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生死决战,献奇策屠灭陈友谅(1 / 1)

刘伯温猜中了

1363年,朱元璋兵团去安丰城拯救小明王。据朱元璋自己说,小明王非救不可,如果不救,他彻夜难眠,就好像小明王是他亲爹一样。刘伯温却头脑冷静地说:“陈友谅必趁机来袭。”1363年农历四月,当朱元璋在遍地瓦砾的安丰城中昂首阔步时,刘伯温再一次料事如神:陈友谅从武昌南下,直逼洪都(1362年,朱元璋改元朝龙兴路为洪都府)。

据陈友谅说,近一年来,他寝食难安,心灵备受煎熬。之所以受到这种不公正的心灵摧残,全是因为一年前和朱元璋的那场战争。他说,那场战争毁了一切。他从前的乾纲独断蒙上了尘埃,他从前的意气风发渐渐衰老,他从前的目空一切变得面目全非。但他又说,他终于在1363年春节时挺过来了,他性格中那股百折不挠的韧性突然冲出来拯救了他。他要复仇,他发誓,自己和朱元璋两个人之间,只能活一个!

1363年前四个月,他以倾国之力大造战舰,希图在最短的时间里恢复他无敌舰队的荣耀。1363年农历四月,也就是朱元璋把小明王带出安丰城到滁州时,陈友谅的无敌舰队建造完成,最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主力舰“铁舰”。后来得胜的朱元璋打扫战场时,对“铁舰”印象极为深刻:“铁舰”有三层,足有三层楼的高度,上有走马棚,气势雄伟,巍峨壮观,放到江里如同一座小山。

当“铁舰”从武昌沿长江东下,从江州进入鄱阳湖后,看到这种场景的朱元璋的士兵们吓得瘫软在地。那根本不是舰队,而是一块会移动的喜马拉雅山。当它进入鄱阳湖后,鄱阳湖为突然到来的庞然大物所惊,不断翻滚着湖面。幸好,“铁舰”很快就进入赣江,一路南下,抵达洪都城下。

洪都城守军遥遥望见一座山压顶而来,魂飞魄散。幸好防御部队司令朱文正见过世面,只是惊慌了一会儿就恢复了常态,命令部队有序地坚守城池。只要不出战,陈友谅想要攻陷洪都城,还是要费些精力的。

朱文正有这样的自信,并非纯粹是精神的力量。洪都城被胡廷瑞拱手送给朱元璋后,曾被陈友谅夺回过。那次战役,双方记忆犹新。陈友谅是趁着涨水的工夫,让他的海军一直开到城下,士兵就在船上登城。朱元璋后来又夺回洪都,对陈友谅的海军战力刻骨铭心,所以就把沿江的旧城墙推倒,退后三十步重新建筑城墙。陈友谅此次前来,已占不了上次能占到的便宜,所以只好让士兵登陆攻城,他的海军优势**然无存。

但他的陆军攻击力也非同小可,朱文正的压力越来越大。他曾派出多人到应天去通知朱元璋,全被陈友谅的巡逻队活捉,在城下斩首。朱文正把希望寄托于运气,他一天之内派出数十人,甚至上百人,希望菩萨保佑能有一条漏网之鱼。

上天眷顾了他。终于有人把洪都城被陈友谅围攻的消息带到了应天。朱元璋听了这个消息后,脸色只是微微一变,就问送信的人:“陈友谅兵势如何?”来人回答:“陈友谅说他带了六十万人,我们朱将军粗略数过,好像作战部队远没有这么多,他可能把后勤部队也算上了。虽然他的兵攻城很猛,可伤亡也很重,其部队的士气低落。如果我们派出救援部队,马上就能把他击败。”

朱元璋沉思片刻,对送信人说:“回去告诉朱文正,让他再坚守一个月,我会有办法灭了陈友谅,只要你能安然回到洪都城。”

朱元璋不知道送信人是否能安然回到洪都城,当时,他也没有一个清晰的办法能消灭陈友谅。陈友谅可不是蚂蚁,说消灭就能消灭的。他之所以对送信人那样说,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充分的时间考虑消灭陈友谅的方法,其实也不是他自己考虑,他要找他的刘伯温先生。他当时只有冥冥中钻进脑海的感觉:陈友谅不攻应天,却去攻洪都,这可能就是老天要陈友谅灭亡。

“先生您又猜中了!”他把刘伯温请进密室,还未坐稳,就这样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陈友谅不趁我带主力去救安丰的时候攻应天,却去攻洪都,真是个蠢货!”

刘伯温对这种自以为是的“站在他人立场上”来想问题的方式很不欣赏。刘伯温聪明绝顶,正是因为聪明绝顶,所以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智慧,当你看到别人做出一件愚蠢的事时,他本人却并不觉得这是愚蠢,而且当事人还会认为,这是他智慧的结晶。你认为别人愚蠢,是因为你站在自己的智慧基石上来判断的别人。智慧,其实是不分高低的,它受当事人的立场、情绪,甚至天时、地利的影响。

刘伯温认为,陈友谅攻洪都而不攻应天,站在陈友谅的角度看,是最佳选择。从武昌离南京沿长江攻应天,要先东去,然后北上,路过的沿江城市有安庆、铜陵、芜湖、马鞍山,最后才到应天。这沿江的几个重镇都在朱元璋的控制下,也就是说,陈友谅不可能如他第一次进攻应天那样,一路平安地到达应天。他必须要过关斩将,而这段时间对他而言,耗费不起。因为一旦在路上被拖住,朱元璋的主力很快就能从安丰返回应天。

攻洪都,陈友谅舰队可以顺流而下,一路上不会遇到任何有质量的抵抗。如果能攻下洪都,朱元璋必会从应天救援,那么陈友谅就在鄱阳湖中等他,一决生死;如果攻不下洪都,陈友谅也会在鄱阳湖等朱元璋,因为陈友谅坚信,朱元璋必来,他不可能对洪都城见死不救。

陈友谅所以不选择攻打应天,还有个心理因素。他两年前在应天吃过大亏,虽然对于朱元璋,他的恐惧感早已**然无存,但对于应天,他还是心有余悸。他打洪都,按刘伯温的解释,可能就是引蛇出洞。

朱元璋听刘伯温把陈友谅塑造成了一个并不愚蠢的聪明人,心上可就一紧。他见识过陈友谅海军的战力,那次应天城外的反攻,如果不是康茂才的诱敌计和刘伯温的精打细算,他不可能打败陈友谅。即使现在,每当他站在缴获的陈友谅的战舰面前仰望时,还会不由自主地打个激灵。

现在,他又打了个激灵,问刘伯温:“那洪都城,是救还是不救?”

刘伯温说:“当然要救,他既然约战,我们没理由不接受挑战。”

朱元璋再问:“可有取胜的把握?”

