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街署正对着大门的院子里,四张书案一字铺开,前来报案的百姓在它们面前排成了四队。李晟、王子颜、赵无疾和睡醒了的书令史于道智,各自执笔掌管一案,开始录入这些百姓的案件上报。
那个于道智文文弱弱一介书生,因为劳累过度睡眠不足精气神挺差,但办事的劲头却是一丝不苟。李晟等人第一回干这种活儿,有不懂之处他还耐心的指导,倒也条理清晰不卑不亢。
王烁走到他的身边,静静看着他做事。把他盯得有点紧张,颈脖后面汗都流出来了,写字的手也些发抖。
“你紧张什么?”王烁问道。
“将军恕罪。”于道智连忙放下笔,叉手拜道:“将军气势凛然而贲张,学生手无缚鸡之力。将军往学生背后这一站,学生便有泰山压顶小命危矣之感,因此,因此……”
“哦,原来还是我的错。”王烁被逗乐了。
李晟等人也笑了,这真是个傻书生。
于道智更紧张了,连忙拜倒在地,“不不,是学生的错、学生的错!”
“没有责怪你,起来。”王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心做事,会有前途。”
“喏!”
不良人越聚越多,渐渐已经快要有了两百人。但凡新来的,都先看了那两个布告,然后和众同僚们聚在一起小声商议。
快到傍晚,外面围观的群众也未散去,好像也有增多的迹象。
王烁挺好笑,原来长安群众,也这么爱看热闹啊!
大门附近突然响起一声高亢的长喏:“高将军到!”
这显然是一个宦官的声音。想必他平常干惯了宫廷传喏之类的活儿,这一嗓子喊下来,还真是通透无比众皆听闻,很有一股子力压全场的气势。
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了门口。
人群让开了一条道,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在一队铁甲禁军的护卫之下,走了进来。
围观群众当中可有不少的官员,纷纷叉手,向高力士低头拜喏。
百姓们更是纷纷惊愕,私相窃议——
“这就是当朝第一权宦,圣人的心腹高力士啊!”
“我听说,皇族、宰相和节度使这些人,见了他也得是毕恭毕敬,有如圣人亲临!”
“确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啊!”
“他怎么跑到,这小小的左街署衙门里来了?”
和政郡主小心翼翼的往人群里躲藏,高力士却是眼神朝她一瞟嘴角微微一扬,脸上『露』出了一抹似笑微笑的神情。
显然,是发现她了。
但高力士未有停步也没有过多表示,径直走了。
和政郡主暗自微笑摇了摇头,老人精!
这时,唱喏的宦官又高声喊道:“高将军奉敕传谕,左街使王烁,速来恭迎、聆听圣谕!”
王烁连忙迎上前来,拱手而拜:“臣,左街使王烁,聆听圣谕!”
高力士走到了王烁的面前,拱手对着兴庆宫的方向一拜,“圣人口谕!”
在场众人全都叉手而拜,不敢『乱』动。
高力士却没有急着说,笑着,看着王烁。
王烁纳闷了,“高阿爷,圣人说什么呢?”
高力士斗然大喝一声,“小子大胆!”
王烁一愣,在场众人更是大吃一惊!
不好了,不好了,高力士发怒了!
不料,高力士却只是模仿着圣人的口吻,高声说道:“竟敢扰了朕的清梦。再若办不好差事,朕就亲自前来,打你的板子!”
王烁目瞪口呆,你老人家,是演话剧出身的吧?
围观众人愕然无语,原来圣人的口谕,也并非都是词藻雕琢文彩飞扬,也会如同百姓闲话家常一般通俗易懂啊?
婢女伊云惊讶的小声问道:“三娘,圣人怎会专托高力士,传来一句这样……这样奇怪的口谕?”
“很奇怪吗?”和政郡主只是笑了一笑。
“当然奇怪了。”伊云道,“听着不像是圣谕,倒像是一个老太爷在逗小孙儿的语气。”
“这就对了。”和政郡主微然一笑,说道:“王忠嗣是圣人的义子,王烁就是圣人的义孙。祖父对孙儿说话,不就该是这种语气么?”
