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洲十八城。
从今天早上开始,便有大宁朝廷派来的一支钦差队伍到达江洲十八城区域。一路上,一改其他州城阿谀奉承的态度,钦差到这地方似乎丝毫不受重视,住的是最普通的驿站,吃的喝的也是自己掏的腰包。
这钦差名为柏盛,以前曾是柏家的家臣门人,原本姓周;这次眼看着延军就要朝着江洲十八城发动进攻,柏道成特地钦点他为钦差,前往江洲嘱咐战事。
“小兄弟,不知道你们州备今日有空没?咱们钦差千里迢迢从京城过来,可是有要紧的事情商量的。”柏盛身边的一个手下,特地出来询问驿站的江洲士兵。
那江洲士兵粗略打量了一下他,淡道:“州备每天都很忙,我们也不确定他有没有空。如果钦差大人要找州备,那就亲自上门拜访罢,我们小兵小将,做不得通传。”
“你…”
那手下不禁噎了一把,回头看着同样脸色铁青的柏盛。
好你个李常,仗着自己掌管江洲十八城、如今又是风头火势,称起了霸王不成!柏盛心里暗暗地骂着,却又无可奈何。如今形势紧迫,只怕得亲自去州备府找人了。只是这李常好歹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将领,自己又不能得罪。
这钦差,当得真苦。
当天用过午膳之后,柏盛便带着自己的一队手下来了州常守备府门前。门前的士兵对身份盘问许久不说,最后确认了身份没有丝毫退让,还让他们一行人全部卸了身上的武器,只说是这是江洲的规矩。
柏盛进门之后大骂不止,只道这进门卸兵也就进宫的时候试过!小小一个州常守备,怎么就嚣张狂妄到这般地步!
而那个被他称作嚣张狂妄的州备李常,此时此刻正坐在书房静心写字。
“州备,钦差来了。”
来禀告的管家虽然口上是这么说,却丝毫听不出有急迫的意思。
那正站在书桌跟前大笔挥毫的人,正是州备李常。李常这人身形长得颇为魁梧,脸色黝黑,有着战场厮杀十数年的血腥气息。此刻的挥毫,倒是有些格格不入了。
“来了就来了,”李常漫不经心地蘸了蘸墨水,一心只看着字帖:“叫人给他们上个茶,摆几道点心。我得写完这几个字再出去会客。”
管家应声,又不禁发问:“只是州备,我怕那钦差——”
“怕什么,如果他有丝毫不满想给皇上告我,也得看看他有没有这本事。”李常抬起眼来,一双鹰眸直勾勾地盯住前方:“我江洲十八城绵延甚广,我就不信他可以在我的眼皮底下逃得出去。”
管家点点头,不再劝阻。
“你倒是来瞧瞧,我这几个字,写得如何?”
李常换回了一副笑脸,颇为满意地看着桌上的字帖。“如今和延军开战在即,我特意挥了这几个字来,算是给众军士壮壮胆。对了,一并把这字帖拿出去罢,我要让那钦差看一看我李常的决心。”
“是,州备。”
大厅那边,柏盛可谓是等得颇为心焦。茶已经喝了好几趟了,点心也吃了不少了,你说这州备怎么就那么大的面子不出来呢。心里烦闷,想着要不要去皇帝面前告他?只不过如今战火熊熊,武将比文将重要一个翻、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啊……
“柏大人!让你久等了!”
柏盛正苦恼之中,忽而听得了一个爽朗的笑声。抬起头来正见是那威风凛凛的李常。“州备说的哪里话,我也才刚刚坐下,不久不久。”
官场便是这样,即使前一刻你把对方骂得怎么不堪,下一秒见面了还得互相奉承。
“这次圣上派了大人过来督战,真的是让李常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啊。”李常随和地笑着,似乎自己并不知道有钦差的事情。“方才我还在书房里练字来着,这下大人既在,便让大人给李常看看过不过的去罢。”
李常做了个手势,让人把字帖递上来。
柏盛脸上笑着说好,心里边却暗自嘀咕:你一个沙场将军不去和敌人好好打仗,反倒在府衙里写起了大字?