刘伯温说:“世间有哪件事是万无一失的?只能走着看。虽然如此说,但提前的准备工作还是要做好。这就叫尽人事,听天命。”

朱元璋对这种回答很不满意,他要的是个确切答案,而不是总拿老天来说事。虽然他不得不承认刘伯温说的话很对。世间一切事,没有一件事是万无一失的,人生多变,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做好分内事,听天命,这是我们凡人所能做的唯一的事。

刘伯温注意到了朱元璋的内心世界,在那个很少有人可以摸透的内心世界,陈友谅的形象是猥琐而无能的,谁要是让陈友谅在那个世界里成为聪明人,成为顶天立地的汉子,谁就是叛徒。

所以,刘伯温提了一件事,这件事可能是刘伯温胡编出来的,也可能真有其事。不过,朱元璋听了这件事后,心情马上就愉悦了。

据刘伯温说,陈友谅其实是个半瓶子醋,他创下了这么大的家业,全是因为有个贤内助。这个贤内助叫娄玉珍——也有人说她姓杨,原本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如同黑暗旧社会的许多故事一样,她的老爹被人诬陷死在狱中,她的家被抄,为了生计,她只好做了失足妇女。当她凭着如花的美貌和如海的柔情名扬南中国时,她遇到了陈友谅。陈友谅用武器帮她赎身,从此,她就成了陈友谅的老婆。

刘伯温说,这个娄女子不仅是陈友谅的老婆,还是陈友谅的军师。我们两年前让康茂才采用阴谋诡计去骗陈友谅来应天,陈友谅喜出望外,可娄玉珍却一眼就看穿了咱们的诡计,如果不是陈友谅刚愎自用,不能从谏如流,咱们不可能取得龙湾大捷。

刘伯温还说,这个娄女子不但是陈友谅的军师,还是陈友谅的科技总监。据可靠情报,此次陈友谅的主力舰“铁舰”就是她的发明创造。

刘伯温最后总结说,陈友谅和他的这位妻子,正是“假天子真娘娘”(友谅与内,假龙真凤也)。

朱元璋很高兴,说:“我们这次不仅要彻底斗败陈友谅,而且还要斗臭他!”

走,去找陈友谅

洪都城在腥风血雨中坚持到第八十五天时,朱元璋的舰队才进入鄱阳湖,离朱文正传递朱元璋消息已过去了接近两个月。在近三个月的时间里,朱文正的人生正在接受炼狱般的洗礼。陈友谅几乎把当时所有能发明出来的攻城器械一股脑地倾泻到洪都城上,他的攻城器械有抛石机、望楼、云梯、冲车、墙车、壕桥、撞竿,还有弓弩、火箭,当然更多的是黑压压的攻城士兵。朱文正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的防御武器是炮石、檑木、火箭,还有士兵手中的弓箭和刀枪。

洪都城自建城以来从未受到如此高的待遇,所以受宠若惊,它不停地左右晃动,仿佛经受不住敌人的攻击而要撒腿逃跑一样。在朱元璋即将到来的最后几天里,朱文正坐在晃动的办公室里主持会议。他满脸血污,气喘吁吁,朱元璋的援兵迟迟不到,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坚持多久,但他必须要坚持下去,直到最后一刻。他的士兵尸体堆积如山,当然,这也成了他一道防御工具——把士兵的尸体浇上油,点燃后抛下去,成为人肉汽油弹。

最后,他想出一个办法,可以给自己一点残喘的时间。他派人到陈友谅营中诉说守城的苦楚,并严正声明,希望陈友谅能让他们摆脱这种痛苦,接受他们的投降。陈友谅命令攻城部队稍息,要他们第二天早上大开城门,迎接他这位汉帝国的皇帝入城。

可让陈友谅气炸了的是,第二天早上,洪都城门紧闭,城墙上的士兵弓在手,箭在弦,根本就没有投降的架势。陈友谅发现自己受骗了,暴怒之下,以比从前更猛的攻势攻城。就在他咬牙切齿,发誓要进入洪都城后屠得鸡犬不留时,探马来报告:“朱元璋舰队进入鄱阳湖,正朝这儿来了。”

陈友谅放声大笑,下令停止攻城,说:“朱秃子怎么来得这么慢,我险些就把洪都攻下来了。”

朱元璋本来可以来得快一些,但刘伯温认为应该做好充足的准备才能上路。所以,朱元璋把正在围攻庐州的徐达从前线调回来。徐达在庐州城下和陈友谅在洪都城下的处境一样,他也是围攻了三个月一无所获,临走时还有些愤愤不平。

1363年农历六月初六,朱元璋集结他所能集结起来的所有兵力,号称二十万,带着他那支缴获的陈友谅舰队,对刘伯温说:“走,咱们找陈友谅去!”

于是,这支已被陈友谅淘汰的舰队顺江南下,很有气势地奔鄱阳湖驶来。他带上了几乎所有的高级军官,可以说是不遗余力。不过只带了两个军师,其中自然有刘伯温。

舰队刚离开长江,准备进入鄱阳湖时,刘伯温就扭头指着泾江口方向说:“在这里,要安插兵力,”又指着鄱阳湖湖口西面的南湖嘴方向说,“在这里也要安插兵力,陈友谅如果失败,必然从这里进入长江逃回武昌,我们守株待兔。”

刘伯温又指着地图,说:“要在武阳渡设下埋伏,陈友谅有可能从那里逃跑。”

那是一幅鄱阳湖地图,从地图上,我们能清晰地看到一个葫芦,葫芦嘴在北,葫芦底在南。这就是鄱阳湖,3150平方公里,平均水深8.4米,最深处能达到30米。朱元璋和刘伯温从葫芦嘴进入葫芦里,刘伯温要朱元璋设下兵力的泾江口和南湖嘴恰好就在葫芦嘴的左右,至于武阳渡,不在葫芦里,而在葫芦的南面,可以从武阳水顺流而下到达那里。

看上去,这是一个完美的计策,整个水路都被封死,陈友谅除非抛弃他的无敌舰队才有逃跑的可能。刘伯温和朱元璋都知道,陈友谅不可能抛弃他的舰队,因为他现在所有的财产,包括他的生命,和将来有可能获得的荣耀全押在他的舰队上。他没有抛弃这支舰队的任何理由,甚至连头脑中一丝闪念都没有过。

根据可靠情报,陈友谅这次不仅带来了六十万人和几百艘大铁舰,还有他的妻儿老小。也就是说,他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孤注一掷的。

朱元璋也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实现几年来一直都想实现的理想的。击败陈友谅,他在南中国将再无劲敌,他的大梦就可成真。

刘伯温也不是来打仗的,他是来创造奇迹的。如果运气好,天老爷垂青,他将为朱元璋缔造一个传奇,而他也会成为传奇。不过,他创造奇迹,不一定就非要靠这个奇迹制造名声。刘伯温只是在做他该做的事,事成之后的荣耀、光芒,他认为都是可有可无的。

什么是天理,什么是人欲?朱元璋和陈友谅的想法就是人欲,他们做的每件事都有极端的目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刘伯温的想法就是天理,我只做事,不想其他。

1363年农历七月十六日,朱元璋进入鄱阳湖的大葫芦中,捕捉陈友谅的主力。陈友谅早就从赣江逆流而上,进入鄱阳湖的大葫芦后,如山的舰队沿着鄱阳湖东下,也开始捕捉朱元璋的主力。

1363年农历七月二十日,两支舰队在康郎山迎头相撞,中国历史上震撼天地的鄱阳湖之战爆发了。

有一点值得补充。据传言,陈友谅的那位“真娘娘”娄女士曾嘱咐过陈友谅:进入鄱阳湖后,迅速把舰队开到康郎山,将战舰隐藏在康郎山西侧,朱元璋那笨蛋必从山北来,必会绕到康郎山东侧,当他在东侧找不到我们的主力时,会沿着山向西来,我们正好打他个措手不及。

陈友谅再一次没有听从这位料事如神的老婆的劝告,他的舰队横行在鄱阳湖底,如同一条鲨鱼进了沙丁鱼缸中,高调地横冲直闯。于是,就碰到了正在鬼鬼祟祟地寻找陈军主力的朱元璋舰队。

