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统十八年七月。
盛夏。
这一天京都百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人说,那是当天清晨,封锁了近两个月的皇城大开,走出来一队御林军;他们队列整齐,披甲配剑,一路排在了兴华街和二里街两条通往皇城的路。走在前头的,是大宁四皇子柏泫,柏泫手捧明黄布帛和一个小木箱,跟随着御林军的脚步往京都城门而去。
同日,已经破了定疆城的延军攻来京都城下,约二十万军队列在城下,来势汹汹。
柏泫下令,大开京都城门。
“吾为柏家四子泫,今日捧上大宁国君玉玺,传国信物见于子桑。柏家登基称帝十八载,辜负百姓厚望,无能力担任天下之主,照顾天下苍生。闻前朝大延子桑在世,愿将国土奉让,望新皇能够善待百姓,爱民如子,如此,柏家无憾。”
子桑聿端坐马上,看着眼前的少年,想说出话来却如鲠在喉。
当年那个稚嫩孩童,今天竟然绑了自家人于大殿之上,举手投降。也不知道这孩子是花了多大的心思,才把偌大的御林军军队为自己所用,封锁皇城两个月有余。柏家有子如此,也算是祖上积德了。
柏泫捧着手上东西,抬眼看向子桑聿。倒见他眼角泛红,似乎有着天大的委屈一般,轻声而唤:“姐夫…”
子桑聿心中一痛,随即翻身下马。
“殿下…小心有诈。”
柴子权劝道。
子桑聿没有理会。走近柏泫跟前,后头的一众延军都拔出了武器以防有其他变故。
“泫儿,许久不见。”
子桑聿苦涩一笑,看着当日的少年如今已经快和自己一般高。
柏泫轻咬下唇,本想回答她的话;只是犹豫了许久,终还是捧着信物屈膝跪下:“柏泫,拜见新皇!”
这一句话让子桑聿一怔。
紧接着,柏泫身后的御林军,以及子桑聿自己的延军将领和兵士,都纷纷在战场上屈膝跪下,一众放倒的兵刃声交相碰撞;他们伏在地上,皆是朝着子桑聿而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应是能撼动灵魂的。
只是子桑聿的眼神仍旧紧紧望着眼前的柏泫,见他跪在地上,信物之下的脸庞依旧红着眼,心里开始了自己的寻思。
这一天,后载入史册,为世人赞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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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午时。
公主府内,今天比往日特别安静。柏倾冉在房间里正在逗两个孩儿玩耍、十个月大,这两兄妹现在已经可以慢悠悠地爬几步了。眼看他们健健康康地一天天成长,柏倾冉心里便甚感安慰。
“来来,楠儿往娘亲这里来。”
今天京都似乎发生了一些其他事情,一大早,外面便都是脚步声。具体还不清楚,不过新东他们已经到外面去查了。听说是封了两个月的皇城开了?不知道。柏倾冉也不想理会,随便是什么事吧。
睿儿正坐在床上玩布老虎,楠儿则是晃悠悠地爬着,向柏倾冉走近。门外有道影子晃过,柏倾冉只当是午间吹风,没有理会。
“楠儿,来娘亲这里抱抱…啊!”
话音未落,柏倾冉便被一双手环过腰间紧紧揽住,整个人都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还没回过神来呼喊旁人,呼吸间就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气味,似是陌生了许久,可又让人日夜去想念。柏倾冉刚要抬头去望她。
“冉儿,我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柏倾冉禁不住伸手捂住嘴,眼里噙满了泪。
“混蛋…”
柏倾冉呜咽着骂她,手里握拳一直打在她的身上、不小心打到子桑聿左手的伤,那人也只是忍着疼没说一句话。“对对对,我混蛋,是我不好,是我混蛋…”
子桑聿紧紧拥住了她,萦绕鼻息的依旧是她的木樨香气。
床上的两个小人正呆呆地看着她们。
自从当初的一句‘家中回乡祭祖,要回江南一趟’,时至今日,已经一年半有余。五百个自己留在京都的日夜,早已经把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若不是那时京都的暗卫前来接应和保护,若不是多了几个人可以聊聊事情,怕是早已轻生。而如今,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柏倾冉挣开她的怀抱,带着泪眼去看她。
还是记忆中那熟悉的五官,似乎比以前的清秀少年又英毅了不少。那人还在咧嘴笑着,眉目深邃,笑得像一弯月,看着是那样的舒服。只是柏倾冉也看到她有些青白的脸色,以及眼下的泛黑,看得出她比以前瘦了不少,同时还长高了一些。
子桑聿也在静静地看着她。阔别许久不见,伊人容貌未改,心意犹坚,这段时间的日夜想念应是一个大考验吧,跨过了这一道坎,还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
“我想你了。”
子桑聿复又紧紧地抱着她的腰,俯身去吻她的唇。还是像以前那样的柔软,也像梦里那挥之不去的旖旎;心里早已经把所有的事情抛诸脑后,现在眼中所及心中所想,都只有面前的这一个人,隔了好遥远才终于见到的人。
唇瓣相接,银丝轻缠,在这炎热天气更是如同火烧一般。
“唔…”
柏倾冉忍不出一声轻呼,惹来子桑聿的一阵躁动。下意识地伸手抚过她腰间,却被柏倾冉挡住了手上的举动;伊人退了半步,脸上霞红未退,嗔骂了一句:“呆子,孩子还在一旁看着呢。”
“孩子?”