管家拿着字帖走了上来,叫了个小厮一同把这字帖打开。果然是嗜血之人写出来的大字,虽然只是墨汁黑字,并无半点血意,都会让人看出那种磅礴之感。字帖之上,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旗开得胜。每一撇每一捺似乎都有着嘶吼开战的热血。
“旗开得胜…”柏盛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哽到一般,看着李常脸上浓重的笑意,对这次督战的事情又安心了几分。这样看来,江洲若是和延军开战,想必这李常也会尽全力的。这样一来,自己这个钦差就没有性命之忧了…
好说好歹,自己前来督战结果丢了江洲,那皇帝柏道成会怎么想?
“是啊,旗开得胜!”李常朝天哈哈大笑,心情愉悦:“这是我特意送给这次战役的,以此来告诉我麾下士兵,这一仗,必定是所向披靡,旗开得胜!”
“如此甚好,甚好!”柏盛先前的不满神色也减了许多,对于这个配合自己工作的李常多了那么几分好感来。“对了州备,这一仗不知江洲可以撑多少时日?”
“大人的意思是?”
“我离京之时,皇上已经钦点二皇子为兵马大元帅,领兵二十万从边疆赶回清君侧。这次皇上也有给二皇子立功的意思,想必是要让他这个兵马大元帅干点什么的。介时二皇子会前来江洲与州备一同作战,故而我问问州备的情况是?”
李常了解地点点头,沉思了那么一刻。
“二皇子已经任命为兵马大元帅从边疆进发了啊…”李常抿抿嘴,有些惊讶又有些意料之中:“二皇子向来是有本事的,李常本领不济,必定会将表现的机会多多留给二皇子。”言罢又压低了一下自己的声音,轻道:“再说,李常近年来揽功不少,所谓树大招风,万一皇上不满意把我削了,那就不好了…”
柏盛笑了笑,和李常对了个眼神:“州备明白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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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六,伏暑天。
“奶奶个熊的,今儿个可算是下雨了!”江州城外八十里,延军已经在当地安营扎寨随时准备迎战。公孙政在营帐外头走来走去,淋着这几天来难得的雨水,说不尽的痛快。
“这几天烈阳当头,王爷也是辛苦了。”
公孙政本脱了一半的沉重盔甲,只穿着里头的一件薄衫,突然看到身后走出来一个人,神色都有些尴尬起来。“呃…殿下……”
“近来天气炎热,我不怪你。”子桑聿淡淡笑了,连同着身后的连信、顾樘、赵乾几人。“这场雨估摸着会下那么半天,下完了雨,就是差不多天亮的时分。我打算,就在下完雨之后,率兵攻打江洲城。”
“天亮?”公孙政愣了愣,“虽说天亮攻城会给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不过殿下,近日来你为战事劳心劳力,连兄弟说你的身子差了许多啊。如今又是这般突然,不知道你能不能缓过气来。”
子桑聿微微一笑,强撑着早已劳累不堪的自己。
“若是说累,手底下奔波的兄弟们就更累了。这些天又是大暑,想必都疲惫不堪。传令下去,今夜让士兵们好好休息,四更天的时候整顿兵马,发兵江洲!”
“属下明白。”顾樘得令,立即便是转身通告下去。
公孙政看着顾樘这般,心中也是大概明白了几分。自从子桑聿正名之后,顾樘赵乾等将领已经为其所用,当初守在自己身边的亲信,也在慢慢地依附并辅助起这个未来之主。如此也是好的,总归是对得住黄泉下的太子统了。
“如今方入夜,虽说时辰尚早,但是距离四更天也没有多少时间了。”连信守在子桑聿的身边,有些忧心:“殿下连日来不眠不休,今夜可得好好休息,不然明日上战场的时候哪里来的精神。”
言语间有些恭维,同样也有着连信多年作为一个兄长的疼惜。
“只是义兄…李常不好对付…”聿轻叹了一口气,看着身边众人:“这是很肆意的一搏,我很感谢诸位有勇气跟我来赌这一把。我延军三十万人,对抗江洲的二十万人,人数上我们虽然有那么一点优势,可是又因为我们是攻城,所以等于势均力敌。明日攻城,还需要诸位将士出谋划策,尽快划出个口子来、不然的话,持久战于我们不利。”
“这方面属下明白的。”历来以守城著名的赵乾走上前来:“守城之战,靠得就是城门的士兵站得稳阵脚,不被外界事物打扰到。我听说这李常管理有方,江洲十八城可谓是独立成一小国一般。如此,他手下士兵也应是很有骨气。”
子桑聿听了,久久不语。
“殿下也不必忧心。”赵乾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意思了。“我们延军兵士也是个个铁铮铮汉子,打仗这种事情,必定会全力以赴的。只要我们士气足,就一定可以赢。”
“得将如此,吾心安。”
子桑聿淡淡笑着,抬头去看那微弱的星光。
这一战,会是苦战吧?父皇…我不能输……不能啊……
这场雨果真是下了一夜,半夜的时候便停了。临近四更天,子桑聿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披着一件披风、只着着中衣,下来再看一遍江洲的地势分布图。
住在隔壁营帐的连信这一夜倒也是睡不安稳。起来打算走动走动,发现子桑聿的营帐已经掌起了孤灯,在这夜里尤其明亮。
你这般劳心,老天爷怎会辜负你。连信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殿下?”
