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丸国永死去的时候是人类的八十岁。
前十年,他在黑暗中挣扎求生, 幸运的很, 总算是活下来了。
后七十年, 他跟在一个小姑娘身后,用一双泛红的眼看她忙忙碌碌,来来回回。
日子太久了, 又好像很短。像午后窗棂透进来的阳光,总觉得温柔漫长不知尽头, 谁知道时光真是狡猾, 再回头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
过去的事, 记不太清了啊。
鹤丸国永坐在墓前, 抬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微微笑着眯起眼睛回望来时的路。
青山碧水却荒草丛生。
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他轻轻偏偏头, 八十年来第一次明目张胆靠在她肩上。
冰冷的石头硌得他额角发疼, 他还是满足地笑起来。
小姑娘来的时候十八岁,大概是吧, 他一直这么偷偷的以为, 十八岁, 正是相爱的好年华,是吧。
小姑娘十八岁的时候,他偷偷咬了一口她的脸蛋, 是甜味的, 小姑娘气的撇着嘴要哭。
“那个时候, 可真是把我吓坏了啊。”他慢慢说话,“我着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幸好你后来又笑了。”
“是看我被萤丸抓住才开心的吗?哎哎,真是的。”
小姑娘二十五岁的时候,他死皮赖脸跟着她去现世参加她姐妹的婚礼。
她看着新郎新娘拥吻,眯起眼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站在她身后,撇撇嘴不屑地说,“这什么婚纱真难看,我若是娶亲.....”却渐渐消了声音。
“嗯。”她勾了勾嘴角,没有回头,慢悠悠地跟他说,“你若是娶亲,我替你给新娘子下聘礼,也算是你的娘家。”
他固执地摇摇头,摇完了才想起她看不见,于是小声开口,“我若是娶亲,那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穿最好看的衣裳。”
“志向不小,可喜可贺。”小姑娘那时候已经熟稔到可以打趣他两句了。
“会实现的。”他固执地看着她衣裙上一个小小的刺绣,低声辩解。
小姑娘三十岁的时候,还是少女的样子,他就知道她不是人类,他也无需承担阴阳无话的苦痛。苦痛,是的,是苦痛,他没有经历过,也不慎明白,只见过别家的刀剑跪在墓前嚎啕,于是懵懵懂懂知道了这是一种比碎刀还要浓烈的痛。
“一定很疼很疼。”他那时候偶尔这样猜想,低头戳了戳心窝子,没什么感觉,于是乐颠颠的回去找她了。
他已经习惯了远征回来给她带点惊吓的小礼物,出门采买顺便买些她喜欢的水果回来。
留意着新上市的口红有没有她喜欢的色调。
偶尔偷偷躲在她屋子里准备吓她一跳。
春天赏樱,夏日游园会,秋天庭院里结了满树的柿子,冬日红泥小炉慢慢温酒。
日子平淡又温柔。
小姑娘三十五岁的时候,是一个大雪的夜晚,头一次有一个男人抱着喝醉的她回来。
他独自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冷的缩手缩脚狼狈不堪,看见那个男人的一瞬间,手里暖了很久的橘子咚地砸在地板上,震得他心慌。
橘子咕噜咕噜滚下台阶,一头扎进厚厚的积雪里,不见了。
“你好,是鹤丸国永先生吧。”
他冻僵在原地,手脚都痛的动不了。不知道哪里来的感应,他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就觉得他大概就是那个将要娶到天底下好看的姑娘的幸运家伙。
三日月宗近走出来把那个男人迎进去。
他愣愣地走进庭院里,在大雪中蹲下身,伸出一双手去雪地里扒那个橘子。雪下了很久,他怎么扒都找不到那个橘子在哪里,最后急的快哭出来,红肿着一双手捧着凉透的橘子蹲在漫天的大雪里。
“暖了那么久,怎么一下子就凉了呢。”他大概是拖着哭腔在问自己。
回应他的只有寂静的大地和簌簌而落的雪。
——那个男人真是不错,长得英俊不说,对她也极尽温柔,对他们也是尊敬有礼,没有因为她在净是男性的地方工作就说什么刁难的话。
他不想听那些刀剑说这些八卦,自己悄悄跑到她的房间,跪坐在她塌边等她醒来。
小姑娘一睁眼,他就笑嘻嘻地凑上去,捧出那个捂在怀里的橘子。
“呐,你吃,暖热的。”
小姑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扒开橘子尝了一口。
“鹤丸,”小姑娘皱着眉看他把手悄悄背在身后,“凉的。”
“怎么会呢,明明是热的啊,暖热的,怎么会凉呢......”他的话被塞进嘴里的橘子瓣打断。
是凉的啊。
那时候就该知道,不是他的,暖热了也会凉掉的。
小姑娘四十岁的时候,枫叶染红后山的季节,她的姐妹来了信件询问她是否打算嫁人。
短刀整夜整夜地哭哭闹闹不许她嫁人,做兄长的也少见地没有站出来管教。小姑娘终于揉揉眉心说不喜欢那天那个男人,没打算嫁人。
这就对了。他满意地吃了一口橘子。
他的主人啊,怎么能对另一个家伙俯首帖耳呢。
他于是一直站在她身边,看她出阵啊,喝酒啊,开心地试新衣服啊,一时兴起做些点心啊。
时光又恢复了漫长的宁静。
那时候他没有意识到,太阳已经开始偏西了。
小姑娘六十岁的时候。他与她一同参加了一个审神者的葬礼。
那位是她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说是与本丸的一期一振是恋人。
那位审神者的刀剑们,按照主人生前的安排,一个一个擦干了眼泪走进了碎刀池,洗净记忆,等待着重新被召唤。
“还真是残忍。”他唏嘘不已。
“不然呢。”本来以为她不会理他,没想到她淡淡地反问了他一句。
哑口无言。
只有那位一期一振,在所有刀剑离开后,独自跪在冰冷的墓前,低头轻轻亲吻墓碑上那个冰冷的名字,虔诚又满足。
“喂,你不走吗?”他站在离墓碑不远的地方,扬声问那个跪在地上的华服青年。
“不了。”一期一振起身向他们行了个礼,一如既往温柔漂亮。“最后一次,不想遵循他的命令了呢。”
“嗯。”小姑娘转身离开了,他却在原地不解地追问,“那你要怎么办呢,这样灵力不足,会消失的哦。”
“不会的。”那位青年白手套包裹的指尖指指心脏,“有执念,不会消散。”
“你是说......暗堕...吗?”
