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皇上来了。”
主仆二人正在殿房里说笑着两个婴孩的事,门外侍卫的一声通传,打断了这原本愉悦的气氛。
“公主,怎么了。”蓝儿看向躺卧在床上的柏倾冉,她像是一下子出了神,没有说话,一手紧紧攥着摇篮里的锦袍衣角。
“没事…”柏倾冉淡道。
父亲的前来,让人有些猝不及防。后头安顿好疯妇人的暗卫长新东回来了,听说柏道成摆驾公主府,连忙换回婢女打扮守在柏倾冉的身边。而柏道成则是带着一小队随从前来,自己直接进了殿里。
“参见皇上。”
婢女侍卫一众请安。
柏倾冉半坐在床上,弯身便要行礼;柏道成挥了挥手,“冉儿刚产子,不必行礼了。”语气间有些说不出口的冷漠。
“谢父皇…”
“听侍卫通传,冉儿产下一双儿女。”柏道成直截了当地入了正题,先是看向柏倾冉的神色,然后才将目光转移到床塌跟前的两个摇篮。“算起来,这也是朕的外孙…”
柏道成一步步走近,柏倾冉的心就乱得停不下来。“有儿有女…”柏道成看着摇篮里的婴孩忽地便笑了:“年方十七八岁,便已经有儿有女,有娇妻。”
“父皇…”
柏倾冉对他越来越害怕。
不说之前的种种暴戾、单是前不久二哥战死沙场一事,对于他便是一个大打击。二哥死后,父亲对于太子哥哥不甚满意,三哥趁机挑拨离间,说太子哥哥早前对子桑聿有意思,说不定有所交情。于是,太子的支持者树倒猢狲散,朝堂之上不再争辩战争,而是言论储君。有臣子进谏,天下之争起于太子无德、为了皇位,他险些怒斩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很憎恨子桑聿。
柏倾冉心里有些揪痛,大概谁也不希望自己的父母憎恨自己心爱的人。聿即使做了再多的和自己处于对立面的事情,可是说到是非对错,终究还是自己的父亲错得多。
“皇上,公主,稳婆交待过小公子和小姐需要再沐浴清洁一遍,奴婢先把公子小姐抱下去。”站在一旁的新东发现形势不对劲、无论如何,少主要保护好,柏道成一直看着他们,只会情绪越来越压抑。
“对,我险些忘了…”柏倾冉默契地回答了她,转而看向柏道成的意思。
柏道成一言不发,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新东给蓝儿示意一个眼神,二人便一同将两个孩子抱了出殿、有些事情,还是让这父女俩好好说吧,撇开那些仇恨,好好地以父女身份聊一聊。
新东回头看了他二人一眼,将殿门关上。
鸦雀无声。
“朕,”过了许久,柏道成才开了口。只是说了一个字,又顿了下来。“冉儿平安,朕很高兴…而且,得了一对漂亮的外孙。”这句话有些坑坑洼洼。也只是这时,柏道成才想起来,妇人产子危险极大。
柏倾冉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两个人的单独相处,加上少了宁宫里的拘谨森严,让这个平日里暴戾惯了的皇帝柏道成放下了一层戒备之心。柏道成这才认真地看向自己的女儿,见她脸色不似从前,不禁有些愧疚。
多少年来,这个女儿一直是自己的掌中宝,恨不得每天捧在手心里,疼爱得比皇子还厉害。更因为这个女儿聪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她辅助太子言论国策,只为了听这个女儿对于天下的见解。
而驸马。
回想起那年春狩,这个少年一箭封喉救下自己的场景、那时睁眼看到这个人,的确有一种晃眼的熟悉,只是不知,这种熟悉竟是来自于那个姓子桑的过往。
“近来父皇不怎么来探望冉儿,不知道冉儿心里可有怪罪?”这句话说得真诚。柏倾冉当即便心软了下来,只觉得有些不好受,眼里泛着泪光就要流出了眼泪来。
“父皇日理万机,冉儿哪有怪罪之理…”
“父皇最近,的确很多事情要忙。”柏道成复又被这句话带回了最近的纠缠之中,只是语气间不再那么淡漠。“冉儿,他已经攻占下大宁的多座城池,如今战战报捷,相信很快便会攻打到皇城来…”
柏倾冉紧紧地看着他。
他似乎没有太憎恨的神情,他只是双目无神地看着别处,嘴里呢喃,似乎在跟自己说着其他人的故事。柏倾冉才发觉,他今年已经是一个近花甲的老人了。
“父皇…”柏倾冉眼中含泪:“当年,您是怎样当上皇帝的…”
真的,是您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在先吗?
