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什么?
这种问题真的很难回答。爱情这样的概念,并不能被精准地定义,可总还是有人要对此高谈阔论,或是发表只言片语的一己之见。对若若来讲,爱情是什么,这真是个十分难以解答的问题。
之所以对爱情感兴趣,那是因为,若若是所谓的文学之神。
她了解这个国度,这悠久历史中的一切故事,一切由文字拼凑,打磨出的故事,她都了解。
这其中百分之95……不,也许更高的比例的故事里头,总要或多或少掺杂些和爱情相关的东西在其中。而且更恐怖的是,就算用了比繁星的数量还要多的文字来描写爱情,可至始至终,没人看腻这样的故事。
爱情这个题材,真是不可思议。
这也许和写故事的人有关?人,是爱情的结晶。这句话没错,这个世界,这个文明,就是靠爱情构筑的。
所以人们才钟情于这个题材?
她实在是弄不明白,而且再想下去的话,估计很多人就要点红叉了。
若若存在了十分漫长的时光,可她的好奇心依旧旺盛。
她算是诞生得相当早,而且一直存在得很活跃的那类神明,简而言之就是神明里头的元老,地位相当崇高,还是极少数拥有称号的神明。
“一事无成的古神”——这个很显老,带着敬畏感,而且很有讽刺性的称号,若若事实上相当讨厌。不过久而久之,她也喜欢拿来自嘲了。
前一千年,若若的好奇心驱使她研究“生命是什么”,为此她进行了人类的观察日记,还做出了一条奇特的绳子,来研究观察对象得到这种东西后的反应。
再往前数上一千年,她研究的是“天上有多少星星”,所以就花了整整一百年来数星星,她知道这是徒劳且无趣的,可不去做些无聊的事,这过于漫长的时光就无法消磨。
于是自今年起,若若研究的东西,变成了“爱情是什么”。
不得不提的是,这个问题,可能存在一位专家应该能很好地给出答案,她正好还和若若是老朋友了,于是就首先打算去找这位专家。
这个时代,冒着蒸汽的机械刚刚引入这个国家,轰隆隆的火车能到达的地方实在是太少,若若还是更喜欢传统一些的交通方式。
赶着牛车悠悠前行的农人,一边吸着水烟筒,呼噜噜的水声和烟雾刚刚消散,农人便轻拍一下老牛结实的背脊。
虽然它不会因此而奔跑起来,但一天劳作后,辛劳的农人远远望见了村落烟囱飘起的炊烟,总是忍不住再拍打老牛第二下,同时口音浓重地笑着怨骂一声它懒惰如猪。
车上堆着浸透了稻谷淡香的秸秆,农人和老牛都不知道,车上坐着一位搭便车的女孩子。
傍晚的风吹着他身上的素白色洋罩衫,虽然总被认识的人嘟哝她穿着打扮实在不像话,没有半点身为神明的样子。但若若就是挺喜欢一些异域的服饰,特别是进入近现代以后,服饰的多样化让她很是开心。
——“应该是在西安吧……”
她嘟哝了一句,因为那行踪不定的酒神终年无休,推着酒铺游历整个国家,这反而使得有谁想专门去找他,变得困难。
“酒神……酒神……”
要找他还真是有点麻烦呢。
若若下意识地想使用一些特别的方法,来让自己一瞬就找到对方,但又担心偷偷使用能力会被某位老奶奶发现,而招来一顿责骂。
另一方面,如果每件事都轻而易举就能办到,这就实在是太无趣了。
两边的梯田层层摇曳,小小的土路慢慢延伸。
想着一些无聊的事,若若不知不觉已经被牛车带到了村子里。她下了车,把颠簸了一路的衣服用手拉正,悄悄溜进了农人的家中。
蒸笼里的蒸汽弥漫了整间土房,趁着农妇正在专注于油火而颠勺上下时,若若迅速顺走了一个刚蒸好的荞面窝头。
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农居,咬下一口没什么滋味的窝头,将农妇对孩子“竟然偷吃”的责备抛之脑后,渐渐走远了。
她能做到很多事,倒不如说几乎没有她做不到的事,可就只有这偶尔为之的偷尝,不会惹来责备——无论如何,她们都是神明,却从没有人供奉。
所以,若若偶尔会从人间取走一点点食物,以此来当做她们默默守望人间的回报——成千上万位孤独的灵魂,守望了数千载的,微不足道的回报。
过了一些年月后,若若总算在一个无趣的小城里,找到了酒神的铺子。
和如今动**的国情不同,内忧外患的危急关头也似乎没能感染到这座城市,人们依旧担心着油盐酱醋和生老病死。
糟糟的店开到了这里,大抵也只是为了缓解他们对此无能为力的心境吧。
酒铺并不热闹,只有酒神糟糟、音律之神的空空,和另一位闷头喝酒的礼仪之神犁犁——直到若若露面以后,大家都感到一丝惊讶。
“真是稀客。”糟糟斟完酒,脸上堆着些无奈的笑容,“真希望您不是来喝酒的。”
“又不是流觞曲水,我可不打算喝。”若若挑剔了一番这家店的摆设。
——“若若!你听我说!这卖假酒的又不肯帮我忘掉那些伤心事了!”
