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安、鸠摩罗什与慧远都注重禅法。道安序《道地经》,称为“应真之玄堂、升仙之奥室”。他序《安般经注》,称为“趣道之要经”;又说“安般(出息入息)寄息以成守,四禅寓骸以成定。寄息故有六阶之差,寓骸故有四级之别。阶差者,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级别者,忘之又忘之,以至于无欲也。……修行经以斯二者而成寂。得斯寂者,举足而大千震,挥手而日月扪,疾吹而铁围飞,微嘘而须弥舞。”读这种说话,可知当时佛教徒中的知识分子所以热心提倡禅法,正是因为印度的瑜伽禅法从静坐调息以至于四禅定六神通,最合那个魏晋时代清谈虚无而梦想神仙的心理。禅的理论最近于无为无欲,而禅的理想境界又最近于神仙。道安倡之,罗什、慧远继续提倡,五世纪初期以后,中国佛教发展的方向遂倾向于禅学的方面。
看胡适《禅学古史考》及《佛教的禅法》(《文存》三集页三九五~四八八)。又僧祐《出三藏记集》六至十诸卷中的道安、慧远、慧观诸人的经序。
戒,定,慧,为佛法三门。戒是守律,定是禅定,慧是智慧。倘使在那个旷达颓废的风气之中,忽然产出了严守戒律的佛教,岂不成了世间奇迹?如慧远岂不是守律最严的和尚?(看《高僧传》中慧远及僧彻传)但他议论佛法,终只是侧重禅(定)、智(慧)二途。智慧即是六波罗密中的“般若波罗密”。那个时代(四世纪五世纪之间),印度佛教正盛行龙树一派的空宗,又称“中道”。他们说一切法都是空的,都是假名。这一派的思想含有绝大的破坏性,有解放的功能。从二世纪之末以来,他们的经论(《般若》一系的经,《大智度论》《中论》《十二门论》等)陆续输入中国。这种极端的假名论(nominalism),和中国魏晋时代反对名教,崇尚虚无的风气也最相投。所以这一派的思想不久便风靡了全中国的思想界。当时所谓“禅智”,所谓“定慧双修”,其所谓“慧”与“智”,大致只是这一派的思想。
看《般若纲要》,及《中论》等。
五世纪前半,出了一个革命和尚,名叫道生(死于四三四年),是慧远的弟子,又曾从罗什受业。他是绝顶聪明的世家之弟,又肯作深刻的思想,所以能把当时输入的佛教思想综合起来,细细考校。他说:“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这是很重要的宣言。这就是说:“时候到了,我们中国人可以跳过这些拘滞的文字,可以自己创造了。经论文字不过是一些达意的符号(象),意义已得着了,那些符号可以丢掉了。”道生于是创造“顿悟成佛论”,说“善不受报”,说“佛无净土”,说“一阐提人(是不信佛法的人)皆得成佛”。这都是革命的教义。一切布施,修功德,念佛求生净土,坐禅入定求得六神通,都禁不起这“顿悟”两个字的大革命。当时的旧学大攻击道生的邪说,把他赶出建业,他遂退居虎丘。后来大本《涅槃经》到南京,果然说一阐提人皆有佛性。于是生公的一个主张有了印证,他的“顿悟成佛”论也就有人信仰了。生公的顿悟论是中国思想对印度宗教的第一声抗议,后来遂开南方“顿宗”的革命宗派。
看《高僧传》(七)《道生传》《慧观传》,又(八)《昙斌传》《道猷传》《法瑗传》。又胡适《神会和尚遗集》。
但这个时代究竟还是迷信印度的时代,道生的顿悟论的革命成功还得等候三百年。这三百年中,禅学渐渐发达。梁慧皎作《高僧传》,所收“习禅”者只有二十一人;唐道宣在贞观时作《续高僧传》,中间只隔一百多年,“习禅”一门已有一百三十三人。但此中习禅的人仍是修习印度传来的渐修法门。这时代的大师如建立三论宗的吉藏(死于623年),如作《大乘义章》的慧远(死于五九二年),虽然能综括佛教新义,作成比较有系统的叙述,但都没有什么创见新人。又如建立三阶教的信行(540~594年),指出人的根机不同,当对根设教,应病下药,其说在当时虽然哄动一时,三阶教流传二百多年,但细考近年出现的三阶教典籍,他们的教义仍只是印度佛教的皮毛,繁琐细碎,没有什么精采的见解。
看《续高僧传》习禅一门。
看吉藏的《三论玄义》;慧远的《大乘义章》。
三阶教久已无闻,近年敦煌出土的三阶典籍散在伦敦、巴黎,日本也发现唐写本多种。矢吹庆辉博士的《三阶教之研究》最详尽。
那名誉最大的天台宗,也只是当时许多习禅者的一派。天台宗称龙树为远祖,其实不过是当时中国人整理佛教材料的一种运动,开山祖师是智凯,又称智者(538~597)。天台宗的教义有两大端,一是判教,一是止观。“判教”是把那许多佛经依佛的一生分作若干时代,初时说小乘经,中年说《方等》(即是“方广”,即是扩大了的大乘),晚年说《般若》。还有那无处可归的《华严》,只好说是佛在母胎时上天去说的!这是因为中国人有历史的习惯,所以感觉那一大堆经典内容的矛盾,又不敢说是后人伪造的,只好说是佛在不同时代说的。这是晋宋以下许多人的主张,不过天台宗说的更烦琐,遂成为一种烦琐神学。其次,“止,观”本是印度禅法的上阶段,天台宗用这两字来包括禅法的全部,“止”是禅定,“观”是理解;用理解来帮助禅定,用禅定来帮助理解,故名止观。天台宗解说“止观”二字便得用几十万字,这也成了中国的烦琐神学。
看智凯的《童蒙止观》(又名《小止观》),这是天台典籍中最可读的小册子。当宋齐之际(约470年),有个印度和尚菩提达摩到广州,转到北方,在中国约有四五十年。他是南印度人,受空宗的影响最大,所以他在中国教人抛弃一切经典,只读一部南印度的《楞伽经》。他的禅法最简单,说一切有情都有佛性,只为客尘所障,故须面壁坐禅,认得“凡圣第一”,便是得道。这条路名为“理入”。又有“行入”四事:一要忍苦,二要苦乐随缘,三要无所求,四要依本性净之理。“行入”的四事都是苦修的“头陀”行。——因为菩提达摩在北方甚久,故传授弟子,成为一个宗派,名为楞伽宗,又名南天竺一乘宗。此宗初期多有刻苦独行的人,但末流也变为讲诵注疏之学,故道宣说他们“诵语难穷,厉精盖少”。
看胡适的《菩提达摩考》(《文存》三集),《楞伽宗考》(《胡适论学近著》第一集)。
看《续高僧传》《感通门》《法冲传》
看《楞伽会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