“进来吧。”
连信掀起帘子,看到的便是子桑聿单衾在身的模样。“殿下,夜里有些凉,小心别被风吹出了什么病啊。”言罢,便是起身去拿那放在一旁的衣物,“战事虽要紧,但是如果身子出了状况,大家可是会担心的。”
“义兄放心罢。”子桑聿笑着接过,粗略地披上战甲。抬头看了看外面天色,口气有些轻:“四更天了吧?”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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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鼓震天雷,扬旗鸣悲歌。
江州城外延绵二十里空旷平地,便成为今日江洲战役的沙场。
子桑聿身披战甲赤血带,端坐在马上凛目不语。而她身后,正是从江南一路追随而来的三十万兵马,个个摩拳擦掌,等着这未知输赢的一仗掀开帷幕。
江洲城头的瞭望塔远远地看到延军阵势,连忙鸣鼓号令,集结兵马应对。
不多时,江洲州备李常便出现在城头之上。
“儿郎们,可准备好了?”李常微微一笑,看着不远处的延字军旗,心中激动难奈。“十年来你们成长了几何,这一回,能不能做到更好?”
“所向披靡,旗开得胜!所向披靡,旗开得胜!”
“所向披靡,旗开得胜!所向披靡,旗开得胜!”
“所向披靡,旗开得胜!所向披靡,旗开得胜!”
江洲士兵的士气如长虹贯日,在这清晨尤其嘹亮,震得子桑聿心中一动。
延军士兵正是忐忑不安之际,等着主将子桑聿发号施令。却不料江洲城门那头,李常却挥了挥手,示意士兵打开城门。
“殿下,这…”
子桑聿抬起手。
“不管敌人是否有诈,众将士严阵以待,不得掉以轻心。”
“属下明白。”
李常接过身边亲卫的信物,骑了一匹黑马,孤身一人地出了江洲城。
子桑聿心中一惊,未曾说一句话。
“吁——”李常拉紧缰绳喝住骏马,这时已经到了延军大军跟前不远处。回头看了看江洲城头上的手下,扬了扬手。
那边城头的亲卫们得意,却是一众抽刀,将城头的军旗砍下!
延军这边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李常已经翻身下马,捧着手中东西一步一步地走向大军前头的子桑聿来。
“江洲州备,李常,”李常捧着东西,向着那人越走越近、只是眼中只有这人,丝毫没有将身边的一切利刃放在自己眼里。“大延太子统麾下天支暗卫统领,奉命潜伏柏家门下争夺实权、二十年任务期限已满,李常特奉上江洲十八城印章以及江洲城池,于今日叩拜大延皇孙殿下!——”
那边城头的士兵似乎也一并跪下,齐声大喝:
“拜见大延皇孙殿下——”
这一瞬间,天地似乎都定格了一般。
五更天了,这日新一轮的阳光突破了云层,渐渐爬上了山头。子桑聿朝着阳光所向,看着眼前跪倒的七尺男儿,心中情绪难以言表。
“你…”
一旁的公孙政顾樘等人更是讶异,别提站在身后的延军士兵。这一幕来得太突然,比偷袭洛关城的胜利来得更不真实!
“殿下若不信,此刻便可取了李常项上人头!”
那李常跪在地上,眼中灼灼,一腔热血直叫每个人心中沸腾。
子桑聿长吁了一口气,眼里却不争气地冒出了点点泪花。望向那天,心里面却是狠狠地在咒骂着:
父皇…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