一袭华裳,某种稍稍有些世俗的哀伤,却美过万物的神明,见到若若之后,立即开心地向她抱怨起了自己的事来。
坐到了椅子上,若若轻轻拍了拍空空的肩膀,打趣道。
“怎么?又是什么阳春白雪无人赏识而郁郁寡欢?”
“不……因为好几个唱小曲儿的又卷进战争里,就此离世了。”空空难受地说,又喝了一口杯盏里的酒。
空空算是这里最熟的酒客之一,毕竟是那些个赏音玩律之人的神明,因而心头总萦绕着诸多忧愁,需要借酒来浇。
“那也没办法,这就是他们的命。”若若无奈地回应,“既生错了时代,又没有好运相伴。”
——“还是谈些开心的事吧,若若,今天来我这里是?”糟糟好奇地问。
“对,雅雅呢?”
“不知道。”糟糟立刻摇了摇头。
若若咬牙切齿,因为自己好像白跑一趟了,她抱怨了几句,同时讲清楚缘由。
“我还以为来你这里,就能找到她,本来还有些问题要问呢。”
杯子落到木桌,一口澈酒饮尽,犁犁感兴趣地开口了。
——“关于什么?”
“关于爱。”若若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就连温文尔雅的酒神都忍不住捂着嘴,别过脸去,笑得让肩膀不停发抖。
而那位十分少见,一贯态度冰冷的礼仪之神犁犁,也用一分淡笑妆点了她的美貌。
现在的犁犁尚未劣化,依旧如一朵稍凉的雪花。
“……你们居然嘲笑我。”若若愤愤拍了拍桌子。
“别介意,只是,这种俗气的词,从你口中说出,着实有点……”犁犁说到这里,又轻声笑了笑。
“哪俗气了?”若若伸出手,捏了捏犁犁的脸,不愉快地说,“你这张脸,如果变成人类,肯定要祸国殃民。”
“哪,哪有……”
空空也凑热闹说了一句:“呵,何止是祸国殃民啊,历史都要因为她这张脸倒退几百年。”
酒神为空空和犁犁的杯子里添了点酒,接着说。
“犁犁并非人类,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为此来喝一杯吧。”
若若松开手,想起自己的目的。
“你们有谁见到雅雅了吗?我很认真,想找她咨询下什么是爱情。”
“你可真是很闲,居然去琢磨这种和我们一点边不沾的东西。”
“难道你们不闲?”
三人苦笑着说——
“闲。”
“当然闲。”
“挺悠闲的。”
话音刚落,她们四位都意识到这并非是个轻松的话题,于是默契的不再这个话题上多言半句。空空把玩着酒杯,感兴趣地问若若。
“前段时间弄的那个面具怎么不戴了?不是挺好看的嘛?”
“以前庙会的时候随手做的,戴起来看不见路,就很少戴了……”她想起还有正事,“对了,你那个行当里头,不是也有不少爱情故事嘛?你知道爱情是什么吗?”
被如此问到后,空空的表情立刻更忧愁了。
“光问些让人不愉快的问题……和我们无关的东西,又何必要去探究呢?”
“感兴趣而已。”
“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滋味,只知道它和我们无缘。”空空慵懒地拨弄了几下挽起的长发,一脸厌倦。
“正因为和我们无缘,所以才感兴趣呀。”
“我可不希望经历你所谓的爱情……”
空空接下来的话,在座的也都知道,所以就算她不讲完,那句“因为注定没有好结果”依然在所有人心中响起。
这时,旁听至今的酒神,对这酒桌上的话题也饶有兴趣,于是随口说了一句。
——“去问问如何?既然这么想知道的话。”
“问问?”若若偏着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有吗?人类。”酒神接着说,“路上,还没有彻底离世,暂留人世的孤魂野鬼们。”
若若稍稍吃了一惊,心想这倒是个盲点,所谓的鬼魂的确曾是人,他们也理所当然经历过那些爱情。这些神明一般是不和鬼魂打交道的,毕竟这些家伙很快就会消失,而鬼魂们也都对神明们敬而远之。
但是,却始终没有被警告过,不允许有任何交流。
那就去问问看吧——若若心想,真是个好提议。于是她站了起来,慢步离开了酒铺。
砖墙上垂着些迎春花,浅黄色的小花占满了半壁。
无论世事如何动**,总有一座小城,一面小墙,几朵小花,被世间的硝烟遗忘。
若若来到了这面小墙下,因为这里站着一位年纪似乎刚过二十的女人。长得不算好看,戴着眼镜,但打扮得却素雅,短发也梳理得利落。
这是位刚刚离世不久的人,她的灵魂还尚且留在世间,女人站在墙边的样子十分娴静。若若猜想,她大概是病逝的——无论如何,这个年纪的女性,肯定是经历过几场恋情的。
也许平淡如水,又或者几经波折吧。
“这位姑娘,打搅问一下,爱情是什么?”若若对她直言。
“您是?”她对这突然的搭话显得很吃惊,但礼仪和态度却很好。
“我是一介过客,只想找你聊聊。”
“……您想聊什么呢?”虽然敬畏有加,但她还是很客气地问。
“在你看来,爱情是什么呢?”
