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
十二月二十五,养心殿
苏伟赶在宫门下钥前回了宫,又去了趟敬事房,回到养心殿时,时辰已经很晚了。
寝殿里只亮着两盏暗暗的烛台,苏伟以为万岁爷已经睡了,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却被床榻上直愣愣坐着的人吓了一跳!
“你还没睡啊?都这么晚了。”
雍正爷偏头看了他一眼,脸色有些发白,“睡不着,怎么现在才回来?”
“唔,我去了趟敬事房,”苏大公公一边褪去外衫,一边走到床边坐下,“潜邸里也都收拾的差不多了,我看就这两天,把人都迁进来吧。”
雍正爷没有回答,默默地看了苏伟半晌,突然伸手环住了床边正在跟靴子较劲的人。
苏伟觉得有些奇怪,想转过头去问,却被箍住了肩膀。
“再过几天,就三十年了……”
雍正爷的呼吸暖暖地吹到苏大公公的脖子上,也暖暖地吹进了他的心底。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苏伟轻笑了一声,“我到现在,也忘不了头一次见你,你那个硬装沉稳的小豆丁模样。”
“爷早就长大了,”雍正爷又忘了自称“朕”。
苏大公公窃笑,放在身前的手被人紧紧抓住,捂在了他的胸口。
“苏伟,”热热的气息吐在耳边,“你知道,我有多……”
苏伟没有听清后半句,雍正爷的声音突然含糊了起来,变得有气无力。
“你这是怎么了?”
苏大公公终于转过身来,捧起身后人的脸,“是又出了什么事吗?”
雍正爷一动不动地任人捧着,双目含情地看着他,“没有,没有出事。朕只是累了,想你了……”
康熙末年的最后几日,伴着京城连番的大雪,带着百姓对新朝的期盼,终于随着年关的到来,湮没进了历史的长河里。
新帝登基,定年号为“雍正”。
“噼啪——”
“唉哟,小声些!”
白雪铺满的胡同里,几个孩子扔着手里的响炮,大开的木门里慌忙跑出一个妇人,将孩子抱进了院子。
“都说了在院子里玩,不能出去!”
“我说李大婶,这都过年了,也别这么拘着孩子了。”
隔壁看热闹的老人,笑呵呵地坐在门前道。
“唉哟,这不是先帝丧期嘛。街上都贴告示了,今年年节不能放炮,不能贴红纸,咱这也怕孩子惹出事来啊。”
“就一个响炮,没大碍的,”老人历经两朝了,见过些市面,“当今圣上倒是个孝顺的,听说年关连群臣朝拜都免了,年节也不过,隔三天就去寿皇殿祭奠。这就放在老百姓家,也没几个能做到的啊。”
“嗐,我可是听我家那口子说了,”妇人压了压嗓子,“当今圣上这皇位接的不正当,这般做派是实打实的心虚呢。”
“哟,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老人都惊了。
“这哪是咱们说的啊,现在四处都这么传,”妇人把手里的鸡毛掸子在门板上敲了敲,“京城被封锁那一阵,我家有个亲戚想出京呢,结果求爷爷告奶奶,愣是出不去。你就说,好好的封什么京城?这里面不定有什么事儿呢。”
“唉,有什么事儿也不是咱们老百姓能管得了的。”
老人站起来,拎起了自己的小马扎,“咱们呀,只要有太平日子过就行了。”
“那倒是,”妇人笑笑,也转身回了院子。
两处院门重新关紧,震得墙上掉下一层雪沫,又将胡同里歪七扭八的脚印,盖住了不少。
紫禁城
赶在年关前,潜邸的主子们都进了宫,安顿了下来。
雍正爷仍然未下旨册封,只让内务府收拾出了各自的宫苑。
福晋住进了承乾宫,年侧福晋在翊坤宫,李侧福晋是永寿宫,钮祜禄氏是景仁宫,宋氏在咸福宫,武氏在延禧宫,耿氏在长春宫,只有一个郭氏,仍跟随李侧福晋,住进了永寿宫。
虽未定位份,但能独住一宫正殿的,身份自然不会太低。敬事房也都是先按照嫔位的例子,派了宫人伺候。福晋处,自然要比其他宫多出一倍来。
正月初四,承乾宫
“你们,再把院子里的雪扫一扫,角落里的残雪也都清了,别偷懒……”
书瑾正伺候着主子写字,外面就传来了诗珑的呵斥声。
福晋微微皱了皱眉,书瑾见了,放柔了嗓音道,“咱们刚进宫,宫里的事务杂乱些,诗珑姐姐是您的陪嫁侍女,身份到底不同。”
福晋没有说话,静默着把最后几行字写完了,“这么匆忙的进宫,连册封都没有,宫里派来的这些奴才,哪个不人精似的?”
