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七十年的道家政治(1 / 1)

中国哲学常识 胡适 1935 字 14天前

汉帝国的创立者都是平民。刘邦是个不事生产的无赖,萧何是个刀笔吏,樊哙是屠狗的,夏侯婴是个马夫,灌婴是个卖缯的,周勃是为人吹箫送丧的,彭越是打鱼的,黥布是个黥了面的囚徒,韩信是个“贫无行”的流氓。其中只有极少数的人,如张良、陈平,是受过教育的。这一群人起来参加革命,在几年之中,统一中国,建立了第二次的统一帝国。刘邦做了皇帝,这一群人都做了新朝的王侯将相。他们的妻妾也都成了新朝的贵妇人。刘邦的兄弟子侄也都封王建国。这一班乡下人统治之下的政治,确实有点可怕。彭越、韩信都死在一个残忍的妇人之手。高祖死后,吕后当国,至十五年之久(前194~180),政治的污秽昏乱,人所共知。高帝在日,韩信曾冷笑自己竟同樊哙等为伍;高帝死后,樊哙和他的老婆吕媭便成了最有权势的人。吕后的一班兄弟诸侄都封王封侯。她的嬖幸审食其也封辟阳侯,拜左丞相,住在宫里,百官皆因而决事。右丞相陈平没有事可做,只能“日饮醇酒,戏妇女”。这样的做法,才能得吕后的欢心,才可避免吕媭的谗害(《史记》五六)。吕后的行为是最不人道的,她鸩杀的人,如赵王如意、赵王友、赵王恢等,不可胜计。她吃戚夫人的醋,“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耳、饮喑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史记》九)

在这样的黑暗时代,一班稍有头脑的人都感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为不如无为,良法美制都无用处,不如少出主意,少生事端。只要能维持国内的太平,使人民可以休息,可以恢复十几年兵祸毁坏的生产力,这便是大幸事了。《汉书·食货志》说:

汉兴,接秦之敝,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凡米石五千(《史记·平准书》作“米至石万钱”)。人相食,死者过半。高祖乃令民得卖子就食蜀汉。天下既定,民亡盖藏,白天子不能具醇驷(四匹马一色),而将相或乘牛车。

经济的状况如此,也不是可以有为的时势。所以鲁国的儒生对叔孙通说:

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

所以陆贾也主张无为的政治(见上章)。最奇怪的是当日的武将,“身被七十创,攻城略地功最多”的平阳侯曹参,也极力主张无为的政治。曹参和韩信平定了齐地,高祖把韩信调开了,封他的长子肥为齐王,用曹参做齐相国(前202年)。曹参以战功第一的人,做韩信的继任者,他岂不明白高祖的用意?司马迁说:

参之相齐,齐七十城,天下初定,悼惠王富于春秋。参尽召长老诸生,问所以安集百姓如齐故俗。诸儒以百数,言人人殊,参未知所定。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厚币请之。既见盖公,盖公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

参于是避正堂,舍盖公焉。其治要用黄老术,故相齐九年(前202~193),齐国安集,大称贤相。

惠帝二年(前193),……参去,嘱其后相曰:“以齐狱市为寄,慎勿扰也。”后相曰:“治无大于此者乎?”参曰:“不然。夫狱市者,所以并容也。今君扰之,奸人安所容也?吾是以先之。”(《史记》五四)

曹参在齐相国任内,行了九年的清静无为的政治,已有成效了。故他到了中央做相国,也抱定这个无为不扰民的主义。

参代萧何为汉相国,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之约束。择郡国吏,木(《汉书》三九木字作“长大”二字,孟康说,年长大者)诎于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辄斥去之。日夜饮醇酒。卿大夫已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来者皆欲有言。至者,参辄饮以醇酒;间之,欲有所言,复饮之,醉而后去,终莫得开说。

相舍后园近吏舍,吏舍日饮歌呼,从吏恶之,无如之何,乃请参游园中,闻吏醉歌呼,从吏幸(希冀)相国召按之。乃反取酒张坐饮,亦歌呼与相应和。参见人之有细过,专掩匿覆盖之,府中无事。

惠帝看了曹参的行为,有点奇怪,叫他的儿子曹窋去规谏他。曹窋回去问他父亲为什么“日饮,无所请事”。曹参大怒,打了他二百下,说:“天下事不是你应该说的!”第二天,惠帝只好老实说是他叫曹窋去说的。

参免冠谢,曰:“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

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乎?”

