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
二月初九,通州府衙
“苏公公?”
苏伟刚打茅房出来,眼前就横插出一人来。
这人不是旁人,就是昨晚扰人清梦之一的李彰善。
苏伟回头看了看茅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总觉得有点别扭。
“你,认识咱家?”
“唉哟,苏公公的大名满京城谁不知道啊?”
李彰善笑的一脸谄媚,“小人也常往京里去,听过苏公公的不少事迹呢。”
苏伟对这一套溜须拍马的功夫早就免疫了,虚虚地应了一声,就往前院走。
“苏公公,您这是要出去啊?”李彰善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是啊,王爷今天忙着查账,跟前不用人伺候,咱家就打算去出去走走。”
“那正好啊,”李彰善双眼一亮,“要说这通州城,没人比小人更熟悉了。今天就让小人做个东,带苏公公在这城里好好逛逛?”
苏伟转头看向李彰善,李彰善立马一脸的殷切挚诚……
…………
城北码头
“师傅,这小鱼干怎么卖?”
“半斤二十个铜板,都是新鲜的河鱼晒的,好吃着呢。”
“给我来两斤!”
“好嘞。”
苏公公开心地接过包好的鱼干,巴彦在后面递了一串铜板过去。
李彰善在旁边干干地陪着笑,他荷包里装的都是真金白银,今天连银票都带了不少,还真就没带铜板。
这位传闻中的苏大公公,在通州城里已经逛了一上午了。买了四个烤红薯,两包大顺斋的糖火烧,三小罐酱豆腐,一包西洋糖块儿,在路边吃了七八串烤鱼,再加上刚才的小鱼干,统共连五两银子都没花上。
李彰善是揣了几千两银子在身上的,可惜愣是没找到用武之地。
“誒?”
前面还在四处乱走的苏大公公突然停了下来,站在一艘正在卸货的商船前头,盯着两块儿五颜六色的玻璃看。
“有门儿!”
李彰善认识那五颜六色的玻璃,都是徽商运来的洋玩意儿,据说那些长得怪模怪样的洋人喜欢用这种玻璃做窗户。
“苏公公,您看上了?”
苏伟被突然窜上来的李彰善吓了一跳,又回头看了看码头上停着的,商号颇眼熟的船。
“啊,挺好看的……”
“掌柜的——船上的人呢?”
李彰善立马开足了马力,冲着船里一通喊叫,“赶紧出来,有生意了!”
“什么生意?京里这时候就来接货了?”
船里走出来的人,一派沉稳的徽商派头,但在看到码头上的人时,突然一愣,“诶,苏——”
“快过来!把这两块儿洋玩意儿给我包起来!一会儿给我送到通州府衙去!”
李彰善一连气儿地道,生怕身边这位祖宗突然改主意了。
吴雪松在船上站了一会儿,有点呆愣愣地走了下来,“财东,这位是您的朋友?”
“财东……”
李彰善一时没能理解,有些惶惑地看向身旁的人。
苏大公公眨了眨眼睛,“这位是通州坐粮厅的官员,今天陪我出来逛逛的。他既然喜欢这两块儿玻璃,你就卖给他吧,给打个九六折,也算替我谢谢他今天的招待了。”
“啊?”
李彰善突然觉得不大对劲儿,“不是,苏公公,这是我——”
“这位大人,一共二百两。”
吴雪松笑呵呵地隔在了两人中间,“既然我们财东给您打了折,小的再给您抹个零头,就算一百九十两。您看您是现银,还是汇票?”
两块儿玻璃卖了二百两,不愧是徽商!
苏大财东暗暗给吴雪松比了个大拇指,然后带着一众偷偷憋笑的侍卫,继续往前走了。
涌动的人群里,几个停在小吃摊前的人影,收敛了看向码头的视线,默默地汇进了人流。
片刻后,就消失无踪了。
傍晚,通州府衙
逛了一整天的苏大公公,终于收拢了通州所有的小吃和特产,然后大包小裹地回了府衙。
看账看了一天的雍亲王,正在书桌后,仰着头,敲着眉心。
“还知道回来?怎么不干脆住在外头了?”
