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九年
六月五日,圆明园
茉雅奇从福晋那儿出来,刚过了晌午,好在傅鼐带了阿玛的话回来,福晋虽然生气,却也没太过苛责她。
宝笙多多少少松了口气,扶着茉雅奇慢悠悠地走回竹阔楼,刚到门前,正迎上夸着个竹篮准备出门的兰桃。
“兰桃,”茉雅奇笑着叫住眼前的小丫头,“你们家格格呢?”
“大格格,”兰桃后退了一步,冲茉雅奇福了福,神情却莫名地带了些疏离,“我们格格在侧福晋那儿呢,最近侧福晋心情不好,我们格格得时常陪着。”
“李额娘怎么了?是因为担心阿玛吗?”茉雅奇一时倒没想太多。
兰桃抿了抿嘴角,抬眉挑了茉雅奇一眼,嗓音有些闷闷的,“大体是吧,侧福晋自己担心,又出不了园子,偏我们格格老实,不如大格格会打算——”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宝笙反应慢了一些,才听出这丫头话音里竟夹枪带棒的,“谁给你的胆子?规矩都忘——”
“长姐!”宝笙话未说完,几人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唤。
茉雅奇转过头,就见伊尔哈扬着笑脸,三步并两步朝她跑了过来,“我可从额娘那儿溜出来了,本来还想去大门那儿迎你呢,结果秋欣说你肯定已经回来了。”
“慢些跑,”茉雅奇忙伸手扶住伊尔哈,“我一早就到了,先去了福晋那儿。刚才碰到兰桃,知道你去了李额娘那儿了。”
“唉,我额娘最近又总看我不顺眼,天天把我闷在她屋里一会儿背书,一会儿绣鸳鸯的,我都快烦死了,”伊尔哈挽住茉雅奇的胳膊,两人肩并着肩往屋里走,“长姐这一路上都去哪儿了?外面好不好玩?你快给我讲讲……”
宝笙跟在茉雅奇身后,又瞥了一眼低下头的兰桃,终是没有再继续追究。
秋欣随后而来,看了看走进堂屋的两位格格,用手点了点兰桃的额头,轻轻叹了口气。
六月十日,路傍园
“侧福晋小产而亡可不是件小事啊,”苏伟与荣平同坐在前院厢房屋檐下。
荣平如今是八阿哥身边最有资历的大太监了,之前荣安死后,他着实嚣张了一阵,可惜后来在慎行司走了一遭,差事便被冯进朝顶了去。而今,他虽重得重用,人却变得木讷了很多,跟苏伟说话也多少带着些拘谨。
“事情都是福晋料理的,小弟知道的也不多。后来贝勒爷又出了事,侧福晋的棺椁也没能带回来。”
“这嘉怡主子可是我们王妃的亲侄女啊,”苏伟又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如今一尸两命,还迟迟不能入土为安,回头我们王妃娘家知道了,你们府上也不好交代吧。”
“小弟也是担心,”荣平有些焦灼地挠了挠耳朵,“贝勒爷的身体迟迟不见好转,福晋也缠绵病榻,我一个奴才更做不得主。如今这事儿,恐怕还得劳请苏公公跟王爷禀明一声。”
苏伟皱了皱眉,一手在膝盖上轻敲了敲,“照理说,这事儿由我们王爷知会礼部和宗人府也使得。八福晋既然病了,我们王妃也和该帮衬一把。只是,这嘉怡小主出京时都好好的,肚子里还揣着个宝贝疙瘩,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这事儿若是背后还藏着什么内情,咱家可是不愿意沾这一身腥的。”
“唉哟,苏公公您想多了,”荣平苦着脸道,“侧福晋小产时,我们贝勒爷正病着呢,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的,这时候任谁也没工夫动旁的心思啊。想是也因为贝勒爷突然病倒,侧福晋受了些惊吓,加之伺候的奴才们疏忽,这才……我们福晋也是动了大气的,一连打杀了七八个奴才。侧福晋这一胎本就金贵,贝勒爷都不放心让她单独留在京里,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呢。”
苏伟抿了抿嘴角,眼中有一瞬的闪神,又很快遮掩了过去,“事情简单就好,只不过我们王妃那里,总少不得要多问问的。”
“那是,那是,应该的,”荣平连连点头。
偏殿内堂
丁芪走进门内,冲四阿哥行了礼,四阿哥放下手里的书卷,丁芪低声道,“微臣刚给八贝勒把了脉,已然查不出余毒迹象了。不过,从八贝勒的身体来看,胃经亏损,元气虚耗,确实是受过毒素影响。如今余毒已除,但伤了的底子,是一时半刻补不回来了。再加上,提逢巨变,急怒攻心,权等于是病上加病。胡太医他们眼下是无暇再关心此病由何而起了,这次若是调养不好,日后八贝勒只怕要药石不离,久缠病榻了。”