“还真是这样。”伊云点了点头,“听起来像是在凶巴巴的骂人,实则又透出一股子宠溺的味道。”
和政郡主双眼轻轻一眯,低声道:“圣人专托高力士传出来的口谕,从来就不会,是一句简单的废话。”
“那圣人言外之意,又是什么呢?”
“不同的人,听到了会有不同的理解。”和政郡主道,“人多耳杂,不要再问了。”
“是……”
此时,王烁一副满头雾水的样子,讪讪的道:“高阿爷,是不是我敲鼓,吵到圣人了?”
“你说呢?”高力士似笑非笑的看着王烁,环视庭院。
凡他目光所及之处,那些不良人和百姓,都没人敢抬头。
“哎,死定了、死定了!”王烁呜呼哀哉的低喊起来,“那破鼓真不好玩,改天我非拆了它不可!”
“你这小子!”高力士扬起,作势要敲凿栗。
王烁笑哈哈的连忙躲闪,“高阿爷饶命,饶命!”
高力士摇头笑了笑,走到一旁僻静处,“过来!”
“喏。”
看来老人家是要面授机宜了,王烁连忙凑到了他的近前,
“你听懂圣人的意思了么?”
“不懂。”
“……”高力士挺无语的表情。
王烁却像一个老实又无辜的小学生,“还请高阿爷,赐教!”
“圣人的口谕,虽是通俗易懂。但从来不会有一个多余的字眼。”高力士道,“第一句是什么,你还记得么?”
王烁冲着高力士一瞪眼,“小子大胆!”
“冲我唬什么!”高力士低斥了一声,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王烁笑道:“我是想要尽可能的模仿得像一点,这样才更有代入感嘛!”
“……”高力士挺无语的表情,“别再胡闹!”
“喏。”
“圣人说的那一句,小子大胆。”高力士道,“你认为圣人是在夸你,还是在骂你?”
“当然是骂了。”王烁撇了撇嘴,“下一句可不就是,扰了朕的清梦?”
“错了,是夸。”高力士道,“圣人倘若真要责怪你扰了清梦,来传口谕的就不会是我,而是龙武卫禁军了。”
“这也夸?”王烁眨了眨眼睛,那我以后每天都敲他一通鼓去!
“圣人是在夸你,办事有魄力。”高力士微然一笑,“下一句是什么?”
“再若办不好差事……”
“停!”高力士突然喊停,问道,“这句什么意思,你懂了么?”
“很简单啊!”王烁道,“圣人就是叫我,一定要办好我的差事。”
“你再仔细,体会一番。”高力士微然一笑,“再若!……圣人为何要说,再若?”
王烁眨了眨眼睛,小声道:“这意思莫非是,圣人已经很器重我,很提拔我,也很支持我了。我没有理由再办不好差事?”
“沾上一点边了。”高力士面带微笑的看了看周围,说道:“这口谕,我是当众宣读的。与其说是在宣给你听,倒不如说,是在宣给长安的仕民来听。你懂了么?”
王烁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
皇帝是在当众表示,对我的鼎力支持。
“再若”二字真是力比千钧,言下之意大概会是:“王烁是在给朕办差,谁敢阻挠,朕弄死谁!”
“谢高阿爷,我明白了!”王烁叉手拜下。
“下面那一句,想必你也就更能听懂了。”高力士微笑道,“圣人云,朕就亲自前来,打你的板子!……何意,说说?”
王烁小声道:“就算我做错了事情要罚,那也只能是圣人动手。旁人,全都没有资格……”
“很好。”高力士微然一笑,转身就走,“告辞。”
王烁拱手而拜,“恭送高阿爷。”
在场的百姓与不良人等也一并拜喏。
高力士不作停留,登上马车立刻就走了。
王烁轻吁了一口气,心想:皇帝故意当众秀了这一把,以示对我这个新任左街使的支持与袒护。再联想到那一天献俘进城时,他刻意将我唤到御辇旁边……他究竟什么意思?
我这个小小的左街使身上,终究担负了一些什么样的重任,值得皇帝这样的特别栽培与特别袒护?
亲眼目睹全程的不良人和百姓人等,则是各自惊叹不已——
“这位新上任的左街使,可真是深蒙圣宠啊!”
“皇帝和高力士待他,都如同自家亲孙儿一般!”
“此人前途,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