“爱情?”她眨了眨眼,“由我这个死人来谈论活人的东西,不妥吧?”
“讲讲吧。”
“爱情……嗯……我没有经历过,但是很向往。”
说到这,她的眼中又闪烁起了一些光泽,好像她并未死去那样。若若很惊讶,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亡灵居然没有经历过,她知道自己问错人了,同时对爱情这种事又有了一丝新的见解——并非所有人都经历过。
“每天互赠一封书信,写着细碎的日常生活和几行小诗……隔三差五,挑个两人都得闲的时候,一起去吃一餐饭,或是找张椅子坐上一阵。到了四月,再一起去踏春,看看河提杨柳,望望云淡风轻。”
她的话音温吞,但却饱含了许多思念。
若若不是很理解,为什么没有经历过,她却能讲出这么多来。但无论如何,这些都将永远只是一个梦,一段谁也不曾听见的空谈。
她也知道,所以在说完之后,就不再说什么。
告别这位孤独的灵魂之前,若若大概得到了一点答案,也因而明白了一些爱情的雏形。
这座小城意外的寂静,没多少游**的孤魂野鬼。
但若若还是在海边,找到了那么一个。
海岬的灯塔边,岁月侵蚀的护栏前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的驼色西装穿得工工整整,手边还放着一只旅行皮箱。也许生前是个大有来头的生意人,还有自己的工厂和船只。
但他已经十分脆弱了,大概这一夜过后,他就会消逝。
“打搅下——请问爱情是什么?”
“……呃?您——这是在问我?”男人很是吃惊,不过很快就理解了情况。
他们这些离世了的人,没有太多时间去惊叹那些琐碎的细节。
“爱情是什么?”若若又问了一遍,“对你来讲。”
阅历丰厚的男人,一定会有许多情史,也一定伴有很多感悟才是。
“如果——”男人指着海的尽头,“我等的人乘的船,能在今夜回到这片土地,然后和我重逢……就算她看不见我,可能是有谁陪伴,我能再见她一面,那就是爱情。”
男人放下手,仿佛在眺望那一头,另一座小岛、另一片大陆上的某个姑娘。他没办法寄信给那位姑娘,也没办法游过这片无垠的大海。
“但是,今晚她不会乘船归来。我还在这里等……这也是爱情。”
若若离开了,留他独自眺望一成不变的大海。
就这样,若若似乎又得到了一些答案。
继续走下去吧,多问一些人,可能就能弄明白了。
如此思索着,若若带着心中朦朦胧胧的感触,和酒铺里的旧识告别后,离开了这座小城。傍晚,太阳将沉,寂静入夜。
一点渔火漾于湖面,一只阔浆悄然划过,几圈涟漪随船而行,渐渐漾开。
无名的湖,无名的山,夜色苍茫。
——有人哼着小调。
在这片夜色中,小调的哼声与时而响起的划船声合吟。几段哼声过后,又忽然“扑哧”一声响起,听声音,似乎是有什么钻进了水里,拍**着湖水吧?
这一阵响声过后,一个稚嫩的声音,用褒奖的口吻,夸赞了它。它——是一只鸬鹚。
刚刚钻进了水中,在几番激斗中,吞住了一只鲢鱼,然后回到小船,将鱼递给划船的少女,鲢鱼被放进船边的竹篾鱼篓。
鸬鹚这次的工作做得很不错,鲢鱼个头相当大,因而被少女摸了摸头,又得到了一声夸奖,这让它相当开心。
鸬鹚抖了抖湿透的羽翼,身上的湖水随即粒粒飞舞,一不小心,也溅到了少女身上——鸬鹚立即缩了缩脑袋,因为主人的好脸色,已随落日一同远去。
盛夏明夜,船边的渔火依稀照亮了船人。
这划桨的少女,只披着一件青蓝色、绣着桑花的麻衣,将身上一半的漂亮肌肤都大方**着。少女身旁的鸬鹚,也昂首站在船头,一身漆黑而发亮的羽毛很是丰满。
她们结束了捕鱼,正打算悠悠地划桨归家。
在这个动**不休的时代,少有这样清闲的避世者。
——“鱼获可真不少。”忽然,有个年轻的姑娘声音赞叹道。
——“所以,你就坐上了这条船?”又有个声音回应,这次的声音更加柔润。
少女和鸬鹚都不知道,这条船上还有两位顺道载上,也当然是不请自来的客人。她们打算过湖去,又恰好碰见了这艘小小的渔船。
一位,是坐在船尾低头看波纹的文学之神。
另一位,则是站在船边,眺望远山的爱情之神。
她们是今天在附近不期而遇的——哪些神明和哪些神明偶遇,这样的事并不稀奇。也并不有趣,她们的岁月都熬得挺无趣,因此就算相遇了,也没什么旧情要叙。
本该如此的。
——“爱情是什么?”若若问,这问题一路上,已经重复了数十遍。
“……都说了,我不知道。”雅雅再次回答。
若若立马调侃道:“你不是爱情之神吗?不是还自己经历过吗?哎呀呀,梦中相会,啧啧啧,好浪漫。所以,你不告诉我爱情是什么的话,我就把你的那点情史抖给老太婆听。”
雅雅的往事从未说给别人听过,而若若之所以知道,则是因为——那个人将这段苦短的故事,写成了文字,身为文学之神的若若,就用那双慧眼从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真,真的不知道啊。”被威胁的雅雅很是为难,干脆也坐了下来,抱着膝盖陷入了苦恼,“你这种问题实在是……我该怎么回答嘛。”
“认真告诉我就好了,反正你是爱情之神,连这个问题都回答不了吗?”