曰:“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

上曰:“君似不及也。”

参曰:“陛下言之是也。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

惠帝曰:“善,君休矣。”

这里明明说出他的无为政治的意义是:“我们都不配有为,还是安分点,少做点罢。”其实惠帝自己在吕后的**威之下,也只能“日饮为**乐,不听政,故有病”(《史记》九),不久即短命而死,只有二十三岁。后来王陵做右丞相,因为反对诸吕封王的事,就做不成丞相了。陈平和审食其做左右丞相,陈平也只能喝酒玩妇人,然而还免不了谗害。

吕媭……数谗曰:“陈平为相,非治事,日饮醇酒,戏妇女。”

陈平闻,日益甚。吕太后闻之,私独喜,面质吕媭于陈平曰:“鄙语曰,‘儿妇人口不可用。’顾君与我何如耳。无畏吕媭之谗也。”(《史记》五六)

吕太后听说陈平喝酒玩妇人不治事,为什么私心独欢喜呢?这就是说,当权的人不但自己不配有为,并且都不愿意谁有为。最庸碌的人如萧何,尚且时时受他的老朋友刘邦的猜忌。故萧何不能不“多买田地,贱贳贷,以自污”,高祖知道了便“大悦”。但萧何提议许百姓入上林空地去种田,高祖便大怒,把他“下廷尉,械系之!”(《史记》五三)吕后的喜,和他丈夫的大悦大怒,正是同一种心理作用,都是不愿人做有益的事功。这都是无为政治的背景。

但无为的政治却也有很好的效果。司马迁论曹参道:

参为汉相国,清静,极言合道。然百姓离秦之酷后,参与休息无为,故天下俱称其美矣。(《史记》五四)

他在《吕后本纪》的后面也说:

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史记》九)班固《汉书·高后纪》的赞(《汉书》三),全抄此段;

班固又在《食贷志》里说:“孝惠、高后之间,衣食滋殖。”(《汉书》二四)

可见当时的政治尽管龌龊,而“政不出房户”,人民便受惠不少。几十年的无为,有这样大成效:

至今上(武帝)即位数岁,汉兴七十余年(前202~130)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万万为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吏不可时时更换,至生长子孙而不转职),居官者以为姓号。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绌耻辱焉。(《史记》三十)

孝惠、吕后之时的无为政治,如曹参的尊重盖公,实行黄老的思想,便已是有意的试行无为主义了。孝文、孝景二帝的政治也都含有一点自觉的无为政策。史家虽不明说文帝是黄老信徒,但他在位二十三年,所行政策,如除肉刑,除父母妻子同产相坐律,减赋税,劝农桑,以及对南越及匈奴的和平政策,都像是有意的与民休息。他的皇后窦氏便是一个尊信黄老的妇人,她做了二十三年的皇后,十六年的皇太后,六年的太皇太后,先后共四十五年(前179~135)。《史记》(四九)说:

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帝(景帝)及太子(即武帝)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

窦太后当文帝时,便因病把眼睛瞎了(《史记》四九)。故她的读老子、黄帝书应该在她早年。我们虽不知道文帝曾否受她影响,也不知道是否因文帝尊崇黄老而影响到她。但我们至少可以说,这位瞎眼睛太后是十分尊崇黄老哲学的,而她的权势足够影响汉家政治至几十年之久。当景帝时代,儒生辕固生说《老子》是“家人言”,得罪了窦太后,便被送到兽圈里去刺野猪(《史记》一二一)。武帝初年的赵绾、王臧的大狱,也是一件儒家与道家斗争的案子,值得史家的注意。《史记》说:

建元元年(前140),……魏其侯(窦婴)为丞相,武安侯(田蚡)为太尉。……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除(关门之税),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举谪诸窦宗室无节行者,除其属籍。

这是儒家、赵绾、王臧的变法政纲。

时诸外家列为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史记》一〇七)

二年(前139),御史大夫赵绾请毋奏事东宫(《汉书·武帝纪》作“请毋奏事太皇太后”)。窦太后大怒曰:“此欲复为新垣平耶?”(以上用《汉书》五二)使人微伺得赵绾等奸利事,召案绾、臧,绾、臧自杀,诸所兴为皆废(以上用《史记》二八)。免丞相婴,太尉蚡。以许昌为丞相,庄青翟为御史大夫。(《汉书》五二)

《史记·万石君列传》也说:

建元二年,郎中令王臧以文学获罪。皇太后以为儒者文多质少,今万石君(石奋)家不言而躬行,乃以长子建为郎中令,少子庆为内史。(《史记》一〇三)

这也是有意排斥儒生的一个例子。

但这位瞎眼的太皇太后不久就死了(前135)。七十年与民休息的政治,已造成了一个人给家足的中国,可以大有为了,于是武安侯田蚡为丞相。

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布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向风矣。(《史记》一二一)

十九、三、卅一夜初稿成

十九、四、一~四、四重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