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
腊八节,雍亲王府
东花园里添了不少形状各异的冰灯,夜色降临,园子里亮堂堂的很是热闹。
从宫中饮宴归来,福晋也带着后宅女眷和憋了一冬的孩子们到东花园赏灯。
苏伟趁人不注意,跟在大格格身后,穿过一片竹林。
茉雅奇听了苏伟的陈述,轻声一笑,精致端雅的脸庞在微白的灯火下如红梅初绽,“我说伊尔哈这几日怎么老是躲躲闪闪的,原是为了这码子事儿啊。”
“可不是,”苏伟也是低头一笑,“也是奴才想得不周到,秋欣她不懂什么规矩,跟在大格格身边还是二格格身边,都不过是做些粗活,原只想着按例分配就是。谁知道,奴才这一时偷懒,倒闹出了这么一桩风波。”
“这哪里怪得了苏公公,”茉雅奇无奈地叹了口气,“倒是李额娘想得多了,伊尔哈身边没了兰馥,本就缺人,这事儿直接跟我说就是了。何苦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还累的伊尔哈冰天雪地里哭了一场。”
苏伟弯了弯唇角没有说话,心里却对自己的判断更肯定了一分。他们家的大格格长至如今,就算有一天真的要嫁去蒙古,那也绝对是大清的第二位“海蚌公主”,绝对够那位未来的驸马爷好好喝上一壶的。
“哎哟!二阿哥、三阿哥,快下来——”
不远处突然一阵喧闹,正说着话的苏伟和茉雅奇连忙循声赶了过去。
福晋和年氏、李氏几个在丫头的搀扶下也匆匆而来,待奴才们高举起手中的灯笼,一众人看清假山上的两个小小身影时,福晋和钮祜禄氏险些厥过去。
奴才中间又是一阵哄闹,不少小太监争相往假山上爬。
几个伺候小阿哥的嬷嬷脸色惨白地站在山石下,使劲摇着手中的帕子道,“别动啊,我的小祖宗!千万别动,别往旁边走!”
“侍卫呢,侍卫在哪儿?”钮祜禄氏脸色惨白,倒还算清醒,一边招呼着侍卫,一边劈头盖脸地打在几个太监身上,“你们还干站着干什么?赶紧给我过去!去把阿哥们抱下来!”
苏伟和茉雅奇赶到时,弘盼和弘昀手牵着手颤颤巍巍地站在假山上,下面一帮奴才张牙舞爪地呼喊着。十多个小太监争先恐后地往假山上爬,可惜山石上落了不少积雪,越是着急,脚下越滑。不一会儿几个小太监就跌做了一团,还带下了一堆碎石,人群中又是一阵尖叫。
弘盼和弘昀本来是想站到高处看园子里的冰灯的,趁着奴才不注意爬到假山上也没觉得害怕。可谁知道,几个嬷嬷赶过来后看见他们两个就开始尖叫。结果下面的人越聚越多,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模样,倒让两个孩子害怕起来了。
假山上还有积雪,踩的不稳确实容易滑倒,再加上假山下的灯笼晃来晃去,两个孩子开始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如今又听见额娘们的喊声,更是越发腿软脚软,眼看着连站都要站不住了。
“都给我闭嘴——”苏伟走到人前,冲乱哄哄的奴才们怒吼了一声,人群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福晋被侍女们扶着坐到一旁的石凳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假山上方,嘴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是失去过一个孩子的母亲,没人能了解她此时的恐惧。
“你们都离假山远点儿!”苏伟指了指假山下的奴才们,“手里的灯笼别乱晃!傅鼐呢,赶紧叫傅鼐过来!”