“嘻嘻……”苏伟傻笑,贿赂给雍亲王一包小鱼干。
“我是考察场地,通州水运发达,我也想在这里开家分号。”
“又是赚钱赚钱,你那脑子里除了银子,估计也剩不下什么了。”雍亲王气哼哼地嚼着小鱼干。
“人家赚的都是正经八百的银子,又不是贪污来的。”
苏伟趴到书桌上,给四阿哥倒了杯茶,“那个李彰善今天可跟了我一天呢,我要是手软一点,这千八百两银子轻轻松松就进荷包了。”
“他们倒是聪明,”四阿哥冷笑一声,“阿齐鼐一边认罪,一边想尽办法在本王这里讨好。他刚上任时给皇阿玛上的折子,如今倒成了他的免死金牌了。皇阿玛宽以待下,如今这个局面,真是让人头疼的很啊。”
“你不是跟弘昇说过,咱们是来勘察仓场的,又不是来整饬吏治的。反正你如实禀报给万岁爷就是了。”
苏伟掏出块儿水果糖塞进四阿哥嘴里,“能抓了那些预谋刺杀的,已经算咱们赚的了。”
“是啊,”四阿哥闭上眼睛,“皇阿玛现在更关心的,应该是各地仓场能不能稳定地调出粮食,而不是其中生出了多少蛀虫。”
二月十二日
乾清宫收到了通州送来的奏章。
和硕雍亲王胤禛疏言:“臣等遵上谕,查勘通州西、中、南三仓,共三百七十六廒。除支放已空者七廒外,院内露囤四百六十一围……”
“……内未经支放好米二百七十六廒,已经支放尚剩米一半者四十八廒。又有变色之米,七成以下,不可久贮。其中,尚有余剩之米过半者,四十五廒。”
“因此变色之米占留廒内,致新米不得归廒,而多入露囤,被雨蒸潮,易致霉烂。请遣部院大臣一员,同仓场总督阿齐鼐,先将此变色之米,照减价例,悉行出卖。则陈米之廒既空,而露囤之新米亦得归入廒内。”
“嗣后诸王以下,领米时,务各按仓廒支领!俟此廒已空,再放别廒!倘仍强开新廒,遗剩半廒者,则该仓监督即报仓场总督题参,将领米官员交刑部严加议处!”
“放米时,每旗派参领一员,监视约束。如该监督不将好米给与,而搀杂变色之米,勒令支领。亦许领米官员,呈告仓场总督,将该监督题参,交刑部严加议处。”
“查定例,支领米石,限两月领完!若有无故拖延者,即停止给与。如系仓廒监督拖延不放,亦即将该监督交刑部议处。”
“又据仓场总督阿齐鼐云,每仓监督更替之时,常有与上任监督互相责难之举。起因常是上任监督任内之米,或米色霉变,或额数有亏,新监督势难接受。因此,该将此等有亏额之旧监督题参,仍令其留仓监放,待来日查明追赔、治罪等后,再行更替。”
“各仓由于保存不善,常有霉变、变色之米。每有七成以下陈米,当行文直隶巡抚,派各属州县,设法运走,俟来春出卖,于民间大有裨益。”
“此外又有抵给仓役工价之米,堆积廒外,霉烂成灰,原不在数内。现恐有不肖之徒,将此搀杂充数,铺垫廒底,亦未可定。请赐予耕种之民,听其量力运出,以肥田亩有益。若其中尚有成色之米,仍行减价出卖。”
“如此,则仓无混占之廒,地无委弃之粟矣……”
康熙爷看了奏章,眉目间的皱褶似乎平缓了很多,朱砂笔落在奏章下面,只写了两个字,“依议!”
雍亲王一本洋洋洒洒的奏折,将整个通州变了个天。
日后,新米及时入廒,陈米及时发放,变色之米会被直隶各县随时拉走。再想要买进卖出,从中谋利,就是难上加难了。
每仓监督不仅要受提领之人监视,还要与下任接班之人交接清楚账目,否则就会被留任处罚。
而阿齐鼐、李彰善等人,虽然暂时未被收押,可他们的账目在被四阿哥清剿后,是漏了个巨大无比的窟窿。在下一任来接班前,要是补不上,就得拿他们的脑袋去堵了。
被关起来的赵进福、蔡越等人,已经被移交刑部,意图刺杀皇子,罪名当诛。
虽然,蔡越手里还有积年的陈账,自以为能要挟别人,救出自己。
但是,看守的官员很直白地告诉他,万岁爷说了,旧责不追。
当晚,蔡越就被卷在了席子里,扔到了京郊的乱葬岗。
二月十三日,大运河北岸
四阿哥很遵守诺言地带着苏伟来看燃灯塔了。
苏伟站在那砖木结构的,八角型的佛塔下,很有感触。
其实,上辈子,他在北京见过燃灯塔。
他记得当时身边一个正在带旅游团的导游说,康熙十八年时,京城地震,燃灯塔塔身倾塌,被人发现了一颗佛牙和数百粒舍利。
不过,他穿越过来时是康熙十九年,没经历过那场地震。
“这塔里真的有舍利吗?”苏伟回身去问四阿哥。
四阿哥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是有的吧。这塔十多年前重修的,咱们也没注意过啊。”
“那我回去找人问问。”
苏伟仰头看着塔上的铃铛,有一点熟悉,有一点陌生。
他其实,有一点点想家了……
“烤红薯啦,烤土豆……”
不远处突然传来叫卖声,眼眶发热的苏伟不想被四阿哥看到,连忙转身,奔向那个推着车子的老头。
“我去买地瓜,昨天吃的可好吃了。”
“你慢点跑!”四阿哥有点无奈。
跟随的侍卫没敢凑得太近,看见苏公公跑到老头身边,巴彦几个人才往那边靠。
卖地瓜的老头给苏伟称起了烤熟的地瓜。
苏伟搓着手,眼巴巴地看着,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对儿过路的行人,正好停在了他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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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的奏折部分,引用的康熙起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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