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会演戏、会作秀、会收买人心。
自从袁绍领冀州牧(公元191年),至今(公元204年)已过去十三年,这个军阀政权总体上比较宽厚,有一定的民众支持度。曹操知道人心的重要性,攻下邺城后,他装模作样地祭奠袁绍,在其坟前还挤出几滴眼泪;对袁绍的妻子善待有加,非但把金银珠宝归还,还额外送上丝绸布帛,拨给他们生活费用。
对待死人何必太苛刻呢?只要做做样子,把死去的袁绍捧一捧,那帮投降过来的旧臣不就心悦诚服、死心塌地效忠新的主子吗?有些人一心记着仇恨,对死人也不放过,比如春秋时代的伍子胥,攻破楚国后,杀父仇人楚平王已经死了,他还不解气,非要把楚平王挖出来鞭尸。鞭尸固然快意恩仇,但在政治上却大为不妥,只会激起敌方军民的不满与反抗。倘若曹操抓了袁绍,估计不会留活口,因为袁绍不是甘心当臣属的人。既然人早死了,就没必要计较那么多了,这也是曹操的明智之处。
在曹操的一生中,袁氏集团是他最强大的敌人,经过多年交锋,他终于攻下冀州。尽管袁氏集团尚未土崩瓦解,但已经不是和他同重量级的对手了。
回顾数年来的征战,这场战争赢得着实不易。
突然间,曹操脑海里想起一件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当时袁绍统领关东盟军讨伐董卓,曾问曹操说:“要是不成功,要退到哪里才好?”
曹操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想退到哪呢?”
袁绍说:“我南据黄河,北据燕代,兼并戎狄部落,向南发展,争夺天下,这样大概可以吧?”
曹操却这样答:“我宁可任用天下智士,以道义统御,不管在哪儿都能成功。”
后来袁绍果然据有河北之地,而曹操也真的领导了一批谋士,最后曹操赢了。人才,比地盘更重要,这是曹操的心得。
攻下冀州后,曹操以司空领冀州牧,正式宣布吞并冀州。
袁谭真的想把冀州拱手让出吗?
当然不!
他在危急关头向曹操求援,又与之结为亲家,目的无非是想整垮袁尚。对袁谭来说,如今袁尚已经在邺城一战中赔光老本,该是趁机扩张自己实力的时候了。他才不管曹操自领冀州牧,连连攻略冀州辖下诸郡县,连下甘陵、安平、渤海、河间等地,兵锋直指袁尚龟缩的中山。此时的袁尚已成为过街老鼠,怎么抵挡得住,只得退到幽州,投奔二哥袁熙去了。
袁谭在冀州地界大肆用兵,叛反之心昭然若揭。曹操知道他终究不可能归附,决定先礼后兵。他写了一封信交给袁谭,斥责他违背诺言,背叛朝廷,并宣布中止与他的姻亲。曹操还是做得比较体面的,他先把袁谭的女儿遣送回去,而后才大举出兵。
就在这个时候,并州刺史高干突然宣布归降朝廷,这无疑给了袁谭当头一棒。高干是袁谭的堂兄弟,与袁谭、袁尚、袁熙并称为袁氏集团四大巨头,四人各领一州之地。当初袁尚兵败邺城,有人劝高干迎接袁尚入并州,合力抵抗曹操。高干心想,袁尚与袁谭是亲兄弟,尚且斗得你死我活,我这个堂兄弟算什么,迎他来并州,岂非引狼入室吗?当即拒绝此提议。说到底,高干也是个投机分子,什么对自己有利,他就做什么。
高干投降,不但打击了袁谭的军心士气,还令曹操没了西顾之忧,可以更放心大胆地进攻。袁谭志大才疏,他的军队根本不是曹军的对手,很快就被打回原形,刚刚得到的土地又纷纷丢失。曹操进军神速,一直打到袁谭的大本营平原郡。
袁谭撤出平原,退守南皮。
时间已到了建安十年的正月,此时正是万物孕育生机之时,可是袁谭却预感到了死亡的临近。正所谓困兽犹斗,袁谭严防死守,曹军的进攻屡屡受挫。考虑到伤亡太大,曹操打起退堂鼓,打算稍稍后撤,待士们休整后再发动新一轮的攻势。议郎曹纯赶紧站出来说:“如今我们孤军深入,难以持久作战;倘若进攻不能获利,后撤势必会军心大乱。”
有时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就在于双方谁能咬紧牙关坚持到最后一分钟。曹操又一次虚心听取了别人的意见,为了鼓舞士气,他亲自压阵,擂响进攻的战鼓。
主帅都出马了,将士们岂能不拼死搏杀呢?