“朕如何当上皇帝?”柏道成笑了,大笑了几声。“十七年前的元阳节,明王子桑扬毒杀大延顺和皇帝以及储君太子统,朕那时身居重任,面对这般杀兄弑父的事情,怎可以放任不管?领兵而至,那明王已经自刎!朕当时只是顺应民心,登基为帝!”
“但是您没有顺应民心!”柏倾冉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情绪,忍住泪花望着他:“那天,全天下的百姓都是毫不知情的,他们有些人甚至现在都不知道已经换了一个朝代!”
“子桑皇室血脉皆断,那冉儿认为,朕当时应当如何!”时间久了,柏道成似乎已经忘了,明王府上下几十口,是自己所杀;元阳圣酒的□□,是自己所下;明王自刎,也是自己领兵而至将他逼到了绝路上。唯一没有涉及的,只有那天晚上走水的太子东宫。
“父皇…”柏倾冉终是说不出口。看着眼前执念的父亲,已经没有任何的办法让他回头。难道,让我相信聿的起义只是空穴来风吗?一个普通女子,可以得到数十万军队的拥护?
我宁可相信,十七年前,是一个柏氏权臣,夺走了子桑帝裔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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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川城。
城郊延军军营。
军营的地方比较宽敞,甚至比江洲的地盘也要大一些、许是因为此地不算富庶,荒土较多吧。今天,军营里的小高台摆上了营帐,战鼓火盆等一应物件都经过收拾,衬得这新军营特别有生气。
听说,今天军营会来好些大人物。为了解决武探花是个女子一事,所以各个老臣以及皇孙殿下子桑聿,都会到场。
熙熙攘攘地,军营大空地上召集了没有守岗的全部士兵将领,站了约有数万人。如今已是午后,幸而是十月时分,并不炎热、一列列的士兵昂首而立,目不斜视地站立原地,浩大的召集场上,竟是没有丝毫声响,军风军纪由此可见。
“臣拜见皇孙殿下。”
这时,子桑聿方进场来,坐在小高台的诸位大臣便起身行礼。
“拜见皇孙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场下那数万兵士,几乎是同一时间下跪参拜、毕竟都是男子汉,那近乎吼出来的话语震彻了整个军营,涵括方圆几里地。
“诶,真是。”子桑聿有一点被吓到了其实。不过看着眼前这片跪倒在地的子弟兵,自己心里更多的是动容。就是这一批人,陪自己杀敌打江山,拥护自己坐天下。
“起来罢。”
小高台边上站着几个亲卫,得到子桑聿的指令便挥舞手中号令旗。
场下士兵得了允许,近乎同一时间一同站起。
“那么多人在场上,咱们说话传话也不是很方便。”子桑聿已经坐到营帐之中,向那些臣子说道:“唤些人把事情传个口令下去,即刻便开始罢,别耽误那么多时间了。”
“是,殿下。”
传话的状况么,没用多长时间。只是大家都知道今天大概要做什么事情的,所以只是大概地表示了一下,大家都明白了现在的情况、那就是关于徐文清徐逍是否有资格继续号令三军的问题。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拥护者。
这一点,并不仅仅用在君王之上,即使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也会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前几日,子桑聿曾见过文武鼎甲几人,特别是擅长于把握人心的文科状元卢锦正。
卢锦正特意查了在军中,拥立徐逍的人数。这一批人之所以拥立她,其一便是佩服她的能力,其二则是因为徐逍本就好相处的性格,而其三则是载泽城一战时,编排在徐逍之下的跟随者。这一批人不算多,但是也有数千人。他们并不在意徐逍的女子身份,因为本就是忠心追随,性别并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问题。
子桑聿坐在营账之内,默默地不说话。
今天可有好戏看了呢。
“徐逍,站到前边去罢。”
今天的她,穿着一身延军将领的铠甲、铠甲是新做的,旧时那一身在战场上损坏了。发髻没有绑,只是扎了一个高马尾,却也显得威风凛凛。她毫不畏惧地望着前方,手里捧着头盔。
卢锦正是计策的谋划者,今天也是他作为主持的人。
“我且问你们,徐逍是女子一事,你们如今知不知情!”
“知道!”