关于这个传言,即使是真的,陈友谅也没有听从的理由,而且还有个弊端。他的战舰体积庞大,离山太近会搁浅。而且他根本不担心朱元璋那小渔船似的舰队,所以他远离康郎山航行是正确战略。不过,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他的战略是否正确,还需要在实践中进行检验。

鄱阳湖四日之第一日

若干年后,朱元璋将会回想起1363年农历七月的鄱阳湖。七月二十二日那天早上,阳光发着刺耳的声音射入水中,鄱阳湖波光粼粼,康郎山上飘来杜鹃花的芬芳,透过冷森森的舰队,钻进朱元璋的鼻里。

他看到陈友谅的无敌舰队时,陈友谅也看见了他的二手舰队。陈友谅就在轻蔑的微笑中,把所有的“铁舰”用铁索连在一起,组成了数道壮观的长城。和长城不同的是,这几道海上长城可以移动,它动起来时,就是二郎神下凡也不能阻挡它。

朱元璋在陈友谅把他本已是巨无霸的铁舰组合成超级巨无霸时,也在认真排列组合自己的舰队。朱元璋把舰队分为十一队,舰队武器清一色为火器,有大火炮、小火炮、大火铳、小火铳、大火箭、小火箭、大火蒺藜、小火蒺藜、大神机箭和大弓弩。他命令所有舰队的指挥官,使用武器的方式要统一:靠近对方的超级巨无霸后,先用火器给它个下马威,再用弓弩;如果能和对手的巨无霸擦肩而过,那就不要用火器了,因为这玩意也不是白来的;最后的攻击武器是加长版的长矛。

朱元璋在认真地设计战斗方式时,陈友谅也在设计他的战斗方式。他对他的将军们说:“我们的船大而高,又连成一眼望不到边的超级巨无霸,冲过去的时候,就像是一座火山。你们只要记住一点,闭着眼向前冲就是了。我们的武器不是什么大火炮、小火炮、大火铳、小火铳、大火箭、小火箭、大火蒺藜、小火蒺藜、大神机箭、大弓弩,我们的武器就是战舰本身。”

陈友谅只关注了自己战舰的优点,却没有审视朱元璋战舰的优点——朱元璋的战舰比他的小,但在短距离内加速快、冲力强。所以当双方同时下令攻击时,陈友谅那超级巨无霸慢吞吞地才起步,朱元璋的五队战舰就像鱼雷一样冲了过来,冲在最前面的是内心永无恐惧的徐达。当他冲到火器有效射程后,就命令战舰上所有的火器向陈友谅的超级巨无霸开火。密集的炮弹在天空中飞行时,太阳被遮蔽了光明;当它们落到湖里时,鄱阳湖像个酒鬼一样摇摇晃晃;当它们落到陈友谅的巨无霸上时,巨无霸发出凄厉的惨叫;当它们没有冲到天上,就在炮筒里爆炸时,徐达的战舰上就如起了一阵飓风,士兵被弹到空中,战舰上顿时一片火海。

众所周知,明朝时,热兵器虽然已被装备到军队中,但质量差强人意。有的纯粹是定时炸弹,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所以,当徐达在攻击对方时,他自己也受到自己的攻击。这正应了那句古语:杀人一万,自损三千。

徐达一面命人灭火,一面盯紧陈友谅前沿巨无霸联队中最靠边的一艘,他发现那艘战舰摇摇晃晃,与团队的铁索连接并不牢固。徐达命令使用大火炮、小火炮、大火箭、小火箭的士兵对准那艘战舰的铁索处开火。一阵震耳欲聋、浓烟滚滚的轰击后,那艘战舰的铁索被炸开。大概是因为和团队失去了联系,它变得惊慌失措,在前进和后退中摇摆不定,徐达瞅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顾一切地冲向那艘脱离了组织的战舰,同时下令战舰上所有的火器全部开火。那艘战舰被轰得晕头转向,停在原地,任凭徐达的战舰靠近,战舰上的士兵爬上它。很快,舰上的战斗结束,它被徐达占有了。

并非都是好消息。徐达刚占有了陈友谅的一艘巨无霸,陈友谅的其他巨无霸就马上还以颜色。其中一艘超级巨无霸以泰山压顶之势把朱元璋的一队战舰压得抬不起头来,由于距离太近,大的火器发挥不出作用,因而陈友谅的士兵们从超级巨无霸上毫无阻碍地跳到了敌人的船上。有时候打架就是这样,双拳难敌四手。我们从双方战舰的体积上就能看出兵力的多寡,所以,朱元璋这队战舰很快就灭亡了。

徐达那边也没高兴太久。他让一部分兵力占据了那艘巨无霸,自己战舰上的兵力严重短缺,陈友谅舰队趁势对其掩杀,陈军士兵从三层高的铁舰上跳到徐达的船上,犹如神兵天降。徐达哇呀呀怪叫,不知是恐惧还是气愤,敌人士兵越来越多,徐达眼看不能再支撑,朱元璋看到这一危险的场景,内心也哇哇怪叫,他不能失去徐达,所以剩下的那六队战舰全部出动,去拯救徐达。徐达运气好,在友舰的帮助下,终于死里逃生。当他正要向朱元璋方向投去感激的目光时,他脸色大变、魂不附体,因为正有一艘陈军“铁舰”缓缓逼近朱元璋的指挥舰。朱元璋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因为所有的战舰都跑出来拯救徐达了。

徐达一面掉头回救,一面把船上的所有火器都对准那艘逼近朱元璋的“铁舰”。朱元璋早就看到有艘“铁舰”如孤胆英雄一样,从不计其数的战舰群中悄无声息地游离出来,然后猛地加速,冲向自己。他的指挥舰虽然是舰队中最高大的战舰,可和正急速奔来的“孤胆英雄”仍然不能相提并论。他不能向后逃,因为他的指挥舰是舰队的灵魂,灵魂如果出窍,那整个舰队离覆亡就不远了。他只好咬牙迎击。

指挥舰上所有的火力一股脑地倾泻到那艘铁舰上,但铁舰像是个受到雪球攻击的巨人,毫发无损。只是在即将靠近时,朱元璋指挥舰上的强弩发挥了作用,稍稍延缓了那艘铁舰的速度。可铁舰还在向它逼近,而且铁舰上的冷兵器也开始还击。铁舰攻击它,是俯冲,它攻击铁舰,是仰攻。无论怎么打,它都吃亏。

多年以后,朱元璋回想起这件事来,仍心有余悸。那艘铁舰的指挥官叫张定边,是陈友谅最得意的爱将,因善于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给敌人致命一击而闻名南中国。

朱元璋说:“那次,朕真的受惊了。如果不是徐达,朕岂止是受惊,简直要受俘。”徐达急如星火地赶来,由于张定边正专心致志地盯着朱元璋,因此没防备徐达会从侧面对自己进行偷袭。徐达的偷袭也不是张定边未能活捉朱元璋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朱元璋指挥舰离康郎山很近,那里是浅水区,所以张定边的战舰进入浅水区后就搁浅了。张定边面临着无法靠人力解决的困难,进不能进,退也不能退。更要命的是,徐达从侧面向他发动猛攻,不但向他射出火箭,还有冷兵器的羽箭。这些羽箭从天而降,向来是不长眼的,张定边的胸口突然就吃了一箭,正要大叫时,腿上又吃了一箭。幸好,一艘友舰适时地出现在他后面,他跳到河里,游到铁舰上,才总算捡了一条命。

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后面时,鄱阳湖发出忧伤的哭泣,死尸和战舰的残骸遍布湖面,一片狼藉。

双方同时鸣金收兵,鄱阳湖之战第一天的光阴,就在血雨浓烟中虚掷了。

朱元璋后来说:“第一天的战绩很不同凡响,仅徐达一人就杀掉了对方一千五百人,击沉对方的战舰数百艘,并俘获了对方一艘巨无霸。”

陈友谅在1363年农历七月二十二日那天傍晚大摆庆功宴,说:“第一天的战绩很不同凡响,我们干掉了朱秃子三队战舰,杀掉了他两千多人。虽然丢了艘巨无霸,可我们还有几百艘呢!”