坚忍者成为赢家,袁谭没能顶住曹军最后一波疯狂的进攻,南皮被攻陷,他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曹军追上,被斩于马下。
说实话,袁谭之死,一点也不冤。是他挑起兄弟间的内战,是他引狼入室,是他败光了袁绍留下的政治资产。他成为袁氏集团四大巨头中的第一个出局者,可谓咎由自取。
攻下南皮后,曹操发现这座城几乎处于混乱无序的状态,兵痞盗匪横行,几乎无法治理。
这时有个人来见曹操,自称是冀州主簿李孚。
曹操笑了,因为他对这个人一点也不陌生。
还记得当初袁尚回师邺城,先派李孚入城,李孚打扮成曹军都督,在敌营内逛了一大圈,然后才冷不防冲出营寨,进入邺城。后来他又施诡计,混在一群饥饿的流民中,以难民身份脱身。此人的大智大勇给曹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李孚又来了。这次不是来演戏,而是来归附。
前来投降的人,一般都面带惭色,毕竟投降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可是李孚仍然很自信,很从容。与其说他是来投降的,不如说他是来毛遂自荐的。
见了曹操,李孚张口便说:“南皮城内很乱,不管强者还是弱者,都打来打去,人心纷乱。要解决城内治安,得派一名合适的人去,这个人要符合两个条件:其一,是冀州的旧官吏,城内百姓都认识他,能信任他;其二,虽是冀州旧吏,但现在已经归顺朝廷。”
李孚说的这个人,不就是他自己吗?
曹操的脸上还是挂着笑容,聪明人与聪明人交往的好处,就是不必说太多废话——你李孚说行就行,你都敢假冒军官,在我兵营里闹一通事后跑了,没有什么能难得倒你。
就这样,李孚走马上任,凭借他的威信与能力,很快就把南皮城治理得井井有条。
同样是袁氏政权的旧臣,李孚算是走运的,郭图则倒了大霉。
袁氏集团的内斗,既是袁尚、袁谭的窝里斗,也是审配与郭图的窝里斗。这几个人,没一个好下场。审配死了,郭图更惨。曹操不仅把他杀了,还把他的妻子儿女满门抄斩。郭图虽名为谋士,实际上除了内斗在行之外,在战略上似乎并没有什么高明之处,这也是曹操不想留他性命的原因。
在郭图被杀之前,还有一个袁氏旧臣被杀,他就是在官渡之战中叛逃的许攸。
当年官渡之战的转折点是乌巢之战,曹操火烧袁绍粮草,最后反败为胜。攻取乌巢的计谋,正是许攸向曹操提出来的。后来许攸一直恃功自傲,不把曹操麾下谋臣放在眼里,甚至在曹操面前也十分无礼。他无礼到什么程度呢?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曹操小名,说:“阿瞒,要不是我,你夺不了冀州的。”
曹操心里十分窝火,但他忍气吞声,赔笑道:“那是当然了。”
其实,在曹操眼里,许攸的价值在于他能提供袁氏集团的内部情报,而非他智谋过人。只要他还有些许价值,曹操就不会杀他。然而,随着袁氏的衰败,许攸的价值已经**然无存了。只是许攸没有意识到这点,他仍醉心于自己的功劳。攻取邺城后,他驾车路过东城门,忍不住对左右吹牛说:“要不是我,曹氏进不了这个门。”
嚣张,实在太嚣张了。
曹操虽有气量,却不能忍受这种无限制的飞扬跋扈。作为谋士,许攸的水平并不比荀彧、荀攸、郭嘉、贾诩高明,况且,既然他能背叛袁绍,或许哪天也会背叛曹操。
这种人,留之何用!
这次曹操不陪他玩了,不再堆起假笑和他虚与委蛇,而是砍下了他的脑袋。
平心而论,许攸罪不至死。但他的死并没有引起太多同情。曹操麾下的谋士及部将,有很多都是来自敌方阵营,曹操都能不计前嫌,一视同仁。不过许攸与其他人有所不同,别人投降或归附,并不出卖自己的老上司,许攸作为袁绍麾下的重要谋士,不仅背叛,还出卖自己的主人,导致袁绍在官渡之战中惨败。在时人看来,许攸不忠不义,人品不行。故而许攸之死,曹军内部没人同情,冀州百姓也没人同情。
东汉最重气节。有气节的人,即便死也得到尊重;没气节的人,苟活也只能被人轻视。
与许攸相比,王脩(xiū)的人品显然要高出一截。
王脩是袁谭的部下,负责粮草转运。当时他出外筹集军粮,听说袁谭在南皮被曹操包围,立即率一支人马前往救援。不过他还没到南皮,就听到了袁谭的死讯,他心中大为悲恸,痛哭道:“主公已死,天地虽大,我能去哪呢?”