又是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声音。
“那么,你们服不服被一个女子号令,奔赴沙场,为国争光!”卢锦正喊得很大声,在这静寥的集结场上回荡得厉害。
“我们服!”
喊这一声的是那些拥立徐逍的人,他们分散在这数万人之中,竭尽全力地高喊徐逍的名字。哪怕周围的人不能理解,但是他们只是顺从自己心底最真实的声音。
徐逍站在台上,感触万千。
“怎么,其他没有说话的人,是想说你们不服是吗!”卢锦正高喊着笑了,“那你们告诉我,载泽城一战你们用的是谁的阵法,你们听的是谁的排兵!这一战我们死伤的有多少兵士,比之过往,如何!”
载泽城一战,延军伤亡很少,特别是后来被柏渊人马围堵时,那坚固如盾牌的分布保护了绝大数人的性命。更有很多能力一般的兵士,这一战甚至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可是现在,他们都安然无恙地站在了这里。
集结场上响起了一片议论之声,密密麻麻地,像有蜂群在跟前嗡鸣。
“你们不服这一个人,无非就是因为她有一个女子的身份。”卢锦正的神情变得严肃,回过头指着那个手捧头盔身着铠甲的徐逍:“但是你们不要忘了,这一个人!一个女子!是她在战场之上拼了命地保护殿下安危,如果不是她引开了宁军的精锐骑兵,这一战我们就不会赢得那么容易!就是因为她以身犯险,我军才破了宁军骑兵的阵法,让他们不攻自破的!”
“我们追随徐将军!”
军中叫喊赞同的人依旧是那数千人带头,对比刚才,又多了一些声音。
营帐之内的老臣们静静看着,对于自己之前不赞同徐逍的想法也随着这些人动摇了几分。
“你们为何不服被女子号令!”卢锦正直接地戳出了问题的要点。“你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父母,生你养你的母亲也是女子,那你们服不服你们的母亲!将心比心,今天她徐逍做的是为殿下,为我们,为大延好的事情,你们是有多大的理由去反驳!儿郎们,在战场之上,你们每一个人真的做得到像她这样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吗?记好了,她不同于你们,她只是一个女子!所以为何,她比男儿更不受敬佩!”
全军哗然。
是啊,换了是自己的话,兴许还做不到像她那般。不少士兵开始重新打量站在台上的徐逍,只觉得这个女子确实非同寻常,她的一切功劳绝对抵得过她只是一个女子的身份!
“我们服徐将军!”
又有一阵声音喊了出来,只是他们并不是先前拥立徐逍的人,而是新的拥立者。
徐逍努力地忍住眼泪。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承认自己是一个女子,还可以被那么多人拥立敬佩的一天。
卢锦正停了下来,叫喊了那么久,真的是有些口干舌燥了。殿下,明天你可得请我到城中酒楼好好吃一顿啊,今天吼这么一下,嗓子可要不得了。子桑聿从营帐中走了出来,似乎听到了卢锦正的心理活动一般。“锦正,我来说几句罢。”
“是,殿下。”卢锦正低声回话,却发现嗓子已经开始哑了。
场下的士兵们又恢复状态,肃然而立。他们对于子桑聿,有着更深的信仰。这个人是自己日后追随的君王,更是军中神一般的人物。百米穿杨已经不算什么,子桑聿可是在战场上箭法奇准而且一箭毙命的人物!
“我只问你们一句话,就是对于徐逍,你们是何等看法。”
集结场上没有响起任何声音、服气的,也不知道自己应当从何说起。
“回答我,尔等服不服!”
子桑聿唤道。
“服!”
零零散散。
“尔等服不服!”
“服!”
从零零散散变为多数人的异口同声。
“服不服!”
“服!”
子桑聿再一次听到了那数万人排山倒海的呼喊、这是震彻心神,特别热血沸腾的叫喊。即使子桑聿没有再说话,可是他们也仍旧挥舞着手中长矛,高举兵器地仰天长吼:“服!服!服!”
似乎比预想中的效果还要好。
子桑聿笑了,看回自己身后的老臣,又看回伫立已久的徐逍。所有人包括场下的士兵都全数跪下,喊着: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徐逍掉了眼泪,第二次、而且又是因为子桑聿。
回去行宫的路上,连信过来禀报。
“殿下,京都有信来。”
“噢,怎么了?”
“夫人安然产子,为殿下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子桑聿登时一惊,整个人跳了起来、笑了。
“诶,我…当爹啦?”
还是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