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五章 声音(1 / 1)

康熙四十九年

十月十一,夜

官道上,一队人马疾行而过,马蹄扬起的灰尘将一地月辉砸得稀碎。

“王爷,咱们已经从车辙印消失的地方跑出很远了,”巴彦纵马到四阿哥身旁,“这一路都没有痕迹,八阿哥说不定是从哪条小路下官道了。”

“老八已经有所警觉,不会那么轻易给我们留下线索的。”

四阿哥脸色绷紧,身下的马儿不安地来回跺了跺蹄子,“让一队人从这儿开始挨条小路找,剩下的人再往前走一走!”

“是!”

“主子,”傅鼐解下自己的水袋递到四阿哥跟前,“跑了一路了,您也喝口水吧。”

四阿哥接过水袋,翻身下了马,傅鼐紧忙跟上,两人一路走到官道旁,面对着一望无际的黑茫茫的苍野。

“主子,您别太担心,”傅鼐压低了声音,“八阿哥费尽周章地绑了苏公公,总是要有所图谋,不会轻易伤了苏公公的性命的。”

四阿哥轻轻摇了摇头,水袋拎在手里,却迟迟没有打开,“你不了解,你不知道他有多聪明……”

傅鼐一时没明白四阿哥的意思,还未想清楚,一旁正在搜寻车辙印的侍卫们突然骚动了起来。

“王爷,王爷你快看!”

巴彦指着黑黢黢的田野里冲四阿哥高喊。

四阿哥循声望去,却只见一片漆黑中,突兀地亮起了一团火光!

青帏小车在官道上晃悠悠地走着,大学士李光地斜靠着车壁,昏昏欲睡。

已近古稀之年的他,对于这种连夜赶路的行程实在有些吃不消,但无奈万岁爷等得及,他也不敢耽误。

人正半梦半醒间,车外突然传来一阵疾驰而过的马蹄声,听起来人数还不少。

“这是怎么了?”

李光地推开车窗,问护车的兵士。

兵士向不远处看了看,回道,“回禀大人,似是田野间起了火,刚不知是什么人奔着去了,看起来倒像是京里的。”

李光地皱了皱眉,京城重地,天子脚下,任何一点小事都可能酿成大祸。

“派人去看看!”

“是!”

狭窄泥泞的田间小路上掠起一阵疾风。

四阿哥一马当先,黑色的斗篷翻飞在空中,时不时扫落一些路旁横溢斜出的枝杈。

傅鼐等人紧随其后,一路提心吊胆,高喊着王爷小心,却始终无法追到四阿哥前头。

而四阿哥此时,已然听不进任何声音了,他的眼中只剩了那一团正熊熊燃烧的烈火。

快一些!再快一些!

马鞭高高扬起,马蹄几乎踏空,那一团火球终于越来越近!

四阿哥模糊地看到火光前的几个人影,内心犹如擂鼓般轰鸣。

座下的马儿几个纵跃,铺天的热浪霎时间滚滚而来。

四阿哥还未勒住马缰,就听到一个男人近乎凄厉的叫喊——“苏培盛!”

像是一场擂鼓盛宴的最后一锤,整个天空都随之阴暗,四阿哥耳中一片嗡鸣!

伴随着火中木料的垮塌,房梁整个掉了下来,原就破烂的茅屋,连最后一面墙都没剩下,全体砸进了火堆里。

“主子!”

紧接着赶来的傅鼐,几乎是飞扑下马,堪堪接住了直直地从马上跌下来的四阿哥。

“苏公公?苏公公呢?”

巴彦晚了一步,见傅鼐接住了四阿哥,转身一把薅起了瘫在地上的梁毅,“苏公公在哪儿?你们把苏公公绑哪儿去了?”

梁毅直愣愣地看着巴彦,任巴彦又捶又打地摇晃了半天,愣是一声不吭。

巴彦怒而扔下梁毅,又转身去抓旁人。

可这帮跪在火前的侍卫一个个却都失了魂似的,被巴彦揪着问了好几个,才有一个,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向了那还在燃烧的废墟!

巴彦整个人呆在了原地,傅鼐不敢置信地垂下了头。

跌下马的四阿哥半靠在傅鼐身上,此时却挣扎着要站起来。

“主子……”

傅鼐搀扶着四阿哥,想要张口劝说,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我要杀了你们!”

巴彦红着眼眶,唰地抽出了刀。

梁毅却半点也不反抗,只看着巴彦大笑,“杀吧!杀吧!反正我们都要死,在这里死还痛快些!”

“巴彦!”

在巴彦真的要挥刀时,傅鼐喝住了他。

站起身的四阿哥,推开傅鼐的搀扶,一步一步地走向梁毅。

“为什么会起火?”四阿哥的脸孔被火光映得通红,可嘴唇却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梁毅仰着头,看着四阿哥已经没有了任何表情的脸色,想起了他在茅屋里听到的话。

“是苏培盛,”梁毅声音沙哑,他紧紧盯着四阿哥的眼睛,像是垂死挣扎的囚徒,企图从最后的一点报复中寻找快感,“是他自己找死!是他打翻了烛台,点燃了茅屋!他挟持了我们主子,不许我们救人!现在他死了!他们都死了!我们也要死了!”