“很划算吧,从此之后,这世间就只有我记得他了。”
“完全......完全属于我了。”
小姑娘七十岁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见是一个情人节的傍晚,他下班回家买了一大束玫瑰花,到家的时候她正窝在沙发上看书。他走过去蒙住她的眼睛,说猜猜有什么惊喜。
“嗯......玫瑰花。”
“哎哎?你怎么知道?”
“有香味啊,傻不傻。”
“还有哦,还有惊喜哦!”他放下手,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长长的盒子。在她疑惑的眼神中一点一点抽开。
“锵锵锵!吓到了吧!”
“口红?你怎么一口气买那么多口红!?”
“嗯......我本来想着,选一个你涂起来好看的颜色,可是选来选去觉得你涂哪个都好看,所以就全部买下来了呀~”
“你啊你啊,真是的,怎么涂的完嘛。”她又开心又好笑,戳了戳他的脸。
“不光是你啊,还有我。”他笑嘻嘻指指自己的脸颊,“每天都要分我一点点哦。”
“嗯。”
然后她起身找个瓶子插玫瑰花,他回身去逗摇篮里可爱的小孩子。
“我们今天去看电影吧!”他戳着儿子的小脸回头对她喊,“恐怖片好不好呀~”
梦醒的时候她和他在梦里都是八十岁,白发苍苍的两个人牵着手去买菜,念念叨叨着孙子要出国留学,儿子最近瘦了不少,想养一只猫,周末一起去选墓地......
早晨的阳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拖得特别特别长,知道最后溶在一起。
小姑娘八十岁的时候,在现世的一场战役里受了伤。
她不说是怎么回事,他们着急,但也不去问。就那么看着她一天一天虚弱下去,然后她开始嘱托加州清光,若是有一天她不在了,要加州清光带着秋田去洗去记忆重新等待召唤。
刀剑们渐渐察觉到了什么。
他跑到后山,躲在树上嚎啕大哭,哭着的时候也不忘把怀里的橘子揣好,哭完了擦擦泪,笑嘻嘻地捧着橘子凑到她床前。
“呐,你吃,暖热的。”
小姑娘身体不好,精神却还不错,生病了倒显得整个人都柔和下来。接过他手里的橘子,没能握紧,一下子落在了地上。
他赶紧低头捡起来,蹲在地上抹了一把眼睛,才起身一边剥桔子给她一边和她扯。
“呐,你这病什么时候好啊,真讨厌,都不敢吓你了。”
“哦呦,我吓你每次都得不偿失,被加州清光和宗三左文字拖去角落里打。”
“你可别忘了,你说的,我娶亲你要给我下聘礼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我啊,喜欢了一个顶漂亮的姑娘。”
“你病好了我就跟你说是谁好不好。”
“肯定吓你一大跳,哈哈哈哈。”
“到时候,不光是穿什么衣服,就连我的新娘子化什么妆面都得你来定。”
“她不太喜欢说话,不过很厉害,人也温柔,不会变老,一直都那么漂亮的。”
“她......”
“鹤丸。”小姑娘弯弯嘴角,扯了扯他的袖口,“凉的。”
他狠狠一顿。
“她呀,我估计着不会愿意嫁给我,不过我才不管呢,我就是喜欢她。”
“她要是不嫁,我就一辈子跟着她。”
“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就......跟着她也不错。”
“我......”
声音渐渐哽咽,喉咙里酸的要死。
他赶紧塞了一瓣橘子在嘴里。
“明明是...热的。”
“明明是热的呀......怎么会凉呢。”
“怎么就......凉了呢。”
她睡着了,白色衣裳的神明伏在她的床边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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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丸国永喝完了一壶酒,仰头看看天空。
太阳将要落山了。
他靠在墓碑一侧,探过身子在那个冰冷的名字上印下一吻。
“呐,我亲你了哦,这是烙印。”
“你要记得我呀,不要走太快。”
他把酒杯放在一边,埋头抽出自己的刀,最后一次,从柄到尖,慢慢拂过。
“好看吧,我的本体。”
“你不是说好看吗?送你了!”
说完豪爽地往墓前狠狠一插。
闹腾了一辈子的鹤静静倚靠在墓碑上,一言不发,享受着与他的小姑娘独处的时光。
“我...做过一个梦...是......”
“嗨,还是别说了,挺羞人的。”
“我啊,不是神明吗?听说神明的梦是预言。”
“你可别走太快,我们还有特别特别长的未来。”
从羽翼开始,白鹤渐渐消散。
太阳最后一丝光照耀着寂静的大地。
山清水秀,荒草丛生。
墓前插着一把漂亮的太刀,失去光泽,依然虔诚而固执地守护在她的身旁。
“晚安,阿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