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时间过去,于情,法庭自然是偏向于叶初晓,然而这案子的原告来头不小,且也有理有据,最后法官宣布休庭,择日再判。
当叶初晓听到这一结果时,绷紧到极限的神经骤地一松,人几乎虚脱,撑着桌沿才没有软倒。
沈娅忙上前扶住她,陈则此时,又恢复了平时的笑模样,走过来问要不要帮忙。
“猫哭耗子假慈悲。”沈娅愤然骂道,然后转向齐禛:“把初晓逼成这样,你满意了么?你那颗心,真不是肉长的,她为了你,吃过多少苦……”
“别说了娅娅。”叶初晓摇了摇头,勉强站直了身体,拉着沈娅离开。
她不想再跟齐禛,多说一个字。
这样一个能残忍到将她所有的旧伤疤,都血淋淋地撕开,来当做攻击她的武器的人,她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跟他多说一个字。
她走了,齐禛怔怔地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突然对陈则吼出了声:“你为什么要提早产那件事?”
“为了帮你赢这场官司。”陈则淡淡地回答:“就算我不提这件事,只要你把她逼到这庭上来,伤她就已经伤够了。”
齐禛哽住,眼中出现空茫,许久,才开始慢慢前行,却仿佛,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要去的方向,要走的路……
那天,叶初晓没回去,沈娅不放心她,硬是将她带回了自己家。
沈家的伯父伯母都心疼她的遭遇,待她如亲人,姐姐下班了也专程回来看她,被这么多人陪着,叶初晓的情绪终于缓解了些。
晚上躺在床上,沈娅跟她聊天,到最后已是迷蒙如呓语。叶初晓给她盖上被子,自己悄悄地翻过身去,在心里沉沉叹息了一声。
她知道,今日虽然没判,但其实,还是齐禛占了上风,形势并不乐观。
周围的人为了她,都已尽了力,余下的事,或许真的已经只能听天由命。
可是米粒儿……一想到米粒儿跟她分开,她仿佛在这一刻,就已经感受到了那种剜心的痛。
“叮”短信音忽然响起,她敛了敛神,拿过手机,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陆正南。
不想点开,她直接将手机反扣在枕下。
可不到半分钟,铃声却响了,而且一直不断。
未免吵醒沈娅,她终于还是走到阳台上去接听。
“你在哪里?”陆正南的声音低哑。
那一刻,委屈和愤怒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她望着天边的那轮新月,泪水弥漫进眼睛:“你管我在哪里!”
“初晓……”他喊了她一声,然后久久沉默。
她也不说话,任泪水一行行无声地滑落。
“对不起。”他说出这三个字的同时,她挂断了电话,然后关了机。
她不要再听对不起。
这世上,最无用,却又最伤人的三个字,就是对不起。
陆正南此刻,正在叶初晓家的楼下,和她看着同一轮新月,旁边的地上,落满烟蒂。
他已等了半夜,却仍旧不敢走,怕她会突然回来,怕她会孤孤单单,没有人陪。
初晓,真的对不起,是我在最应该陪在你身边的时候,丢下了你。
陆正南给陈则打电话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但他那边的背景仍是一片噪杂。
“怎么,大获全胜,所以在开庆功会么?”陆正南冷冷地问。
片刻的沉默后,陈则带着笑意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陆总的心情似乎不大好啊,要不要过来喝一杯,反正我一个人。”
陆正南没有推辞。
当他进了那间酒吧,走到向他招手的陈则跟前,眉头微皱:“你是精神分裂还是青春期没过,怎么总喜欢这种闹得要死的地方?”
陈则此刻,全无白天的精英范儿,衬衫解了三粒扣,领带也扯得松松垮垮,醉眼迷离,抬手指了指舞池里摇摆扭动的男男女女:“只有在这种地方,才会觉得,原来寂寞的人不止自己。”
陆正南也要了杯酒:“得了,是流氓别装文艺。”
这样出色的两个男人在一起,自然免不了招人搭讪,陈则还应付几句,陆正南却是不理不睬。
陈则啧啧两声:“真是找着正主了啊,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找着了不也被你们逼得弄丢了吗?”陆正南冷笑,陈则立即摆手澄清:“这里头可没我的事儿,您和齐总都是我金主,只要你们给钱我就给服务,其余都和我不相干。”
“你可真是块当双面间谍的好材料。”陆正南眉一挑:“行,那你也去帮我办件事儿。”
陈则短促地一笑:“您说。”
陆正南简单地说完,陈则眼神讳莫如深:“这个吧,怕是不好办。”
“要是好办我还找你办呐?”陆正南转了转手中的杯子,看着冰块在琥珀色的酒液中悠悠沉沉:“这事儿你要办妥了,佣金我给你加两倍。”
“陆总真是爽快。”陈则笑了笑,端起酒杯和他一碰:“成,我尽力。”
过了半晌,陈则又转头睨着陆正南:“要是齐总问起来……”
“我怎么跟你说的,你就怎么跟他说。”陆正南的眸中,覆上层阴郁之色:“要是他还有疑问,就让他亲自来问我。”
酒吧里的乐声,又翻上一个新的高潮,他们在这片噪杂里,都没再说话,只看着灯光在四面八方疯狂旋转,似要颠覆这个世界……
第二天早上,叶初晓在沈娅家吃过早饭,一起去上班,对昨天的事,两人默契地缄口不言。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个同事的亲戚,恰好就在法院工作,正巧出席了那场庭审。叶初晓未婚产子的事,已在公司里传得沸沸扬扬。
这一下,似乎所有的疑点和线索都串起来了,大家很快理出了这个八卦故事的脉络:黄花菜灰姑娘假装清纯,勾搭上高帅富,没想到前男友找回来要孩子,烂情史曝光,所以导致被甩,还倒霉地被告上了法庭。
活该。曾经羡慕嫉妒恨过的人,都痛快淋漓地骂出这一句。
更有好事者,将这情节告知了王总。
叶初晓再度被叫到老板办公室,这一次,王总连表面的客气都已不给:“小叶,虽说公司不管员工的私生活,可你这作风也太乱了,你知不知道这不仅仅是对你个人的名誉,也是对公司名誉的影响?要是客户知道我们有这样一个设计师,放不放心把单子交给我们做?”