“爷不关心他日后如何,”四阿哥的嗓音很冷淡,“皇阿玛就快回京了,爷不想一直在他这里耽搁。”
“微臣明白,”丁芪拱手俯身,“微臣心里已有了大体方子,定让八贝勒在这几日就有所‘起色’。”
苏伟推门而入,正好丁芪也大都禀报完了,两人互相见了礼,丁芪就垂首退了出去。
“怎么样?丁芪查出来了吗?”苏伟走到四阿哥身边坐下。
“八九不离十,不过余毒已经清了,其他太医也不会没事找事的,”四阿哥也算松了口气,他多少害怕嘉怡的事会牵连到苏伟身上。
“刚荣平跟我提了嘉怡的事,八阿哥和八福晋动手挺干净利落的,事后都推到嘉怡小产上了。现在看来,八阿哥是不打算把自己中毒的事捅出来了,”苏伟一手撑起下巴,“我就说嘉怡这条线是笔稳赚的买卖,就算没有万岁爷突然大发雷霆,这次他也落不着好去。”
“还是太危险了,”四阿哥向后靠了靠,轻轻叹了口气,“老八瞒下中毒的事儿,多少还是因为嘉怡肚子里的孩子。如今他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一边免除了不必要的麻烦,一边也是全然剥去了面子里子,这样血淋淋地摊在人前,只不定还真能在皇阿玛那儿捞到一线生机。”
六月中旬,銮驾已驻跸汤泉。一连病了多日的八阿哥也终于有了些起色。
雍亲王这段时间一直都住在路傍园内,除了诚亲王来过两次,路傍园一直异常安静。
纵然外界尽知雍亲王与八阿哥积怨已久,但路傍园内却没有众人想象的剑拔弩张。
八阿哥由一开始还略带尖锐的态度,慢慢变得沉默,在每日很少的清醒时间里,大都是静静地看着进进出出的人。
没人知道八阿哥在想什么,很多近身伺候的奴才都以为八阿哥已然万念俱灰,自暴自弃了。只有八阿哥自己清楚,他的思绪从来没有执着在那位于他已然没有了半分情分的君父身上。比起未来会如何,他现在更想摸清楚的是那个跟他斗了多年,却似乎从来没有彻底了解过的对手。
幼时对于这位四哥的记忆,一直都是很模糊的。很可能是因为,那时的胤禩,眼中只有高不可攀的太子和永远压的他喘不过来气的大阿哥胤褆。
但是,在胤禩的潜意识里,这位四哥除了曾经养在承乾宫外,跟他是没有多大区别的。德妃受宠前,也不过是个宫女,就算受封为妃,还是一样要不回自己的儿子。以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小阿哥们暗地里都说不清四阿哥到底是哪个宫的孩子。
长大后,四阿哥也并不得皇阿玛的格外看重,皇子中间亲近他的也少,连亲弟弟胤禵都不愿意往他身边凑。哪怕看起来再尊贵,在一开始的夺嫡之争中,也不过是太子和直郡王用来博弈的棋子而已。
这种潜意识里的印象,哪怕是跟四阿哥斗了这么多年以后,一直都还深深影响着胤禩。他从未觉得自己比这个人缺少什么,他们应该是一种人,一种可怜人!
可是,就在这短短的半月里,在他极少的清醒的时间里,他看到了一个跟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人!
这个人会笑,会眼带温柔,会在一举一动中充斥着强烈的自信与自得。那种骄傲和信仰不是来源于他们同样的血脉,不是来源于亲王的爵位,而是因为另一道目光,另一个人的陪伴。
这种几乎是直觉的感触很奇异的没能给胤禩带来发现秘密的震惊和窃喜,却给他带来了几乎吞噬理智的强烈恨意和无法忽视的惊恐。
他在无数次沉睡中,回到了独自跪在行宫大殿前的那天,他全身冰冷的像是石头。
他本以为自己的心应该也已经硬如顽石,应该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可是,他却没办法拒绝那种□□裸的寒冷,冷到骨髓,冷到他每个关节都开始碎裂。
就在这无休无止的痛苦中,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远方撑起来的大大的雨伞,看到的是温暖的暖阳,看到的是本该跟他一起呆在冷雨里的人,一脸同情地望向他。
凭什么?!
那股刺入心头的恨意像是跗骨之蛆,带着噩梦中的痛苦和寒冷让清醒过来的胤禩几乎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
这本该是场最冷酷无情的战争,战场的土地应该铺满沾着鲜血的刀锋!
就是尊贵如太子,如大阿哥,也都得赤着脚走在这片土地上,每个走过的人都必须鲜血淋漓,都必须割肉喂鹰,没有人可以例外,也从来没有人能够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