刘伯温在血色夕阳下对朱元璋说:“我军有必胜之气色,不必担心。”

朱元璋后来一个人偷偷在密室中回想刘伯温时,总会想到刘伯温的那句话。其实那句“我军有必胜之气色”的话,刘伯温在开战前就已说过,当时朱元璋一见到陈友谅的超级巨无霸,脸上的血色就**然无存。

他问刘伯温:“气色如何?”

刘伯温看了他一眼,回答:“不好。”

朱元璋深吸口气,说:“我不是问这个。”

刘伯温现出恍然的样子,说:“我兵有必胜之气色。”

朱元璋脸色好转了一半,再问:“该如何?”

刘伯温再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回答:“力战之。”

朱元璋每次想到刘伯温在鄱阳湖之战前期的表现就怒上心头,因为就在那天,他险些成为俘虏,而刘伯温却告诉他不必担心。

鄱阳湖四日之第二日

第一天朱元璋先攻,第二天轮到陈友谅。陈友谅倾尽家底,把所有的巨无霸都投入战场,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朱元璋舰队。朱元璋舰队在庞然大物的压迫下频频后退。朱元璋大怒,说:“你们再退就退到我门口来了。”可他的惊恐与愤怒无法阻止他的舰队一退再退。朱元璋像炮仗一样爆了起来,把在阵地最前沿的小队长凑足十人,就在他的指挥舰船头处决。这一残暴的方式暂时稳住了阵脚,但很快,他的舰队又后退。这一次,他拿出了军官花名册,要人指出阵地前沿指挥官的名字,他随手圈了几个,正要命令把这几个人捆了处决,刘伯温站出来了。

刘伯温说:“陈友谅的战舰高而大,今天恰好又被他得了先机,第一个发动进攻,我们的战舰小,和他的舰队硬碰硬,这就是像是拿鸡蛋去碰泰山,纵然战神韩信复生,也无济于事。”

朱元璋就问:“那军师您有什么好计策?”

刘伯温说:“天下万事万物,有一利必有一弊。陈友谅把战舰连在一起,无论是攻击力还是气势,都凭空增加数倍。这是他的利,但他肯定有弊。”

朱元璋和他的将军们对这种“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的辩证法一点都不感兴趣,在他们眼中,哲学上的辩证法是用来满嘴跑火车的,属于文字游戏。他们最想知道的是,陈友谅那看上去天衣无缝的巨无霸舰队的弊端到底在哪里?

刘伯温说:“如果我们用火攻,他的舰队因为连在一起而不能马上分开,必然大败。”

朱元璋的将军们哄堂大笑。有人说:“您这计策,我们听说过。赤壁之战嘛,可当时人家诸葛亮能借来东风啊,没有风,火攻就是原地打转,热闹是热闹,可于战事没任何帮助啊!”

朱元璋也说:“能用火攻当然好,可这风?”

他瞅了一眼刘伯温,刘伯温一语不发。他站起来,连瞅都不瞅那些将军一眼,走出船舱,登上甲板,看着军旗。看了好一会儿,又去看湖水。最后,他蹲在船头,探出耳朵去听鄱阳湖。他的头上,太阳在嗡嗡地响着,军旗撕心裂肺地叫着,只有鄱阳湖,发出不同于昨天的、犹如少女抚摸头发时静电的声音。

他又走回船舱,对朱元璋说:“让人准备七条小船,船上装满火药,用芦苇覆盖其上,再扎几个草人,立在船头。黄昏时,会有一阵东北风,风力极强,持续时间也不短,足够我们大破陈友谅的巨无霸舰阵。”

朱元璋的那些将军们面面相觑,然后哗然一片。他们认为诸葛亮借东风的事是不可复制的,或许那根本就是个神话故事,可今天居然有人要现场表演,他们先是惊骇,后是嗤笑。

刘伯温可不管这些,看都不看那些将军们一眼,就邀请朱元璋到单独的房间。他告诉朱元璋,按他对空气状况和风向还有水文的观察,今天黄昏时分必然起大风,所以必须要马上去准备。

朱元璋相信,因为自刘伯温跟了他以后,没有办砸过一件事,也没有漏算过一件事。可他又有点不太相信,因为这似乎太神乎其神了。倒不是刘伯温神乎其神,而是老天爷。

如果说第一天和陈友谅对决,他的处境是险象环生,那今天就是危机四伏。第一天是他运气好,攻击他的敌方战舰搁浅,而今天,他才踏踏实实地知道陈友谅的舰队当真是无敌天下的,至少在南中国是无敌的。面对这样一个劲敌,死神已开始在他的军队中乱窜。就在他的指挥舰上,他好像看到死神站在半空中,向他微笑。可刘伯温却说,晚上有一阵东北风吹来。他所处的位置恰好是东北方,陈友谅那倒霉鬼恰好在西南,如果真有这么一阵天老爷给他的神风,那他岂不是可以转危为安,转败为胜?

这就是他不太相信的地方,他不相信自己的运气有这么好。但刘伯温马上告诉他:人,有时候就是靠运气,一个人的成功,百分之九十九靠努力,百分之一靠运气,但运气绝不可少。几百年后,有个叫爱迪生的人说,所谓天才,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加百分之一的灵感,但灵感至关重要。中国人翻译这段话时,把“但灵感至关重要”给删除了。

朱元璋说,从前在老家给地主家放牛,运气出奇的差:回去早了,被地主臭揍一顿,回去晚了,又没有饭吃。后来当了和尚去四方化缘,别的和尚都能在深宅大院门前得到吃的,只有他,经常被大院里出来的狗追着跑。再后来,他参加郭子兴的革命军后运气才渐渐好转。他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摸爬滚打了好多年,他身边的大多数战友前一天还跟他一起并肩战斗,第二天就变成了一具死尸。他看到过无数战友的肉体就在他面前像是灰烬被风吹起一样,飘散起来,最后在他眼前就剩了一堆白骨。

他对刘伯温说,他最近这几年的运气好得一塌糊涂,顺风顺水,没有他做不成的事,只有他想不到的事。但他也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好运气不可能一直跟着他,如果今天黄昏东北风没有来,那他现在就该穿起裹尸布了。

刘伯温无法涤**朱元璋内心深处的这一担忧,所以他说:“如果今天黄昏没有东北风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过,他最后又说,“放心,我军有必胜之气色,以此推论,黄昏时分必有东北风吹来。”

两人在探讨天气变化时,陈友谅气定神闲。他的舰队虽然在朱元璋舰队的顽强抵抗下进展缓慢,他却一点都不焦虑。陈友谅表面看上去急功近利,在战场上总是给人急吼吼的求胜心切的印象,其实真到人生拐点时,他会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心灵定力。这是陈友谅人格中唯一的魅力,可惜在他一生中并不多见。

他命令他的巨无霸舰队按部就班,稳扎稳打。他对他的将军们说:“你们要像蚕吃桑叶一样,从头吃到尾,不要留下任何后患。你们开过去的地方,不要让我看到朱秃子的一个士兵、一面旗帜!”