雅雅抓了抓头发,沉思了一会儿。
“爱情……就是……就是……啊啊啊,你自己去体验一次就知道了!讨厌你。”
“体验一次?和你吗?”
若若这句打趣的话,把雅雅吓得不轻,她差点掉进湖里。
“开玩笑的。”若若嬉笑了一会儿,又说,“换个方式问你吧,那个……经历爱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有九成的痛苦,还有一成的喜悦。”雅雅面色黯淡了不少,“但那一成的喜悦,也短暂无比,转瞬即逝……不过呢——有过那一成的喜悦,就足够了。”
“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对,不可否认就是自找苦吃……但,这就是爱情。”
雅雅怀念而坚定地说。
二人的闲谈,也落到了船尾身后的涟漪中,渐渐散去。
船靠了岸,少女熄了渔火,拎着今天的鱼获,和鸬鹚一起踏上了归路。
而两位船客,也在岸边驻足。
“该走了。”雅雅说。
若若问她:“接下来要去哪里?”
雅雅微微一笑。
“谁知道呢,走到哪里都行,哪里都没有区别……不是吗?”
“也是,反正这就是我们的人生。”
“人生?我们是人吗?”
“不觉得这样说,会更有意思一点吗?”
“你还真是喜欢自嘲,不过——也不错。”
“下次见。”
“嗯,下次见。”
虽然下次,大概就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她们四目相视,各自眼中都还留有些不舍,但却没那么多杂谈,可以消磨掉这过于漫长的时光。
湖畔芦苇摇曳。
这场短暂的不期而遇之后,她们便各自远行了。
雅雅向着湖边走远了,若若则跟在少女和鸬鹚留下的足迹里,朝无名的深山里走去。
这次,若若跟上去的理由倒是和爱情无关,她只是觉得那湖中的鲢鱼实在是过于肥美,所以想试一试滋味。
到时候,一小块从鱼腹上取下的肉,就那么悄悄飘到空中,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定会把这个小姑娘吓到。若若忍住笑意,心想又能恶作剧一番了。
没走多久,一幢泥瓦房,出现在了林中的一小片平地上。
房外挂着晒干的玉米和辣椒串,还有个架子挂着几条腌鱼,若若稍微有点惊讶,因为这种隐于世外的农人居所,实在是很少见。
——“……啧。”
若若停了下来,因为几只被养来看家护院的大鹅,正绕着房子悠闲踱步。若若相当讨厌这种动物,它们的战斗力很强,而且又很有领地意识。
某种意义上,养鹅比土狗还要更能看家。
另外,不知何故,它们还似乎能察觉到一些不属于人间的特别的东西,比如现在,其中一只就直勾勾地看着若如。
若若绕开了它,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屋子里。
屋子里,少女刚刚处理好鱼,将它丢进了水已烧涨的砂锅里,又配上许多佐料和香料,就这么一锅闷了起来。另一边,炉灶上还蒸着饭和野菜,份量倒不少。
麻利处理完这些以后,她才走到了另一个小屋子里。
那是鸬鹚的居所,还有三只刚刚出生,羽翼尚未丰满,却漆黑如母亲的幼鸟鸬鹚。
她分了几条小鱼给自己的好伙伴,又拿了些虾米去喂它的幼崽。
在门外默默观望的若若,心中闪过一些念头。
——她们的平静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吗?也许不能。
这时,木屋吱吱作响,似乎是有人推开了门,脚步声非常轻而迟缓,来者是个相当苍老,却精神饱满的老人。
“——你是?”老人缓缓问,同时,老人暗淡的浑眸里,浮出一丝惊讶。
“……你,看得见——我?”出现在若若面前的,是位很特别的老人。
神态柔和,脸上饱经风霜,皱纹深邃,皮肤也已十分松弛,可却读不出她的年纪究竟有多高寿。
她背着的背篓里,装着不少时令野菜,一小捆折耳根,几把龙爪菜,还有些个头不小的野菌子。也许是在山间行觅了一整天,至今才晚归,所以那件单薄的袍衫上,沾满了鬼针草和泥土,这证明她的手脚依然健朗。她的腰杆也依旧挺拔,极有气质。
唯一让人觉得困惑的,是她的眼睛,和常人不同,有层暗淡的琥珀色。若若仔细才发现,这位老人的五官也有些和东方人不同,要更偏向西方一些,深邃、高挺。
回了神,就连她也久违的惊讶不已。
“你看得见我?”若若又问了一遍。
“……你是?模糊有个影子……有些看不清楚。”老人的口音很奇妙,带一些湖南的口音,又有不少英语的音调——“又不像是那些死去的亡灵……”
听到这,若若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因为老人的话,让她很是愕然。
“……你果然看得见?”