“主子不用担心,”书瑾接过福晋的字轻轻吹了吹,“您的后位是铁板钉钉的,册封还不是迟早的吗?该担心的,是其他宫的主子们才对。”
福晋的神情并没有缓和,眉头轻轻皱起,“先帝的前两任皇后,都是住在坤宁宫的,只是在孝昭皇后去世后,坤宁宫就空置了,成了祭祀和供奉先皇后神位的地方。如今,圣上登基,安排了东西六宫,看起来也是不打算动用坤宁宫了。”
“万岁爷仁孝,”书瑾想了想道,“自己都是别殿而居呢,主子与万岁爷同心同德,住这承乾宫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倒不是执拗这一两座宫殿的事,”福晋低下头,抚了抚手上的玳瑁护甲,“你应该也听说了,现在宫里宫外都在传些什么。万岁爷再仁孝,在旁人眼里都是故作姿态。本来就受人怀疑,又为何处处掣肘?万岁爷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子孙后代考虑。乾清宫、坤宁宫,这才是正统。”
“主子!”书瑾连忙打断了福晋的话,“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咱们刚进宫,敬事房派来的人还不知稳不稳妥。”
福晋长叹了一声,往外看了看,“我已让娘家安排人进宫了,咱们身边还是得有自己人。对了,还有阿哥所那边,弘昀身旁可不能疏忽了。”
“主子放心吧,眼下竟可着咱们三阿哥呢。”
福晋轻点了点头,“如今看这东西六宫的布置,钮祜禄氏、耿氏的位份恐怕都不会低了。还有年氏,她哥哥在边关屡立战功,如今正得朝廷重用。圣上还安排她住了翊坤宫,恐怕日后有襄助皇后之意了……”
书瑾走到福晋身后,替她轻轻按起了肩膀,“年氏再有荣宠,没有子嗣,也是枯树一棵,成不了大器的。”
福晋缓慢地吐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户部银库
怡亲王带来的人在银库里进进出出,户部的官员们围绕在旁,都偷偷地抹头上的冷汗。
已经十余日了,户部银库的账目马上就要清查完毕了。
“王爷,”一名侍卫由外而来,向怡亲王一行礼道,“万岁爷下旨,严令内外大臣官员在一月间上交所有先帝遗留的朱批谕旨,有擅自留匿焚毁者,皆以重罪论处。”
“如此严苛?”胤祥皱了皱眉,“先帝时,虽也有收还谕旨的规矩,但大都只走个形势,就不了了之了。每日那么多奏折朱批发下去,哪有多少工夫挨个收回啊。皇兄怎么会突然下这样的旨意?”
等候在旁的户部官员们,也听到了宫里传下的圣旨,此时都交头接耳起来。
“怪不得街里街外都在传那些,这样收缴御批,恐怕是要防着什么吧?”
“可不是,万一先帝在哪封奏折里写了储位人选,那不是……”
“唉,不可说,不可说啊……”
怡亲王冷冰冰的眼神往那边一瞟,还在窃窃私语的郎官们,立刻偃旗息鼓了。
“一个个嘴巴倒是很碎!本王奉劝你们,有这个时间,还是多为自己脖子上的脑袋考虑考虑吧!”
怡亲王的话夹带着冷风,让一溜的户部官员都打了个寒颤。
“王爷,银库已清查完毕。”
有主簿递上了银库实存的数目,旁边摊着户部的账本。
户部递上的账目里,库银有三千二百六十二万二千四百二十一两。
而清查后的户部实银,只有二千三百七十一万一千九百二十两。
将近八百万两的差额,怡亲王“砰”地把账本砸在了书案上!
“王爷恕罪!”
官员们跪成一片,各个看起来噤若寒蝉。
但胤祥心里知道,法不责众,更何况国库账目空虚,与先帝时宽仁待下的政策有很大关系。这帮户部的郎官,其实心里有恃无恐。
“将银库暂时封存,待本王进宫禀报后,再行处置。”
“是。”
傍晚,养心殿
张保进到东暖阁,冲雍正爷俯了俯身,“主子,梁九功仍是什么都不肯说。他没什么家人,徒弟也都不亲,干儿子倒是有几个,其中七喜儿还是苏公公的徒弟。可是梁九功明显都不在乎,威胁不了他。”
雍正爷靠坐在书案后,手边批好的奏章摞了一尺来高,“一天不说,就让他在慎刑司里待一天!看好他,不许他寻死!”
“是,”张保低了低头,有些犹豫,但还是开了口道,“主子,要不要考虑用刑?”
雍正爷手中的朱砂笔停了停,片刻后摇了摇头,“他到底帮过朕……更何况,梁九功也不是一个会惧怕刑罚的人。”
“是,奴才明白了。”
张保退了出去,刚走到养心门,迎面正碰上苏大公公。
“哎,好几日没见着你了,敬事房的事儿理的怎么样了?”
张保莫名有些心虚,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找回状态道,“也就那样,一团糟,慢慢理着吧,你又不肯帮我。”
“咱家也很忙的,”苏伟很没良心地迈进门槛,“后宫的主子们刚进宫,阿哥所也得现收拾。”
“是是是,您跟主子一样,日理万机……”
“哎哎,借过!”
这边两人还没说完话,库魁捧着一本折子脚步飞快地奔了进来。
“怎么了?”
“川地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军报!”
库魁一溜烟地跑进了养心殿,苏伟也赶紧跟着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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