直到黄昏,陈友谅的计划稳步进行,朱元璋舰队被逼到康郎山的浅水区,动弹不得。那时正是仲夏,闷热无雨,湖水被太阳炙烤得都要沸腾了。朱元璋擦了脸上的汗,看向刘伯温。他大吃一惊,因为刘伯温的脸色苍白,他急忙问:“军师可好?”刘伯温笑了一下,说:“我很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他的话音一落,战舰上的五彩旗神秘地抖动起来,幅度越来越大,湖水也开始泛起层层涟漪,朱元璋惊喜若狂:“风,风,风!”

这三个字就像是咒语,旗帜突然像死蛇一样,瘫了下来,湖水又恢复了从前的镜子模样。朱元璋蹿上甲板,先看旗,再看湖水,然后扭头看刘伯温。

传奇故事发生了。

这个传奇的第一个版本的主人公是刘伯温。刘伯温在朱元璋扭头看他时,突然大叫一声:“船要沉。”还未等朱元璋反应过来,刘伯温抓起朱元璋,逃到了康郎山岸。朱元璋仓皇中回头一望,他的那艘指挥舰正以铁球入水的速度下沉,只几秒钟的时间,那艘船就如被鄱阳湖吞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个传奇故事告诉我们,刘伯温不但能预料五百年后的事,更能预料到五秒钟内的事。

第二个版本的主人公是周颠。金庸在他的《倚天屠龙记》中把他写成是明教五散人之一,武功出神入化,人也是神秘莫测。不过历史上,周颠确有其人,他少年时得了一种怪病,可能就是精神病,遇到路人就说三个字:告太平。朱元璋在应天时,有一天在路上遇到他,他拉着朱元璋的缰绳,连说“告太平”。朱元璋把他看成是神经病,让人用大锅扣住他,周围架起火来烤。烤了一个时辰后,朱元璋叫人把锅掀开,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

那天,刘伯温和朱元璋在鄱阳湖上等东风,周颠突然就出现在岸上,朱元璋要他上船。他摇头说:“船要沉。”朱元璋大怒,叫人上岸捉他。周颠在岸上一跳两跳就不见了。朱元璋大为诧异,也跑到岸上来看,正在这时,鄱阳湖在他的指挥舰下面露出一个大洞,船被吞没了。

无论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有一点我们可以确认,朱元璋对周颠印象深刻。二十多年后,朱元璋还叫人去深山古刹中寻找周颠,当不能找到时,朱元璋就命人写了《周颠仙传》,来颂扬他的功德。

朱元璋可从来没有让人写过《刘伯温传》,个中原因,随着时间的流逝,朱元璋和刘伯温都心知肚明。

那天黄昏,东北风最终还是来了,来的时候,席卷黄昏下的残云,吹过布满杜鹃花和夜来香的天空,在朱元璋舰队上空转了一圈,一扭身,就奔陈友谅的舰队冲去了。从刘伯温的眼中看去,这阵风是死神向陈友谅吹出的气,是厄运之神对着陈友谅打了个哈欠。

从陈友谅的眼中看去,这阵忽然吹来的大风有点诡异。他虽然对天文气象知识没有任何研究,但生活常识告诉他,这个季节的鄱阳湖起这样大的东北风是非常稀奇的。他心神突然就不宁起来。他的对手朱元璋此时的心神早如猴子一样跳动,七只早已准备好的小船如离弦之箭一样冲向了陈友谅的巨无霸舰阵。

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陈友谅就下令对着那七艘小船开火,射出的火箭点燃了船上的芦苇,船借风势,火借船势,越烧越旺,七个高速行驶的大火球扑向了陈友谅的战舰。芦苇烧尽,火药被引燃,又恰好撞上了陈友谅的巨无霸。

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火就借着风势开始在陈友谅的战舰上燎开。由于陈友谅的所有军舰是连在一起的,因此火只要烧到一艘军舰上,就会马上向另外的军舰上蔓延。军舰上一片惨叫,短短的时间内,陈友谅的一百艘军舰受到了火神最野蛮的攻击。浓烟弥漫天际,火光冲天,朱元璋下令反攻。

陈友谅在危急时刻,放弃那些被火神肆虐的战舰,斩断还完好的战舰缆绳,匆忙后撤。朱元璋主持下的史书记载说,当时陈友谅兵团有两千人被烧死,湖水一片血红。

——搞不明白,人被烧死,怎么会出血?

这一天是1363年农历七月二十三日,鄱阳湖之战的第二天,霉运之神和陈友谅握手的第一天。

难星过,速换船

陈友谅坐在他的指挥舰中,两只大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他缓缓地扫视着他的将军们,还有几张空椅子。昨天,那些椅子还没有空。朱元璋的火攻,让他失去了两个亲弟弟和一个宰相,他们的尸体沉到鄱阳湖底,早被食人鱼吃得一干二净。

陈友谅没有检讨失败的原因,因为他不客气地认为,朱元璋是走了狗屎运才遇到了那阵东北风。如果没有那阵东北风,朱元璋的舰队早被他的巨无霸们挤扁了。这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就像我们走在大街上,突然被高空坠物砸到一样,都是我们没有办法预测到的,事后,我们也得不到什么教训。如果非要得到个教训,那就是,以后我们不要出门;非要出门,要仰头看,小心再有高空坠物。

陈友谅对将军们说东北风初起时,他的脑海里也闪过用火攻朱元璋的想法。可闪念之间,朱元璋已经先用了。他不无遗憾地说:“朱秃子居然未卜先知。”一提到未卜先知,他拍了下脑袋大叫道,“他妈的,他船上肯定有刘伯温那厮,这阵东风可能就是刘伯温借来的。我们是在跟呼风唤雨的神仙打架啊!”

他发完一通牢骚,马上就恢复了高傲和冷静,他对他的将军们说:“擒贼先擒王,明天开战,你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朱秃子和刘伯温的船,狠狠地攻击它,把它打沉。一个死人,是不会呼风唤雨的。一个没有了首领的舰队就是一群无头苍蝇。”

和陈友谅低沉的士气截然不同,朱元璋军队的士气直冲云霄,把月牙冲得乱晃。1363年农历七月二十四日,鄱阳湖之战的第三天凌晨,朱元璋对他的将军们说:“昨天已经把陈友谅的士气彻底击垮,他们的灭亡指日可待。今天,我们好好地打,兢兢业业地打,胜利之神很快就会到我们这里做客。”

他的将军们被他激励得热血沸腾、满脸红光,腰间宝刀嘎嘎作响,要从鞘中飞出。他的士兵们站在各自的战舰上齐声呼喊胜利,他们身边的空气都被这些震耳欲聋的声音震动得颤抖不已。

陈友谅遥遥地听到这些平时根本听不到的壮观声响,轻轻地冷笑。他对将军们说:“这种狂叫乱喊不是战斗。我们低调一点,记住今天唯一的任务,找到朱元璋的指挥舰,用火炮把他送到白莲教总部那里见他的‘教主’去。”