“隐隐约约。”
她们无疑是在交谈着的。
“——我……呃……我那个,我没什么恶意……你,你是?唔……”
若若的话支离破碎,因为这是她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之前也更是闻所未闻。和人类交谈?能被人看见?真是开玩笑……
但老人的态度,却十分平和而淡然,她随意地放下了背篓,缓缓说道。
“既来之,则安之,想必,您是一位特别的客人。”老人扬了扬手,“请入座,我们慢慢聊吧。”
若若犹犹豫豫坐了下去,不知自己在老人看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她很少这么惊慌,几番怀疑老人只是一介游魂,却显然不是这样。
她是活着的人,而且,能看见这个世界的一切。
“你……”若若本想立即询问。
但之前在喂食幼鸟的少女走了出来,打断了她们。
“老祖,晚饭焖上了。”
“好,今天收获如何?”
“普通,老祖呢?”
“普通。”老人眼神瞟了一下地上的背篓,少女立即走过去抓起,走向了厨室——在此之前,她忍不住问,“又有那些朋友来了吗?”
老人摇摇头:“不,这次的客人,似乎要更特别一点。”
“……唔,那,那我去做饭。”
“嗯。”
少女嘀咕着什么走掉了,看起来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之后,老人才也入了座,将燃油灯点上,让房间更亮了。
“见笑了,因为偶尔,会有些亡灵来这里。”
若若生怕自己也被当成亡灵,赶忙说。
——“我叫做若若,是从文学中诞生的神明,虽然和你所理解的神明也许不同。”
“……您是,神明?”
“是的,虽然这是我第一次遇见能看得见我的人,但还请你对我敬畏一些吧。”若若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也请不要害怕,我只是个过客,不会做什么。”
“那您是为什么来到这里?”老人没有质疑,反而语气更显尊敬。
“只是在寻找一些答案而已,别在意。”
“我不向您顶礼膜拜,不会触怒您吧?”老人微微低头,“毕竟,我所信仰的,并非是您这样的神明。”
“无妨,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膜拜——你好像并不惊讶?以前也遇见过类似的事吗?”
老人摇摇头,慢慢叙述:“上了年纪之后,渐渐能看得见一些亡灵……再说,人老了,对什么都看淡了,有您这样的神明存在,我也能接受。”
若若觉得这老人很不一般,隐于世外且如此从容。
“你有信奉着什么宗教吗?居住在这里,是在做什么修行吗?”
“我什么宗教都不信仰,只信仰这个深邃的自然世界。居住于此,只是为了避开乱世,抚养后代,度过晚年而已。”
若若稍微猜到了一些,这老人的年纪恐怕相当高龄,也许过了百岁还多不少。而精神状态却如此高深……那么,偶然间连上世界的常理,能窥探到神明的半张面孔,也勉强说得通。
她的精神领域抵达了极境,这是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若若这才想起,某尊神明曾提到过,如果有面前老人这样的人类,那也许能看得见她们。
恐怕,面前的这位老人,正是这个文明诞生的几千年里,第一位真正达到这样境界的人类。
“你是……异邦人?”若若看着老人琥珀色的眼睛问。
“严格来讲,不。父亲是位传教士,母亲则是尼姑——所以才有了这张容貌……因此,年轻时经历过许多歧视,也得到过不少优待,呵,老了之后,倒觉得那些回忆很值得玩味。”
她并未多说,若若也没有去问,只言片语里,已经足够听出这位老人半生的跌宕起伏了。
神明和人类的谈话暂时陷入了沉默。
若若看着这简陋的屋子,又听着窗外轻柔的夜风,缓缓说——
“在这里的生活,很平淡吧?”
“是很平淡。”老人淡然讲述着,“但这就是我人生的最后了,从山中获得一点点足以果腹的赠礼,成为这座山中自然运作的其中一环。然后……死在这里。”
若若知晓,因为世事数千载,人们尽皆是如此活着,因为这也是自然之中的一部分。
既从世界中得到食物,代代延续生命,也将尸体留在世界慢慢腐朽。偶尔还会因为这个世界的灾害,而失去许多。
“这就是自然的运作之理。”
若若颇有感触地说,而这也是她们神明一生观望的景象。
又闲聊了几句,门内传来了少女稚嫩的声音,似乎是在告诉老人,可以吃饭了。
若若站起身,觉得自己不该继续耽误他们,因为这餐晚饭吃得已经很迟了。同时,她头一次有了想留下的地方,留在这里,见证老人的末路,送她一程——还能聊很多很多。
但——若若摇摇头,将心中的这个想法赶走。
老人已经很老很老了,不该打搅她的人生,不该占用她注定只剩一点点的岁月。
若若藏起心中莫大的失落,最后看了一眼她琥珀色的眼,却从中读出了几分欲言又止。
“神明,您可否听我几句话?”老人缓缓说出口。
“请讲。”
“我算得清自己的寿命,虽然还有个几年,但我死后,却没人照顾那小丫头了。”
“……没有其他亲人了吗?”刚问完,若若就后悔这么问了。
“嗯……若非如此,我一把年纪,也不会撑到今天,抚养她。”老人苦涩地说,“所以,我可以有幸求得神明的庇佑,让她有段平稳的人生吗?”