她没作声,心里明白,王总不仅仅是就事论事,更是借机泄愤。
而就在这时,王总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瞪了叶初晓一眼,伸手接起。
“哎,小唐啊。”瞬间,他的面色阴转晴,笑得无比阳光灿烂:“最近可好啊……什么?回艾维工作……欢迎欢迎……当然是百分之百欢迎……”
叶初晓渐渐反应过来,这位小唐,是唐茜茜,她自然也是知道了自己的事,所以特意回来报仇雪恨的。
果然,王总挂了电话,往后靠进宽大的老板椅,斜挑着眼皮:“唐设计师要回来工作了,我看你这几个月的工作,还是经验不足,干脆跟着她继续做助理,多学习学习。”
呵,被打回原形了。叶初晓哂然一笑,再未多说,转身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当天下午,唐茜茜便真的到了艾维,进公司大厅的时候,老板亲自率领众人迎接。
她目光上扬45度,环顾全场,最后缓缓落到叶初晓脸上,与她对视,笑容阴冷:
“叶助理,我回来了。”
周围的人都从明里暗里看向叶初晓,想欣赏她狼狈的反应,可惜她平静如常,只淡笑着点了点头。
唐茜茜一次挑衅不成,自然还有第二次,走到她原来的办公室外的时候,下巴一抬:“哟,怎么空着啊,难不成我走了就没人进去坐过?”
“那是,一直等着你回来嘛。”王总在一边谄媚地接话。
“是么?那王总您可真是未卜先知啊。”唐茜茜其实心里对当初王总开掉她的事,还是有点耿耿于怀,要不是为了更全方位地报复叶初晓,她根本不可能给他面子。
她的眼风让王总惴惴不安,赶紧顺着她的心意讨好,手一摆,像支使下人般支使叶初晓:“小叶,去把唐组长的办公室收拾整理好。”
“好的。”叶初晓并未多言,在众人幸灾乐祸的眼神中离去。
唐茜茜又在外面和大家寒暄了一阵,才走进办公室,看见叶初晓正在擦桌子,她走过去在转椅上坐下,乜斜着眼睛一嗤:“没想到吧,风水轮流转,你当初神气活现地把我赶走,今天还得灰头土脸地给我服务。”
叶初晓没说话,只兀自将桌面擦得如镜般明亮。
唐茜茜的烈火寒冰拳,再次遇到了化骨绵掌,心中更是发恼,故意指挥着叶初晓干这干那,一会儿挪柜子,一会儿拖沙发。
叶初晓也不还嘴,默默地按她说的做,等终于被她刁难完,去洗手间擦洗被灰尘蹭脏的衣服时,遇到了沈娅。
沈娅也是出去谈事儿了刚回到公司,一见叶初晓这幅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是不是唐茜茜那个恶妇又整你了?什么东西,王总也是,又把她弄回来,大不了不干了……”
叶初晓拉住她,摇了摇头:“现在正是打官司的节骨眼儿上,我不能轻易丢了工作。”
如今她就算是换工作,唐茜茜也必定如当初被陆正南封杀一样,背地里使手段让她换不了,所以只能暂时先忍耐。
安慰了沈娅几句,她刚回到办公室,唐茜茜隔着玻璃门看见她,便又叫她下去买咖啡。
端茶倒水买咖啡,跟以前一模一样,就仿佛这几个月的时光,被从中间抽空,没有存在过。叶初晓站在电梯里的时候,恍惚地苦笑,却又希望,这时光真的不曾存在,她宁可,一切如初,至少,她和米粒儿,可以平平静静地过日子。
可幻想终究是幻想,转瞬就被打破,一出写字楼,她就遇到了刚停好车的陈则……
“正好我打算上去找你。”陈则一见她,就远远地笑着打招呼。
叶初晓却丝毫没有他的热络,只默然地望了他一眼。
对于之前陈则在庭上那般揭人伤疤的事,从理性上而言,那是他的工作,她不怪他。可从感情上而言,她却无法不排斥,进而不愿意和这个人,有过多接触。
陈则却似根本不以为意,反而走到跟前,如同熟稔的朋友般眨眼:“还生我气呢?来来来,我请你喝咖啡,消消火。”
提到咖啡,叶初晓想起了楼上还虎视眈眈地等着的唐茜茜,在心里叹了口气,神色更加漠然:“我现在正上班,如果真的有重要的事,就另找时间谈吧。”说完她便径直走向咖啡厅。
陈则的眼神闪了闪,也跟在她后面进去。
等待打包的过程中,他斜靠在她旁边的吧台边,唇边带着抹别有意味的笑:“哎,你别担心,我这次找你,不是为了齐总那官司,是陆总让我来的。”
正打开钱包准备付钱的叶初晓,动作一顿,转过头来望着他,眼睛怀疑地眯起:“陆正南?”