不过,在几百艘战舰中找到朱元璋的指挥舰并不容易。因为朱元璋的指挥舰在海战的第二天沉了,所以朱元璋又换了一艘舰。那艘沉没的指挥舰,张定边最有印象,上面被装扮得花里胡哨,一杆极为显眼的米红色大旗高高飘扬。战舰上仅敲锣打鼓振奋士气的士兵就有一百多人,他们的鼓声贴着湖面,一直向北可以传到长江,再从长江登陆向北,可以传到黄河,把黄河的泥沙震**得跳出水面。

但鄱阳湖之战的第三天,朱元璋换了指挥舰,那是一艘草草准备的普通的战舰,唯一和其他战舰不同的是,它的樯桅被涂成了白色。指挥舰必须要有区别于其他战舰的特点,这样有利于指挥。陈友谅可不知道朱元璋被迫换了指挥舰,他让士兵们寻找朱元璋从前的指挥舰,所以双方的战斗从早上进行到中午时,陈友谅也没有得到使他惊喜的情报。

朱元璋舰队的战斗士气的确很旺,陈友谅的多路巨无霸只是在防御,而没有反击的机会。虽然如此,在庞大的巨无霸面前,朱元璋舰队每想要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他把火器用到了极致,火箭、火炮、火蒺藜在空中飞过时,如同日全食一样,天昏地暗。双方只能借助爆炸的闪光来观察敌情。当朱元璋的火器短时间内停止后,阳光又普照鄱阳湖。就在白昼变成黑夜、黑夜再变回白昼之间,陈友谅突然发现朱元璋舰队中,有艘白色樯桅的战舰,形迹十分可疑。它的高处,有几个士兵挥动着五颜六色的小旗,陈友谅当即断定,这就是指挥舰,那些小旗就是指挥信号旗。

陈友谅大喜过望,命令他的信号兵发出攻击信号。信号一出,他的前哨战舰左右闪开,一艘装备精良的巨无霸像是从水底浮出来一样,所有的火器都对准了那艘白色樯桅的战舰,同时开火。这就像是剁砧板上的猪肉,绝没有剁不到的道理。

可陈友谅太倒霉,朱元璋身边有个刘伯温,这就注定了陈友谅的一切深谋远虑和辛苦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在太阳被漫天的火箭遮蔽了光芒时,无数星星从天空中探出头来。刘伯温仰头观星时,突然大叫一声:“不好!”他当时正坐在朱元璋旁边,话音一落,他揪起朱元璋,让护卫开路,跳上了一只小船,小船以箭一样的速度飞离了朱元璋的指挥舰。朱元璋在慌乱中听刘伯温说了六个字,像是咒语:难星过,速更舟。告诉他灾难之星来了,赶紧换船。

朱元璋在小船上还未彻底坐稳,他的指挥舰就轰隆一声,铁甲横飞,被炸了个稀巴烂。朱元璋瞠目结舌,回想刘伯温那六个字,心有余悸地连连咽口水。

他问刘伯温:“你怎么知道我的船要被击中?”

刘伯温回答:“难星来袭,被我发现。”

朱元璋惊骇不已,说:“青天白日,您居然还能看到星星,这真是太出神入化了。”

刘伯温没有回答,他也没有给朱元璋解释什么是难星,更没有给朱元璋解释一个基本的天文学常识:星星一直都在,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阴天还是晴天,世界上不缺少星星,缺少的是发现星星的眼睛。

陈友谅在船头上看到那艘白色樯桅的战舰被击成了碎末,高兴得跳了起来。他在等待朱元璋已被炸死的好消息,但这个消息没来,来的全是坏消息。他的阵线因他的命令而露出个口子,朱元璋那些灵敏的战舰迅速冲了进来,现在,前线混战一片。他庞大的战舰行动迟缓,被朱元璋那些灵活的小战舰围着打,且打完就跑。他的战舰一还击,就伤到了友舰。

陈友谅感到了压力,沉重的压力。鄱阳湖里全是火药味,湖里的鱼都受不了,纷纷跳出水面呼吸新鲜的空气,但上面的空气更糟糕。世界上唯一平等的事物就是空气,没有特供。陈友谅被浓烈的火药味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躲进船舱,浑身发热,关节疼痛。不幸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当他的神经被这些坏消息彻底麻醉后,他从口中勉强地吐出两个字:“撤退!”

朱元璋站在他临时避难的那只小船上,抻长了脖子向前线望去,他没有看到陈友谅的一艘船,只看到自己战舰的屁股。他对刘伯温说:“我胜利了!”

刘伯温仰头看天,天空被浓烈的火药味熏得苍黄,他没有看到星星,只看到太阳从苍黄里射出夺目的光芒,照在朱元璋那张兴奋得扭曲变形的脸,又反射到刘伯温眼睛里,非常非常刺眼。

朱元璋在1363年农历七月二十四日傍晚时说他胜利了,其实为时过早。陈友谅虽然失去了许多战舰,但主力未受重创,他仍有实力再来一战。而且他此时的实力和朱元璋的实力相差无几,按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和朱元璋唯一差的就是——运气。

陈友谅的运气的确很差,朱元璋的运气的确很好。问题是,朱元璋的运气虽好,但如果没有刘伯温在他身边帮他稳稳地抓住那些运气,朱元璋的好运气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所以,陈友谅应该这样说,我和朱秃子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有个半仙刘伯温,而我连个半鬼都没有。

陈友谅和朱元璋在鄱阳湖上三天的战争交流告诉我们,人类历史最贵的东西就是人才。

1363年农历七月二十四日夜晚,陈友谅彻夜未眠,直到凌晨,他才睡去。他梦见自己进入一个四面白墙的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却有两扇门。他打开一扇门,映入眼帘的还是一个四面白墙的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也有两扇门。他走向另外一扇门,正在犹豫是否打开时,身后有人叫他,似乎是他那美丽的老婆娄玉珍的声音。他一回头,却没有人,又回过头来,门也不见了。他陷在前所未有的孤独中,这种孤独感从他的毛孔渗入,进入他的骨髓,他开始哭泣起来。

就在他要淹死在自己泪水中时,他的侍女推醒了他。他恍惚地坐了起来,想到自己的老婆娄玉珍。但有一种声音冲进他的脑海,对他说,你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老婆;又有一种声音赶走了那个声音说,你老婆早就死在江州城了。

陈友谅这时恍恍惚惚地想起,自己的确有个老婆叫娄玉珍,但又不对。他想,他的老婆应该叫杨苕华,是个美丽温柔的女子,更是他的贤内助。当初,朱元璋进攻他的江州,他的老婆在他出征前对他说:“吾君出阵作战,千万记住,人在军旗在,兵败军旗倒,免得我牵挂。”他还隐约地记得,那天出征时,他老婆站在江州城里最高处,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她的万缕青丝被清风吹动,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他朦胧地记得,那一战他打败了朱元璋。凯旋时,他在石拱桥边洗脚——后人将此桥取名“洗脚桥”,今叫洗心桥——突然一阵狂风将插在身边的军旗吹倒,但他忘了及时扶起。当他的老婆看到他的部队没有军旗时,以为丈夫吃了败仗,于是就在身旁的大青麻石上撞碎了脑袋,此石后来叫“别夫石”。

陈友谅一想到他老婆的死,就流下泪水。不知是谁告诉他,他老婆的尸体还未寒冷,突然就天降暴雨,山洪暴发,很快将那具艳尸卷入山下小河之中,一直漂进长江,然后又逆水而上。三天后,他老婆的艳尸停留在今湖北省沔阳县陈家庄碧绿的池水中,空气不再流动,很快凝固成了绿色的一片天空,那片天空中散发出花香。这是陈友谅的故乡,是他老婆一直魂牵梦绕的地方。

陈友谅坐在床边想这些事,就如想史前时代的神话一样。他有点确信自己此时已丧失了判断梦境和现实的能力,他身处虚空中,无依无靠。只是当他坐在会议桌前时,现实才明朗起来。他看着他的将军们的脸,那些脸苍老得让他惊骇,才三天时间,时光好像流逝了二十年!

