卧床为由,拒不出见皇帝使者,孙权也没有办法。有一次,孙权出宫,恰好路过张昭家,便亲自上门拜访,在门口喊张昭的名字。张昭还是不见,说自己已经病得快死了。孙权一看,有没搞错,我可是皇帝哪。你不出来,我就放火烧门!门烧着了,张昭还是不出来!得,这下孙权没脾气了,总不能把张昭烧死吧,只得又下令灭火。火也灭了,张昭还不出来。孙权气得踱来踱去,好,你不出来,寡人也不走,我就在这门外待着,跟你耗着。

最后,张昭在几个儿子的搀扶下出来了。孙权知道张昭装病,怕他使诈,索性把他拉上马车,带回皇宫。到了皇宫,孙权恳切地做了自我批评,君臣之间的冷战才算告一段落。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孙权跟他哥哥孙策一样,都有率真、可爱的一面。皇帝的虚荣心是非常强的,当皇帝越久,越习惯听大家溜须拍马,久而久之,就会以为自己永远正确,听不得劝谏。吴国既需要周瑜、鲁肃、吕蒙、陆逊这样的豪杰,也需要像张昭这样敢于犯颜直谏的文臣。孙权与其他皇帝一样,不爱听逆耳之言,但他之所以能成为一代明君,就在于他不怕承认错误,这点对于一个皇帝而言是极其难能可贵的。

远征夷洲、拉拢辽东均以失败告终,这对孙权来说是莫大的打击。他原本希望凭借海上力量,扩展吴国的势力,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且受伤不轻。我们无须怀疑他的雄心壮志,只能说他的眼光太超前了,大航海的时代还未真正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