若若的眼神垂下了,嘴角也坦露自己的无可奈何。
“……如果向神明祈祷有用的话,我也想这么做。”
老人稍微有些遗憾,但更加坚定地说——“那就只能祈祷,她能自己茁壮成长了……”
“我也为此和你一起祈祷吧。”
她们四目相视,都无奈地笑了笑。
临走前,若若忍不住问了出来——
“多嘴问一句无关的……那个,爱情是什么?”
老人稍稍一愣,笑着说:“……神明也会对人类的七情六欲感兴趣吗?”
“嗯,会感兴趣。”
“爱情嘛,就是冲动盖过了理性,跨越一切,无视任何规则,也不讲道理,有喜有悲的东西。”老人抚摸着自己的银发,稍作思考后,又补充了那么几句——“言语没办法描述清楚,每个人也有各自的想法,很抱歉,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么多。”
“谢谢,已经足够了。”
若若走到了门前,背对着老人,将忧愁斩断——
“好了,我该启程了,聊得很开心——你也快去吃晚饭吧,你的亲人还在等你。”下山时,若若心中留着些惆怅,始终挥之不去。
老人的话还留在她心中,而第一次和人类面对面交流的撼动,也一直让她难以平静。她不时驻足,回过头,失落地看向那早已看不见的屋子。
许久以后,一轮圆月已经高悬在了夜空中,而云淡星稀之下,若若也拖着沉重的步履,慢慢下了山。
她停在了湖边,透过摇曳的片片芦苇望去,和她难以平复的心境不同,湖面一片平静。
夏夜,月明,蛙鸣,虫萦。
若若捡起地上一块卵石,轻轻丢出,水面**起几次涟漪,然后再度归于平静——她的心却没能随之静下来。
她的心中,弥漫出的情绪,正是她本以为已习惯了的孤独。正是这无数岁月里,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孤独,因为这次无趣的偶遇而,一齐涌出了。
和人相遇——在这短如昙花盛开的惊喜之后,夜空的帷幕落下,让若若尝到了苦楚的孤独滋味。恐怕不会有比这还难受的心情了吧,如此想着,她又向湖中丢去一块小石子——忽然,她想起了雅雅所说的话来。
自己去尝试一次……能在九成的苦楚中,寻找到一成的幸福?
这样就够了吗?若若不知道,但心中多了一个想尝试一次的选择。去尝试着,经历一次爱情吧?
“不不不,太荒唐了。”若若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对自己的耻笑。
居然会冒出这种念头?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孤独傻了。自己这么一位无趣的神明,怎么可能经历爱情呢,如果真的去试了,某位老太婆肯定会气得跑过来抓她去打屁股。
何况,若若根本不觉得,这个世间会有什么人类,能让自己由衷爱上。
这世间的男性,似乎都是些无聊的人,要么没有学识,要么举止粗鲁,要么性格扭曲,而且容貌身材之类的也不一定能如意……若若把能想到的缺点都想了一遍,越来越觉得世间根本不存在什么好男人。
所以,这个前提就根本不存在嘛。她又笑了一次,更加嘲笑自己的念头是如何荒唐。退一万步,就算有那么个人类,能有趣到被她爱上,可也会慢慢老去、死亡,那太痛苦了。
“算了。”
彻底想通了之后,她继续踏上了一如既往的苦旅。同时,也放弃去继续探究所谓的爱情究竟是什么。因为若若意识到,无论怎么去思考,没有亲身经历,一定得不到自己满意的答案。
——可,心中的孤独,该怎么消磨呢。
也许,就算不尝试爱情,只是单纯地试试度过一段人生,会很有趣?
粗茶淡饭,早起晚归,忙忙碌碌,然后生老病死,这是若若了解的人生,大多数人类代代如此。平日里看着无趣,可一想到自己去尝试一下,就渐渐觉得有趣。
拿定主意,她开始着手准备,更可笑的是之前几千年里,一直执着于自己神明的身份,从来都没考虑过这样的事,如果早点发现就好了。
若若兴致高昂,越来越觉得这是件好玩的事,着手准备的同时,不断想象着,变成人类的身份之后,去做些什么。
对了!一定要尝试写点东西,名流千古,被后世惊叹为神来之笔。又或者,写的东西很烂,虽然的确是“神”来之笔,可依然很烂。然后,尝试着去买些食材,自己烹饪一次,那也很有趣……至于爱情嘛,就不去经历了,注定不会如意。
但若若首先就遇见了一个大问题,要瞒过某位比自己还要神通广大的老太婆,实现这一切,实在是很困难。几番尝试后,也没能找到好办法。所以,这个想法只能暂且搁浅。
直到某一日,过了许久以后的某一日。
某家医院里,有那么一位灵魂,站在高处,俯瞰着自己的身躯。她满脸愁绪,因为自己的身躯注定要迎来死亡,可这个过程实在是太过痛苦,所以忍受不了的灵魂,过早地离开了——若若正好看见了这一切。
那是位很年轻的女孩,生得俊俏,但已受疾病折磨了很久很久。
若若和她站在那具渐渐走向死亡的身躯的对立两侧,彼此对视。
“不坚持一下吗?灵魂离开了的话,你就真的没办法活下去了。”若若劝她。
“……不了,活着太痛苦了。”女孩无奈地摇摇头,打算就此离去。
“能有多痛苦?”