沉默了半个时辰后,陈友谅拿出了他今天的作战方案:故伎重施,找到朱元璋的指挥舰,轰他丫的!

他的将军们对他的决定震惊不已,因为朱元璋不是不长记性的猪,在经历了那次险情后,他肯定会把指挥舰隐藏起来。果然,当他们再次寻找朱元璋白色樯桅的指挥舰时,发现对方所有的战舰都拥有了白色樯桅。

也就是说,1363年农历七月二十五日,鄱阳湖之战的第四天,他们已没有了作战计划。而朱元璋的作战计划完美无缺,他趁着陈友谅这几天士气的持续低落,制定了一个“深入敌后”的作战计划,就是用数艘小战舰,装备大量的火器,从陈友谅巨无霸的空隙处插入,把陈友谅的阵地变成战场。

这些小战舰的速度快,机动而灵活,采用游击战,打一炮换个地方,就像是在象群中来回穿梭的老鼠。陈友谅的巨无霸被这些可恶的小东西绕得头昏眼花,连连中招。这个时候,鄱阳湖之战已不是战争,而是老鼠挑逗大象的游戏。

显然,陈友谅已经失去了制定游戏规则的资格,他也没有了退出游戏的能力,只能在朱元璋制定规则的这个游戏中被动挨打。中午时分,朱元璋发动总攻,主力舰队直逼陈友谅的中央部位,机动部队从陈友谅侧翼发动骚扰性袭击。在内外夹击之下,陈友谅舰队发出惊天动地的崩溃声。

陈友谅坐在他的会议室中,嘴角渗出苦涩的黏液,他垂头丧气地说了两个字:“撤吧。”

撤退已经完全不可能,在朱元璋舰队疯狂的冲击下,陈友谅舰队的撤退变成了溃退,朱元璋舰队像是打落水狗一样的狠揍陈友谅舰队,当陈友谅舰队溃退到渚矶时,连鄱阳湖最深处的鱼儿都知道,陈友谅大势已去了。

那些鱼儿在湖面恢复平静后,偷偷地游到湖面来,湖面上漂浮着陈军士兵的尸体、兵器、盔甲和正在下沉的战舰。它们深吸一口气,终于可以摇头摆尾地互相庆祝,我们的苦日子过去了,因为鄱阳湖之战结束了。

友谅死矣

陈友谅一直向北溃退到渚矶时,朱元璋也向北转移到左蠡控制江水上游,使陈友谅无法进入长江。

渚矶在葫芦口的小葫芦西边,左蠡在东边,遥遥相望。陈友谅用了三天想要冲破朱元璋的防线,但没有任何成绩。就在这三天时间里,陈友谅的一艘巨无霸舰队的司令投降朱元璋,军队士气降到冰点。

陈友谅现在进退失据,他从武昌出来时,带的粮食并不多,在洪都城下被阻挡了接近三个月,粮食吃得差不多了。他本以为能在鄱阳湖一举歼灭朱元璋,可四天的时间证明了一件事:他的理想是不着边际的幻想。

他在渚矶的临时指挥部里闷声不响地看着一张地图。在地图上,他离长江只有一指距离,只有进入长江,他才能全身而退。可惜,现在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就是这一指。

到了这个境地,他已没有了战略计划,甚至连战斗计划都没有。朱元璋始终在围困他,却不进攻他。只有他的舰队摆出架势要向长江冲击时,朱元璋的舰队才像苍蝇见到粪堆一样蜂拥而至。他不明白,短短的四天光阴,为何会让他那所向无敌的舰队的战斗力**然无存。这使人厌恶和恐惧的光阴啊,陈友谅心里想,我要虚度它,以此来惩罚它!

刘伯温对待光阴的态度和陈友谅截然不同,他在争分夺秒地算计时间,预测陈友谅还能撑多久。围而不攻,正是他递给朱元璋的战略。陈友谅的水军主力虽然受到有史以来最大的重创,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果真要对其发动总攻,陈友谅这只困兽会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这是“杀人一万,自损三千”的下等策略。刘伯温是具有上等智慧的人,当然不会给朱元璋出这样的馊主意。

他站在左蠡岸上,遥望陈友谅的舰队和他在陆地上的军营。在那片阴郁的领域上空,一大团乌云涌动着,像是另外一个国度,一个荒凉而绝望的国度。他对朱元璋说:“我们围困陈友谅已半个月,他的军粮肯定没有多少。我想,他会去攻打洪都,劫粮。”

朱元璋点头称是。刘伯温又说:“洪都城经过三个月的攻击,已破败不堪,守军筋疲力尽,应速派一支军队去支援。”

朱元璋感到惊讶,他说:“当初陈友谅主力犹在,尚且不能攻下,现在他主力受到重创,难道会出现奇迹?”

刘伯温说:“世事难料,陈友谅这段时间倒霉透顶,谁知道会不会否极泰来呢!”

朱元璋又是一惊,说:“先生您说得极是,我这就向洪都城派援军。”

刘伯温的预测分毫不差,在半个月不停的突围受挫后,陈友谅终于在那段时期内做出了一个有价值的军事计划:挑选精锐登陆部队,乘坐几艘巨无霸战舰,突袭洪都城。目的只有一个:粮食。

他的精锐部队还未集结完毕,朱元璋在刘伯温的指引下,已经发出了一支援军。这支援军从左蠡出发,沿着鄱阳湖北岸向东飞速前进,到达都昌(今江西都昌),在都昌一个华丽的右转,进入鄱阳湖,直抵鄱阳湖进入赣江的入江口处。他们在这里等了一天,才等到陈友谅的劫粮水军姗姗而来。

劫粮部队的指挥官一看到入江口有朱元璋的部队,又惊又怒:惊的是,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要去洪都;怒的是,这些兔崽子冤魂不散,走哪里都能遇到他们。

双方同时开战,一个时辰后,朱元璋的部队被击垮,但陈友谅的劫粮部队也伤亡惨重,已没有力量再去洪都城。他们只是登陆后,象征性地做了一次攻城,然后就急急忙忙地撤回了渚矶。

陈友谅突然发现自己的脑子在朱元璋那里已经成了透明的,他想什么,朱元璋全都知道。这使他的精神向崩溃的深渊飞驰而去,他开始喜怒无常,身边的侍卫和宫女,包括他的将军们,都成了他刀下的牺牲品。

他杀人已经没有了目的性,甚至连动机都没有。突然一阵不可名状的恐惧和怒火冲上头顶,就抽刀奔最近的人冲去。

在朱元璋没有把他送进地狱前,他自己提前把自己的心炼成了地狱。

1363年农历八月十五,刘伯温在鄱阳湖上度过了他五十三岁的生日。在那个月圆的夜晚,他坐在船上,航行在鄱阳湖中,船尾拖出粼光的航迹。月光把鄱阳湖变成了一片银蛇世界。屈指一算,他和朱元璋的合作已经有三个年头,在这三年里,他对朱元璋的了解其实并不深。因为朱元璋本身就是一层阴黑的浓雾,纵然刘伯温能明察秋毫,却也无法看穿这团浓雾。世界上有一种人,是让你无法看透的,一个人所以能被看透,关键就在于人心。