他念及袁谭死后,无人收尸,便径直奔向南皮,面见曹操,请求收敛袁谭的尸体。王脩的忠义令曹操大为感动,遂同意其请求,同时留用他为运粮官。就这样,在袁谭死后,王脩成了曹操的部下。
当时袁谭旧部纷纷投降,只有乐安太守管统仍负隅顽抗。曹操把攻取乐安的任务交给王脩,同时下了一个命令:要管统的脑袋。
这是曹操在考验王脩对新政权的忠诚。
乐安只是座在风雨中飘摇的孤城,根本没什么防御能力。王脩攻破乐安城,俘虏管统,但没杀他——大家都投降,只有管统不投降,可见此人乃是忠臣,忠臣怎么能杀呢?王脩亲自给管统松绑,带他一起去见曹操,在曹操面前力保他的性命。曹操对管统又没什么深仇大恨,能有机会向天下人彰显自己的慷慨与仁慈,何乐而不为呢?于是管统被赦免,正直的王脩则被提拔为司空掾。
袁尚败走、袁谭被杀,袁氏集团大势已去。不过,土地容易占领,人心却不容易收揽。要知道曹操在官渡之战坑杀了七万名袁军士兵,这些士兵可都是有家人的啊,谋士郭嘉献策说:现在应该大量聘请冀、青、并、幽四州的名士担任要职,以安定民心。也就是说,由河北人氏来治理河北,百姓比较安心。
对于郭嘉的建议,曹操向来是言听计从。于是乎一帮曾效力袁氏集团的名士,纷纷转投曹操帐下,其中便有一个大笔杆子,此人姓陈名琳。
陈琳是“建安七子”之一,写起文章气势如排山倒海,他最有名的一篇文章,是为袁绍写的讨伐曹操的战斗檄文,又称为《为袁绍檄豫州文》。这篇檄文把曹操祖宗三代骂了个狗血喷头,言辞尖锐而刻薄,洋洋洒洒,堪为千古骂人文章之代表作。
我们且来欣赏其中片段:“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腾,与左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父嵩,乞匄携养,因赃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僄狡锋协,好乱乐祸。”
陈琳骂了曹操不够,还骂他老爹曹嵩,又骂其养祖父曹腾。这些非常难听的话,就是再有涵养的人,听了也要跳起来杀人。曹操读后暴跳如雷,岂料这篇战斗檄文,竟把他的病给治好了。当时曹操患头风症,卧病在床,看了陈琳的文章,他气得七窍生烟。这一气,居然把体内淤积之气给化解了,头风病竟好了。
这篇檄文虽治好了曹操的病,但也如匕首那样扎进他的心窝。是人都不会忍受这种言语上的侮辱,若有机会,谁都要报复的。
机会终于来了。
袁尚、袁谭相继失败,陈琳与其他人一样,只能归顺中央政府。说实话,陈琳虽不算心黑,皮倒是厚的,他厚着脸皮来见曹操。或许陈琳摸准了曹操的性格——只要看看曹操杀的都是什么人,就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曹操曾杀过边让、许攸,还借刘表之手杀了祢衡,因为这些人都太傲慢,不给他面子;曹操也杀过陈宫、审配,这两个人给他造成的麻烦,要远大于陈琳,即便如此,他仍有网开一面的念头,只是两人都是硬骨头,不肯屈服,这才不得不杀。可以说,对于谋士、名士,无论你以前做过什么,只要诚心拜倒在他的权威之下,他都可以既往不咎。杀人并不是胜利,真正的胜利,是让对手放下颜面,俯首称臣,这就是征服的快感。
见到陈琳后,曹操劈头斥道:“你替袁绍写檄文,骂我就算了,为何还要骂我的祖先?”
陈琳一脸羞愧,诚惶诚恐地跪下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言下之意是,咱是吃人这口饭的,人家叫咱做啥,咱还不得做吗?
曹操听罢大笑,而陈琳也在这一声大笑中,保住了小命。
不得不说,曹操的气量着实令人佩服。“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他能在群雄逐鹿中脱颖而出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不高兴、生气、发怒皆是人常有的情绪,有些人一生都被情绪所左右,而曹操独能以非凡的意志克制情绪,升华自己的境界,实属旷世之雄。曹操被陈琳骂得体无完肤,能一笑释仇;袁绍怕被嘲笑,索性处死田丰,因为死人是不会嘲笑人的。两人的思想境界,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故知胜负不在战场,而是在人的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