若若不能理解,在她看来,人类身躯上的那些苦楚,远远比不过灵魂的痛苦来得沉重。她对于这样轻言放弃的人有些生气,就算活得难受,可总好过那些无法活着的灵魂。
“被家人抛弃,被命运唾弃,十几年了,一直在这小医院里,什么都得不到,我已经受够了。”
“……那——”若若说,“随你吧,这具身躯,介意我收下吗?”
“……你想做什么?”
“想试试活着的感觉。”
“那你尽管试吧,我要休息了……如果你觉得,享受痛苦就是活着的实感,那就去尝尝看吧,神明大人啊,活着的意义,远比你想得要沉重。”
女孩干涩地说完,就此离去了,她的灵魂奔向了没有痛苦的永眠。
若若从未做过这样的事,用自己的灵魂去代替谁,真够荒唐的。她稍微有一点点迟疑,但还是这么做了,那具注定要死去的身躯,被她占据了,倒不如说,也只有她能做到——
但所谓的神明,毕竟和人类是无法相容的,因而出现了许多的误差。
结果并不理想,反而相当糟糕,那具身躯根本不能保存她那些记忆,也因过于她强大的灵魂,而发生了许多改变。比如说外表朝着她的样貌改变。同时,隐隐约约,能下意识将许多说不通的事变得在他人看来正常,这也许是世界自我修正的一环。
就这样,若若并不理想地,暂时变成了一介凡人。虽然记忆没能保存下来,但性格不知何故,倒是原原本本的继承了若若的性格。
以及,本来存在的那个人,已被代替了,故而不再存在。
综上所述,在事后,若若将这次贸然尝试,称之为自己最大的污点,因为太失败了。
“我叫……”几乎忘掉了一切的她,拿起了自己的病历本,写着患者的名字,不知何故,姓氏那里被人为地涂掉了,只留下了一个“想”字。
“为什么会涂掉了呢?”想迷惘地询问陪在她床边的女医生。
女医生轻轻用手拨开想额前的碎发,尽可能温柔地讲。
“因为以前你说,被父母抛弃是件很心酸的事,就和他们断绝了往来,舍弃了姓氏。”
“……”想有些落寞,她捂着胸口,因为那里在隐隐作痛。
“别怕,还有我陪着你,小丫头。”
“……”
活着是件痛苦的事,但她却似乎对此习以为常。
女医生也察觉到了这点,颇为感慨地说:“你有点变了,以前打个针都要哭丧半天,真是长大了啊,想。”
“……嗯,没事,没那么难受。”想平淡地说。
但灵魂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遗失了。
“我想读些书。”她忽然说。
“好。”遇见那个青年——不,遇见还是个少年的文安之时,是若若——不,是想的人生正刚刚开始没多久,就即将落幕的人生末段。
想的人生,本来是整天都和疾病斗争,如同嚼蜡般索然无味的每一日,但她却觉得,这样也好。然后和病痛告别,就平淡地离去,结束这段苦闷的人生吧……
不知何故,想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很不错了,就像是经历了许多更漫长、更煎熬的岁月之后,觉得现在的人生还要更美满一些呢。
思索着这些的时候,想忽然注意到,有个少年从病房前走过了,而自己的那位主治医师,也不知何故一脸焦急地跟在他旁边。也许是其他病人的家属?或者是医生的熟人?