子桑聿怔了怔,这才把注意力看到一边的床榻上。
旁边,摆了一床布偶玩物的地方坐着两个白净可爱的小家伙,他们穿得一身绫罗,一直溜着眼睛看自己。诶,这就是那对…不,我的两个孩儿么?“诶,睿儿和楠儿?”子桑聿的心情又愉悦了起来,探身去逗那两个小家伙。
小家伙似乎不怕生、又或者是对子桑聿有熟悉感,没有哭闹,还笑得开心。
柏倾冉本在欣慰他们的友好相处。只是在子桑聿探身逗他们时,柏倾冉看到了她腰间斜跨着的长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她,这才发现眼前的人从进来时,便是一身盔甲的打扮、看这颜色风格,也不是大宁的配装。
这时柏倾冉才恍然记起来,既然她安然回京,便是代表大延攻到皇城了。
而柏家,则是输了。
“聿…”柏倾冉从她身后抱住了她。
“怎么了。”
“你是今日回来的吗?”
“嗯。”子桑聿回过身来拉过她的双手,直看着她的眼睛。“今日清晨,我带领二十万延军列于京都之下。是泫儿大开城门,带着宫里的御林军,向我捧上传国信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柏家无法担任国君,愿将国土奉让,还拜我为皇。”
-他日皇姐夫兵临城下,泫儿必将绑了父皇于大殿之上,把江山拱手让于他!
-皇弟,你疯了!
-这样,我柏家才能有一线生机。
幼弟一年多以前说的话突然响在耳边。柏倾冉回想起这两个月时间的封锁皇城,再联想起之前幼弟的古怪行为,当即便想通了所有经过。原来,这都是泫儿的计,他是从说出口那天开始,便决定了要把江山奉让…大义灭亲,他真的做到了。
“泫儿…”柏倾冉无语哽咽。“那我父亲和兄长呢?还有其他人…”
“他们应该还在皇城之中,泫儿说,他封锁皇城,只能把柏家人都绑了,以防有其他王侯勤王而来;而今延军已经占了皇城,中原城池又为我所有,大局已定。”子桑聿向着怀里的人粲然一笑:“以后,我可以天天见你了。”
柏倾冉松了一口气。只是听到她最后的那句话,又不禁提起心来。
“可是,你终究要处置柏家人的。”
当中,也包括我。
子桑聿揽着她的力度又重了几分,笑着:“冉儿与此事无关,我会保你。今日泫儿大开城门归降,也是一件功,可以拿来推搪那些老家伙。至于你的父亲…”说到这,笑容不禁僵了下来。
柏倾冉轻叹。
“他杀你至亲,杀你族人,是你的仇人。聿,就算你想放他生路,其他人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就算你保我,我也必定处于风口浪尖,这会让你日益烦躁。”
“冉儿,你要信我。”子桑聿的一双眸子紧紧望着她,“的确,你的父亲做的事情,让我不得不恨他、我也真的很恨他,可是,他毕竟是你生父,如果他出了事会让你难过,我宁可过往不究。”
柏倾冉一惊。
“征战以来,我并不是为了要杀他,才攻到皇城。这一路上,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别人不清楚,可是我很明白。我做的这一些事情,并不为了复仇,我只是不知为何地便拿起了屠刀开始征战,日复一日,最后拿下京都。可是今日,他们拜我为皇的时候,我方觉得找回了本来的自己。”子桑聿道,“不是指我的帝裔血脉,而是我想懂了,这一路的征战,我只是为了治理好天下,照顾好苍生。”
“夺回天下,是我父皇交托于我的使命,”子桑聿的语气很坚定,“可是现在,坐拥江山是我的心中所想。我希望,可以当一个为人称赞的好皇帝。而冉儿,我说过,若有一日我登基为帝,我必立你为后。”
子桑为皇,柏氏国母。
柏倾冉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前的人,已经不是当日那个懵懵懂懂的驸马,而是一个正在慢慢成长的国君。望了她许久,终是向她献上一吻。
“夫人!”
新东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惊得这二人挣脱了对方的怀抱。
“呃…我…殿下你怎么在这里……那个,属下先出去了!”
这二人看着她仓皇离去,不禁发笑。
“聿,谢谢你。”
“该补偿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