“是啊。”陈则点头,然后笑着摆手:“你别这幅表情,我们这行无非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谁都能是我主子,连你也能啊。”
“我可付不起你的价。”叶初晓冷哼一声,内心深处不愿再提起陆正南,更不愿自己和他之间,还牵扯上个陈则。
买完咖啡她就打算走,陈则却找了个位置悠闲地坐下来,在她出门之前冲她挥手:“那我在这等你下班。”
叶初晓脚步微顿,随即又加快速度离开……
之后的半个下午,又是被唐茜茜消遣折腾了若干次,终于到了下班时间,唐茜茜被设计部的人前呼后拥地出去吃饭唱歌了,叶初晓才终于坐下来,开始赶上午没做完的设计图。
沈娅过来约她一起走,她说要加班,沈娅又恼火地骂了唐茜茜尽会欺负人耽误事,但最初也拗不过叶初晓,只好自己先走。
天渐渐黑了,叶初晓没有开灯,整间办公室里,就只余她桌上电脑屏幕的白光,她在那片白光里,埋头做事,神情专注而恬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忽然被轻叩了两声,她抬起眼来,看见陈则正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两个饭盒,或许是因为脸半隐在阴影中,笑容里似有种异样的温柔:“吃饭吧,不饿吗?”
叶初晓怔了怔,微微皱眉:“你还没走?”
“等了一晚上都没等到你,想着你应该还在加班,就在附近买了点吃的上来了。”陈则走过来,拉了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下,把其中的一个饭盒放到她面前,自己打开另一个:“海鲜炒饭,看你的个性,应该吃辣的,就让加了点酱。”
见她没动,他想了想,笑眯眯地把自己手上那碗递给她:“不吃辣?还是怕我下毒?那吃我这份吧。”
虾仁的香味冲着鼻子而来,叶初晓也确实感觉到饿了,没再坚持,默然地开始吃饭。
他看了她片刻,垂眼一笑,把虾仁挑了硬放进她碗里:“我不爱吃这个。”
过一会儿,又是青豆和红椒,叶初晓终于忍无可忍地瞪他:“你干嘛不直接买份白饭?”
“我也这么想来着,可餐厅今天炒饭特价,买一送一。”他回答,又眨巴着眼睛卖萌。
叶初晓懒得理他,把椅子移到离他最远处,边吃边继续琢磨设计图。
室内安静了半晌,他忽然开口:“我还挺佩服你的,遇到这么多事儿,还能这么认认真真地做事。”
“不然呢?”叶初晓冷冷睨了他一眼:“等着失业,然后给你们赢官司再多加个筹码?”
“别这么敏感嘛,我是真心夸你。”他撇嘴:“刚才站在门口看着你,我就觉得,这年头,像你这样内心不浮躁的女孩子真的不多了。”
无论真夸假夸,叶初晓都不想听,她停住勺子:“说吧,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吃完再说,吃完再说。”陈则立即选择了避开话题:“茶水间在哪,我口渴。”说完便起身去找。
叶初晓看着他像无头苍蝇般地到处乱窜,自己过去给他倒了杯水,也算是礼尚往来。
从饮水机旁边的窗户望出去,竟然发现外面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
自夏到秋,再到冬,时间竟过得这样快么?
她忽然想起,今天是农历十月十七,她的生日。
据说当初生她的那夜,也是下着雪,之后每年的这一天,也常常遇见冬天的第一场雪,那时候的妈妈,总会给她擀一碗细细的寿面,放上鸡丝和葱花,香得暖人心。
可这样的生日,只到八岁为止。
八岁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记得她的生日。
“你怎么了?”陈则的声音忽然传来,她才惊觉,水早已漫出杯子,将手背烫得生疼。
但她什么也没说,状若无事地把杯子放到他旁边的桌子上,说了句“喝吧”,就打算出去。
“等等。”他却叫住了她,眼中似划过一丝犹豫,却最终还是说了出来:“陆总让我来跟你谈,把云水的房子转到你名下,作为分手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