有机灵的奴才连忙跑了出去,苏伟自己举着灯笼走到假山下头,脸色温和地冲两个小阿哥道,“小主子们别怕,这山不高,下面这么多人在呢,保管摔不着!想当初,你们阿玛还爬过御花园的假山呢,那山才叫又陡又高。”
“阿阿玛?”弘晖把弘昀半搂在怀里,眼睛直直地盯着灯火下的苏公公,惶惑不安的心渐渐安稳下来。
“可不是,”苏伟神色闲适,眉角微翘,“那时,你们阿玛也大不了你们几岁,爬上去也不让人扶着,愣是自己一点一点挪下来的,把苏公公吓得哟……”
山上两个小人乐作一团,傅鼐已经带着侍卫跑了过来,茉雅奇冲人摆了摆手,傅鼐会意地带人绕到假山后头,轻手轻脚地爬了上去。
“侍卫上去接你们了,”茉雅奇也缓步走到人前,神色却颇为严峻,“你们两个淘气鬼,看把大家都吓成什么样子了?一会儿下来赶紧给福晋赔罪,让阿玛知道了,可得好好罚你们!”
两个小大人立时面面相觑,全然忘却了害怕,只是垂头丧气地耸拉下脑袋。傅鼐已经带人爬到了山顶,将两位小阿哥抱在怀里,安全地下了假山。
“弘盼给福晋赔罪,给额娘们赔罪,给姐姐们赔罪,”弘盼从傅鼐怀里下来就跪下请罪,小小的身子沾了不少雪花,钮祜禄氏看着很是心疼了一阵。
“弘昀也给额娘赔罪,给姐姐们赔罪,”三阿哥跪在弘盼身边,小心翼翼地瞄了默不作声的福晋一眼。
福晋还是不出声,两个小阿哥只能原地跪着。
钮祜禄氏左右看了看,咬下嘴唇上前两步道,“都是奴才们当差不尽心,好在有惊无险,福晋也不要过于思虑,当心自己的身子。阿哥们年纪还小,眼下又受了惊吓,不如咱们先回后院,也好叫太医来给两个孩子看看。”
“容月说的也是,”年氏见状也上前一步道,“奴才们犯了错,回头好好惩治就是,眼下还是以阿哥们的身体为先。”
福晋缓慢地抬起头,轻飘飘地瞄了年氏一眼,冰冷的眼神落到了两个瑟缩的小人身上,“弘昀——”
“额娘,”弘昀身子一抖,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是谁带你爬到假山上的?”福晋的嗓音好像夹了冰粒,“是你自己要爬上去的?”
“不,不是,”弘昀小脸一白,几乎下意识的否认。
钮祜禄氏脸色发青,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福晋。
倒是弘盼抿紧了嘴唇,躬下身子道,“是弘盼带弟弟爬上去的,我们想站得高点儿,看得清楚点儿——”
“放肆!”福晋一巴掌拍在一旁的石壁上,“是谁教你带坏幼弟的?把弘昀带到假山顶上,你打的什么主意?”
“福晋!”钮祜禄氏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弘盼虽然早出生了点儿,可也还不到四岁,他能打什么主意?两个孩子不过是淘气了些,难不成福晋是想说妾身意图谋害王爷的嫡子吗?”
福晋闻言冷哼了一声,脸色却越发惨白,“我就说弘昀平时连院子都不敢独自出,哪来的胆子撇掉奴才往假山上爬?就算不是你有意指使的,弘盼胆大包天若此,你也难逃追究!”
“是,妾身知错,”钮祜禄氏挺直了身子,双眼隐含泪光,但神情却坚韧异常,“妾身教子无方,差点犯下大错,福晋想怎么惩罚都行。但妾身绝对没有谋害弘昀阿哥的心思,弘盼年纪还小,他更担不起这个罪名,还请福晋明鉴!”
福晋别过头,不再看钮祜禄氏一眼,钮祜禄氏干脆垂下身子,准备听候发落。
“不关额娘的事,”弘盼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只是看到自己额娘跪在地上,心里越发慌乱,“都是弘盼不好,弘盼淘气,福晋别怪额娘——”
“福晋,”诗玥也跪到地上,打断弘盼的哭诉,“妾身知道福晋紧张两位小阿哥,今儿的事儿也确实吓人。可阿哥们毕竟还小,小孩子不听话是常有的事儿,今天天寒地冻的,又是腊八节,能不能请福晋暂时不要追究了,还是让两个孩子先看看太医吧!”