“你说什么?”傅鼐瞪大了眼睛,“八阿哥也在里面?!!”

“哈哈,在里面!都在里面!哈哈哈——”

梁毅发狂地大笑,两眼凸起,双手乱挥,人竟似已经半疯了!

“主子!”

傅鼐有些急躁,他深知八阿哥若是命丧于此,那今夜的事儿怕就要捅破天了。此时最好的方法就是趁无人发现前,杀人灭口,迅速回京,与八阿哥的死彻底撇清关系。

可偏偏,眼下的四阿哥已然痛彻心扉,根本什么话都听不进了。

“怎么办?”巴彦也是手足无措。

“主子,”傅鼐环顾了一周,冒着凉意的目光从那几个八阿哥的侍卫身上一一扫过,“主子,请您节哀。您就念在苏公公一心护您的份儿上,先跟属下们离开这里吧。”

“是啊,王爷,”巴彦紧忙接着道,“这周围都是荒草,要是风吹起来,只怕火势还要扩大,您在这里太危险了!”

“是啊,王爷安全为重……”

“王爷,我们先护您离开吧。”

侍卫们劝说的声音此起彼伏,可四阿哥却全然没有反应。

旁人不知道的是,这些杂乱的人声传进四阿哥的耳里时,已伴着那灼人的火焰全慢慢变做了细碎的呢喃。

有些像是那人坐在软榻上,一边咔嚓咔嚓地咬着白梨,一边与他念叨着满府的杂事。

有些像是柔软的床褥中,一阵阵传入耳里的小小呼噜声,总带着些咂摸,好像梦里也有无数的话要说。

有些像是这些年来他听过无数遍的唠叨,永远从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俏皮话儿,带着毫不遮掩的笑,带着他可能永远也再得不到的情。

跳腾的火苗在眼里越来越烫,那炙人的温度一路烫到心里,像是谁端着红透的烙铁,狠狠地戳进那心窝的最软处,截留了所有热血,再带着筋肉连根拔出!

“主子!”

见四阿哥久劝不语,傅鼐只能当先跪下,几个头磕下去,待要再劝,抬起身时,却愣住了。

四阿哥不知什么时候微微拱起了背,一只手抵在胸口,像是在忍受着什么剧烈的痛苦。而那张隐在阴影中的脸,却在无声无息里慢慢滑过一道道泪泽。

傅鼐惶恐地垂下头,临到嘴边的劝说,最后都咽回了肚子里。

“王爷!王爷!”

突兀的唤声,让傅鼐、巴彦俱是一惊。

傅鼐慌张的站起,眼见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几个护卫的兵士扶下了一位胡须花白的人。

“李大人!”傅鼐脸色瞬间惨白。

“一帮糊涂东西,这火都烧成这样了,怎么还不护着王爷离开?”李光地疾言厉色,一把推开上前的傅鼐,几步走到四阿哥身边。

“王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是千金之躯,万不能以身犯险!”

说完,李光地也不管四阿哥有没有反应,直指着傅鼐几人道,“快!把王爷架走!这晚风已经起了,一会儿要转了风向,光这浓烟就能呛死人了!”

“是,是,”傅鼐左右看了看,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能先听李光地的,示意几个侍卫一起架住四阿哥。

“等等!”四阿哥突然开了口。

傅鼐有些着急,“主子,先别说了,咱们必须得离开这儿了!”

“不!你们听!”四阿哥按住傅鼐的手,双眼都跟着亮了起来,“有声音,有声音!”

众人跟着凝神听,一时一动不敢动。

可惜,听了半晌,除了噼里啪啦的木材燃烧声,就只有越来越大的风声。

“主子,您听岔了……”

傅鼐有些不忍,但也实在不能耽误了,火场的浓烟已经开始往他们的方向飘了,“咱们快走吧!”

“不!我听到了!我听到了!”

四阿哥神情有些恍惚,却执拗地厉害。

傅鼐把心一横,示意几个侍卫上手,今天就是来硬的,也要把四阿哥带走!

“等一下!”

这次出声的却是李光地,李大人虽已老眼昏花,可耳朵却一点也不聋,“是有什么声音……”

众人再一次安静下来,又一阵微风吹过,将浓烟吹得散了些,火场的噼啪声也跟着小了些。

一段断断续续、飘飘渺渺的歌声就在这时若隐若现地传进了众人的耳朵!

“……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过了多少年华……”

齐膝深的荒草里,灰头土脸的苏大公公一边唱着走调的歌,一边死命地拖着半死不拉活的八阿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

走出了多远,走了有多久,苏伟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决不能再被梁毅那帮人抓住,决不能再落到八阿哥手里。

能走出多远就要走出多远,四阿哥会来救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