想只是隔着没开多少的门缝,如此轻描淡写地看上了一眼,那位少年的样子,就深深留在了想的心中,还有种难以言表的撼动随之而来。
想觉得,他真是个非常特别的人,一张稍稍还有些稚气的脸上,却饱含着压倒性的愁容和成熟。穿着打扮看上去比年纪要老成一些,却也裹不住浑身难言的哀伤氛围。
这里是医院,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悲剧发生,任何一张病床都死过人,这并不稀奇。因而,也有各种各样的人在这里悲痛欲绝过——唯独这个少年,让想觉得震撼,她从来没有间过像他那样,仿若身上披着一件由“悲哀”做成的大衣的人。
少年的身影悄然走过了,如果想拥有的不是这样软弱无力的身子,肯定已经追出去,再多看那位少年一眼了吧。
想低下头继续看手中的《百年孤独》,却怎么都看不进那些本就繁琐的文字,想的心头,如今正堵着些难以言表的东西。
没由来的,她想到了一个俗套的词——“命运”。
“……”
可是,想还知道,自己有着另一种命运,她的身体再也撑不住了。很快,她就会在痛苦中死去。虽说这段短暂的人生,已经挺满足了。
她合上了看不进去的书本,躺在病**,合上了眼,在那挥之不去的少年身影中,缓缓睡了个午觉。
离世的日子,大概不会远了。
却被他延续了。
他们相识,并且互相爱慕,陪伴。虽然这么说,但文安的确是个有点古怪的人。
性格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扭曲,一点也不像正常人,谈话时还时不时冒出一些矫揉造作的句子,想对此感到头疼不已。而且文安还时常闷闷不乐,根本不在乎会破坏气氛,偶尔就会陷入自己的世界里思索起各种各样的事。
但同时,却是个很特别的人。
初次的正式见面是在病房里,两人都刚刚结束手术,麻醉效果散去后的各种术后反应让他们都很难熬。文安眼神涣散地躺在病**,看了另一张**的想一眼,就面无表情地又凝视天花板去了。
想很是愤怒,忍不住用自己唯一的武器,去抓和咬了他,毕竟他做了件很残酷的事,他莫名其妙地,给了明明是陌生人的想一段不长不短的岁月。
这岁月既没有长到可以重新开始生活,又没有短到只是昙花一现。大概一年左右?也许要短一点,也许还要长一点。做什么都觉得不够,做什么又都觉得过于漫长。
更残酷的是,想还同时知晓了,所谓的爱情为何物。
这不长不短的岁月对于真挚的爱情而言,实在是太苦短了。
有一天,在南风吹进病房,将纱帘拂起的午后时光里,为想买来午饭的文安忍不住问了一件事。
“我不是很能理解,你为什么会爱上我这种人?你不是天天嘲笑我是个怪人吗?”
“因为我很孤独啊,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么孤独……嗯……但是见到小安之后,感觉你就是我这辈子——不,永远永远都要找的那个人。哈哈哈,我居然会爱上你这种性格扭曲又可怜的人……”
文安苦笑了一会儿,没有反驳,反而因为想的话而一脸呆然。
“对了,小安,为什么你愿意真的陪我?”想也问了出来。
“你不是说了,你很孤独,而且爱上我了?说实话我也挺孤独的,所以咱们就凑一下,正好你又是个难得的小美人,既然送上门,我就笑纳了呗,还有比这划算的事?而且,你又是我喜欢的那类。”
文安装出轻佻的语气,说了些平常不太会讲的玩笑话。
“你喜欢的那类?”
“该怎么呢,漂亮,有内涵,有点神秘感,又柔弱……还有种非常特别的气质吧。难以形容,总之你是我理想中的女性——除了完全不喜欢音乐,和没有穿白裙和遮阳帽这一点以外,真是可惜了。”
她们看了看彼此,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文安并没有说出另外一件可惜的事:留给他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如果说出来,他们的笑容就再也没法坦露了。
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她们经历了一对情侣所要经历的一切:甜蜜而矫情的恩恩爱爱,互相捉弄的细碎日常。当然,还包括了三句不离的拌嘴,和一周一次的吵架。
不光这样,还要比大多数情侣都要多经历一个环节。
那就是生离死别。
城中一座破旧得不能再破旧的教堂里,想的灵魂,也就是脱离了那具身躯的若若,抱着膝盖,坐在第三排最靠边的座位上。
轻轻呼出一声叹息。
因为,可笑的是,她以这样的形式,经历了一场十分幸福的爱情。那爱情的余韵——不,那份难以言表的爱意,至今仍然留在若若的心中,反而因离别而更加深刻。
若若也爱上了一个平凡、却有些特别的,独一无二的人。
文安之后的人生就没什么意思了,因为和想的告别,彻底失去了一切的人生意义,于是便开始了一场漫无目的的旅行,过着无趣的人生,怎样的风景,都无法使他获得喜悦。
只不过,文安并不知道的是,在这场苦旅中,无时无刻,若若都陪在他的身边。
在他忍不住想要自杀的时候,若若悄悄安抚了他的心。
在他走错了路的时候,若若为他做出了路标。
在他看着手机上和想的合照痛哭,不断说着“好想见你”的时候,若若只能坐在一旁,说出那些传达不到的话语。
——“我就在这里……”
如果没有这场邂逅的话,他们就不会经历生离死别。
但也同样不会知道,自己居然能如此深沉地爱上一个人。
若若对于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多在乎,所以为了记住和文安一起走了多少岁月,每隔一个季节,就找出一件当季的衣裳穿上,这样就不会忘记时间了。
旅途中,若若头一次有了想要祈祷的事,那就是祈祷着文安能不再孤独一人,能再有谁来陪伴他。所以若若一直都在祈求着,希望他的人生能不必这么悲哀。
若若自己就是神明,而且是一位无能为力的神明——她又该向谁,倾诉自己的祈愿?
“……我就在这里。”她喃喃自语,却传达不到。
不知若若的祈愿,又是否传到了某处。
光阴荏苒,岁月流逝。
某一天,她深爱着的青年,带着一身的风尘,结束旅行,疲惫地返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