“是啊,福晋,”茉雅奇拉起地上的弘昀,冲他使了使眼色,“您看弘昀的小脸都冻得通红了。弘昀,快,哄哄你额娘!”
“额娘……”弘昀小心翼翼地拉住福晋的袖子,福晋神情微动。
年氏抿了抿唇,回身吩咐道,“快去请丁太医入府,两个小阿哥得好好看看,福晋也得把把脉。”
“是,”凌兮行礼而下。
福晋在众人的劝说下,总算起身准备回后院,却不想在经过钮祜禄氏身边时,又冷声开口道,“钮祜禄氏教坏阿哥,险些犯下大错,罚你在这儿跪一个晚上,好好反省!”
“福晋——”弘盼立时白了一张小脸,不顾满身的积雪,扑过去抱住福晋的大腿,“福晋,您要罚就罚我吧,不要罚我额娘——”
“弘盼!”钮祜禄氏打断弘盼的哭嚎,“你听话,赶紧跟武额娘回去,额娘有错就该受罚,不要再惊扰福晋。”
“我不,”弘盼甩开嬷嬷们的手,又扑回去抱住钮祜禄氏,“我不离开额娘,我不离开额娘……”
“福晋,”诗玥也红了眼眶,跪到福晋跟前,“这外头寒气重,天上又飘着雪,跪一个晚上肯定会伤到身子的。福晋不如罚容月去佛堂跪着吧,就是闭门思过几个月也好啊。”
“武妹妹,”站在一旁的耿氏冲诗玥摇了摇头,福晋的脸色已经白到不正常了,他们都是经历过弘晖阿哥去世的场景的,福晋这次反应这么大,也不是无缘无故。眼下求情,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额娘,额娘……”那头弘盼还在抱着钮祜禄氏哭喊,诗玥左顾右盼地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弘昀看见弘盼哭,也跟着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东花园里一时愁云惨雾。
“怎么回事儿?”四阿哥总算从正院赶了过来,他今天宴请了很多亲近的臣子,还是苏伟编了一大通理由把他从屋子里拽了出来。
“阿玛,阿玛,”弘盼连滚带爬地跪到四阿哥跟前,摇着他的衣摆道,“救救我额娘吧,外面太冷了,弘盼不想让额娘跪在外面。”
四阿哥扶起了弘盼,把他抱到怀里,紧皱着眉头扫过福晋、诗玥几人,沉下嗓音道,“都起来吧,今天有外人在,别让人看了笑话。”
“是,”诗玥和钮祜禄氏行了礼,缓慢地站起身来。
福晋依然惨白着脸,一只手紧紧拉着弘昀。
四阿哥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头吩咐年氏道,“赶紧让太医给福晋和两个阿哥好好看看,一人开一副安神的药。”
“是,”年氏俯身行礼。
四阿哥又走到福晋跟前,伸手摸了摸弘昀的头,放轻嗓音道,“好好安慰安慰你额娘,以后可不许这么淘气了。你是阿玛的嫡子,做事就要沉沉稳稳的,才好给兄弟姐妹们立个好榜样。”
“是,儿子知错了,”弘昀抽抽搭搭地抹了抹眼泪。
四阿哥弯起嘴角点了点头,又抬起身子对福晋道,“你也好好休息休息,不要太过胡思乱想了。弘盼还小,钮祜禄氏也不是有意的,不要吓到孩子们。”
四阿哥的一番话无形中肯定了弘昀的嫡子地位,让他位于几个子嗣之上,福晋的神情总算缓和了下来,脸上也有了些许红晕,微微低下头道,“是我一时惊恐,小题大作了。还请王爷放心,以后不会了。”
闹了一晚上的风波总算平静了下来,一众女眷出了东花园,苏伟长长地舒了口气。要不是他看情形不对,及时拉来了四阿哥,这事儿最后还不知要怎样了结呢。
四阿哥却是眉头紧蹙,提早结束了宴席,带着苏伟回了东小院。
“福晋也是太过敏感了,”苏伟给四阿哥倒了解酒茶,盘腿坐到他身边,“不过,也不能全怪她,毕竟——”
四阿哥低下头,半天没再说话,苏伟伸手过去,被四阿哥反手握住,两人静默了很久。
“今天的事儿,让我想到了很多年以前,”四阿哥嗓音低沉,“二哥跟大哥的嫡长之争,就是这样埋下的。”
苏伟无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心下又是一酸,唉,要是弘晖阿哥还活着……
腊八节过后,康熙爷下旨将托合齐挫骨扬灰,其子行绞监候。朝中关于废太子复立的传言,霎时间烟消云散。
年关前夕,十四阿哥不负众望,剿除海寇七十余人,并抓获罪犯得麟,将其押解进京。