我们的心灵能感应到对方的心灵,才能有心上的交流,在交流中,我们才能用心观心,从而认识对方。心灵中最重要的不是智慧,而是爱。只有一个人的心灵拥有爱时,才能被对方感应到,才能被对方理解。朱元璋是个没有爱的人,确切地说,他没有爱的能力。在1363年时,他的这种特征还未被人熟知,在刘伯温看来,朱元璋礼贤下士,爱臣如子,常常带着微笑对他的爱将们嘘寒问暖。可有时候,刘伯温对那层脸皮凝成的微笑不寒而栗,因为那根本不是发自内心的笑,而是一种技术。

当刘伯温看着在湖中摇摇晃晃的月亮时,朱元璋那张奇丑无比的脸就出现在月亮里,随着粼粼波光,那张脸扭曲变形,使人冷汗直冒。

刘伯温深吸了一口气,这不是幻觉,因为朱元璋也在船上,正和他一起庆祝他的生日。朱元璋向湖里望去时,月亮都不禁打了个冷战,月亮里嬉戏的鱼儿突然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走了。

朱元璋说:“先生您已五十三,而我才三十六。我还年轻,希望先生在今后的日子里多指点我。”

刘伯温说:“你如此年轻有为,现在马上又要击败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是凡夫俗子,只能尽力而为。”

朱元璋脸上挂出微笑来,很严肃地问:“先生可否预测一下,陈友谅何时彻底失败?”

刘伯温看着月亮,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躲进惨白的云里,但光辉不减,白银似的空气在刘伯温身上流动,他感到一阵寒意。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一句格言来:狡兔死,走狗烹。

他强压住那句格言对他精神的刺激,去看朱元璋那张丑陋的脸,不动声色地说:“不出半月,陈友谅必亡。”

朱元璋希望时间再确切一点,刘伯温就仰头去看天,月明星稀,但他总算找到了一颗星,那颗星震颤着,像要从天上掉下来。于是,他对朱元璋说:“金木相犯之日,就是陈友谅必死之时。那一天应该是八月二十六日。我们最近这段时间就应该悄悄地把主力移到湖口,在长江南北两岸设置木栅栏,多做火筏放在江中。”

朱元璋沉思,他想猜出刘伯温的用意。刘伯温没有给他这个表现的机会,接着说:“陈友谅会在不久的将来全力突围到长江中,然后回武昌。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南湖嘴,二是湖口。我们在南湖嘴的防御工事无懈可击,陈友谅会在碰壁后,选择湖口突围。到那时,我们以逸待劳,陈友谅必败无疑。”

朱元璋鼓掌叫道:“先生和我想到一起了。”

但刘伯温又说:“如果在湖口阻击不了陈友谅,那只能是天不佑我,所以我们要在长江上游布置一部分兵力,阻止冲破湖口的陈友谅回武昌,务必要让长江成为陈友谅的葬身之地!”

1363年农历八月十五那天晚上,陈友谅在他的军营里召开了最后一次军事会议。在会议上,他稍稍恢复了点理性和傲慢的性格,他要求在十天时间内整顿军队士气。八月二十六日,全军突围,突围点选定了南湖嘴。

之所以选择南湖嘴,是因为南湖嘴是长江入鄱阳湖西面的入湖口,只要突破南湖嘴,就能进入长江。进入长江,一直向西,他就能回到老巢武昌。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如果南湖嘴无法突破,该如何?”

陈友谅瞪着灰蒙蒙的眼睛,看了那人许久,又看了看地图,用食指戳到南湖嘴东边的湖口说:“那就选这儿!突破它后,从泾江口进入长江!”

最后,他扫了他的将军们一眼,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我决不会死在长江里,更不会死在鄱阳湖!”

1363年农历八月二十六日凌晨,陈友谅从噩梦中惊醒,一骨碌爬起来,把突围计划的时间提前了。虽然多日来受到不计其数的创伤,但他的舰队在经过十天的整顿后,仍然有股傲气,大旗在晨风中飘起,杀气逼人。

晨光熹微中,陈友谅下达了全军突围的命令。巨无霸舰队重新出现在鄱阳湖上,他经过左蠡时,料定必有一场恶战。但是,让他吃惊的是,左蠡方面毫无动静,只有一群水鸟被喷薄而出的太阳的嗡嗡声吵醒,扑啦扑啦地飞到空中。

陈友谅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仿佛一夜间,朱元璋的舰队被地球吞没了一样。但他没有考虑那么多,他沿着鄱阳湖西岸一直向北,很快就进入了朱元璋南湖嘴的防御区。

南湖嘴在鄱阳湖之战开始之前,已被朱元璋布置得如同天堑,陈友谅的先锋攻击舰队使出吃奶的力气轮番攻击,朱元璋的舰队只是顽强防御,没有一点主动出击的架势。

将近中午时,太阳的马达飞速运转起来,似乎向地球靠近了几千万公里,把人晒得昏昏欲睡,把鄱阳湖上的飞鸟晒得羽毛起火,从空中栽到湖里。陈友谅坐在指挥舰的船舱里,没有一丝风吹进来,他浑身冒汗。他的战舰就有这种特点,铁板太多,吸收阳光,所以他就如同坐在烤炉里一样。他把头探出来,去看战场。有人告诉他,没有任何进展。

他擦了擦汗,下了第二道命令:“向东,去湖口!”

巨无霸舰队转舵,慢悠悠地向湖口驶去。陈友谅找不到朱元璋的主力,早上时还心惊肉跳,中午时,这种感觉就烟消云散了。他安慰自己说:“也许朱元璋在长江里等着我呢。”当到达湖口后,他这种自我安慰马上就没有了,心惊肉跳的感觉又回到了心上。

他最终还是在鄱阳湖中发现了朱元璋的主力舰队,就在湖口严阵以待。现在,他已没有后路,南湖嘴的战舰正在尾随他。他如果南下重新进入鄱阳湖,那就真的要饿死在湖里了。其实,他也没有想过要后退,在心惊肉跳了一会儿后,他恢复了平静。他对他的将军们说:“生死存亡在此一举,诸位要努力向前,回武昌后,朕会大力犒赏这场战争中的英雄们的!”

朱元璋向陈友谅的主力舰队望去,激动万分,真想拥抱身边的刘伯温。刘伯温却出奇的冷静,他告诉朱元璋,不可轻敌,陈友谅仍有热血和实力。

朱元璋点头,扯着嗓子下令:“全线攻击!”

陈友谅也用他那低沉的声音下达了全线突围的命令。这并不是一场硬碰硬的战役,朱元璋早有准备,他的火筏最先冲进了陈友谅舰队中,这些东西就是会动的小火焰山,只要和陈友谅的战舰一碰上,马上起火。朱元璋再次使用他那所向无敌的火器,陈友谅的战舰几乎已无还手之力。湖口之战不同于鄱阳湖的几次大战,在鄱阳湖中,陈友谅的巨无霸战舰还可以展开阵形,可在狭窄的湖口,陈友谅的巨无霸互相碰撞着“自相残杀”起来。

对于朱元璋而言,这是一次围剿战,但对于陈友谅而言,这是一次最窝囊的防御战。黄昏来临,他好不容易带着不到一半的战舰突破了湖口,直奔泾江口。近一个月以来,他第一次露出会心的笑容。因为只要突破泾江口,进入长江,凭借巨无霸的速度,他一定能摆脱朱元璋的“小渔船”,安然回到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