经刑部严加审查,得麟供认不讳,三法司以“得麟系屡犯重罪、奉旨处死之人,乃擅行悖旨,假死逃匿,情罪可恶”,下令将其凌迟处死。其父阿哈占,虽一早病逝,但仍因欺君之罪,被判处开棺戮尸。而得麟的儿子白通因为参与密谋,被判拟绞监候,其他所有失于觉查的地方官员均被按例参处。
在连番的血雨腥风之后,康熙四十七年的年尾缓缓而过,康熙四十八年终于展开了大幕。
正月初八
东小院里传来磕磕巴巴的背诵声,“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多少——”
弘盼背着小手站在屋子中央,小心翼翼地看了坐在书桌后的四阿哥一眼,又偷偷瞄向他身后。
苏伟站在四阿哥身后,张大了嘴,哑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的提示道,“行,人,泪!”
“什么?哦,行人泪……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江晚——”再次卡住的弘盼又掰着手指开始望天,四阿哥半眯起眼睛,靠在椅背上,也不知听是没听。
“江,晚,正,愁,余,”苏伟冲弘盼挤了挤眼睛,继续提示道,“山,山,哎,山什么来着?”
身后公然传来翻书声,一直装傻的某王爷实在是受不了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吼道,“给我回去抄一百遍,你们两个一起!”
傍晚
京城上空又飘起了雪花,一架马车一路避开众人,急急地停到了八爷府后门。
“他查到你身上了?”八阿哥皱起眉头,看向神情紧张的刘鹤,“是因为——”
“是,”刘鹤紧紧抿着唇,低下头道,“也不知纳兰大人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这些日子他的手下总是围着奴才的府宅转,想尽办法从奴才身上得到消息。”
八阿哥转身拄到茶几上,脸色瞬间惨白,一手几乎将桌上的茶碗捏碎,“胤禵?竟然是胤禵!”
刘鹤有些困惑地抬起头,略一思索后乍然道,“贝勒爷是说,当初给贝勒爷下药的是——十四阿哥?”
“如果不是他,纳兰揆叙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自从他去过胤禵府上,态度就变得很是奇怪,这些日子他的手下人又频频挪动,”八阿哥神情冰冷的好似淬了毒,“爷不是瞎子,纳兰家能背叛第一次,自然能背叛第二次。只是我没想到,胤禵竟然藏着这样狠毒的心思。看来,他是一早就打定主意,要取我而代之了。”
“这个,”刘鹤蹙眉思索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就算是十四阿哥将这件事透漏给了纳兰大人,那也不代表当初毒害贝勒爷的就是十四阿哥啊。毕竟,那件事的起因经过都太过偶然和巧妙,除非是与贝勒爷的后宅有过紧密联系的人。否则,贝勒爷也不会一开始就怀疑到自家人身上啊?”
刘鹤说得小心,但八阿哥心里明白,他确实一开始就没有往外人身上考虑,首当其冲的就是嫉妒心最旺盛的八福晋。可是如今,回头去想,或许真的是他被人彻彻底底的蒙蔽了。
“贝勒爷,”刘鹤又开口道,“这件事不管是谁做下的,现在都是非查不可了。当初,贝勒爷压下此事,是不想透露消息,节外生枝。可是眼下,消息已然传了出去。若真是外人指使的,那这个人手上,可就等于捏了贝勒爷的命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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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阿哥要是知道自己是被小苏子一个人一手设计的,肯定气吐血了,还是幻想着是十四爷或四爷还比较有心理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