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六年
十一月二十四日
冰凉的匕首抵到跳动的颈脉上,虽然不是第一次,苏大公公还是觉得一股凉风从脚底窜进脊椎,吹得人偷心彻骨的冷。
“你快走,小武子在东门等你呢!”
拎食盒的小太监无声地融进围拢过来的人群中,胖小初子一边死死勒着苏伟往后退,一边挥舞着匕首大声吆喝,“让我出去!你们都让开!皇上要处置太子,我不要跟着陪葬!你们都走开,要不我杀了他!”
颈部的皮肤被匕首划破,冰凉的液体顺着刀尖流进衣领。
苏伟的眼前突然开始模糊,恍惚间他看到侍卫手中拉满的弓箭,看见远远跑过来的小英子,看见面目苍白的四阿哥,看见燃起火星的黑烟和直冲他头顶砸落的巨大房梁。
“苏公公,你家主子求的是什么?”
“苏公公,我家殿下只想去看看稻田。”
“苏公公,看在德柱公子和林公公的情面上……”
黑暗中,苏伟紧紧抓住的手腕,突然变得冰凉、坚硬,最后,消失在一片火光中。
“郑公公!”苏伟猛地睁开眼睛,咽喉一阵刺痛,眼前是熟悉的红顶软帐。
“师父,你醒啦!”小英子腾地站起身,扑到床前,“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咱们在畅春园,也不好叫太医。王爷说,明天先送您到圆明园去。”
苏伟愣愣地瞪了一会儿眼睛,才从一片混沌的梦境中逐渐醒转,“我是回承露轩了?主子呢?”
“您回来好一会儿了,现在天都黑了,王爷应该在无逸斋呢,”小英子回身端了一碗清喉茶来,“您嗓子被烟呛倒了,得好好养几天才行。”
苏伟接过清喉茶,捧在手里慢慢润着嗓子,白天的画面又开始在眼前闪现,“郑公公,”苏伟把茶碗递回给小英子,“怎么样了?被抓了吗?”
小英子手上一顿,神情一时纠结万分,沉默了半天后满是抱怨地开口道,“师父还问他干嘛?那人根本就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闹出那么大的笑话,还差点把畅春园给烧了,师父不用可怜他!”
苏伟默默地盯了小英子半晌,小英子闪躲地垂下头,两只手在茶碗边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死了……”苏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小英子没有说话,闷不吭声地点了点头。
“怎么死的?皇上下的旨,还是——”
“是他自己服的毒,”小英子偷偷瞄了苏伟一眼,“隆科多大人让他回了一趟无逸斋,见太子最后一面,出来没走几步,就毒发身亡了。”
“那还好……”苏伟咕哝了两声,缓缓地吐出口气,“皇上那儿怎么说?”
小英子上前给苏伟掖了掖被子,“事情被王爷压下来了,皇上今天心情不好,听说上完朝之后就歇下了,一个小太监的事儿也没人敢去打扰。”
苏伟点了点头,拉起被子又躺回了床上,红顶软帐在眼前急速旋转,困顿的眼皮却迟迟不肯阖上,生怕又被拉回那个满是酸楚和无力的梦境中。
无逸斋
太子让人在内厅里点了很多根蜡烛,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心没有了温度,蜡烛越多,阴影也越多。
四阿哥迈进房门时,太子正盘在软榻上,神情清淡,手里握着一卷地藏菩萨本愿经。
“二哥什么时候开始钻研佛经了?”四阿哥走到榻边坐下,将炕桌边的两根蜡烛移得远了些。
“临时抱佛脚而已,”太子没有抬头,一根手指在经书上轻轻滑过,“平时不烧香,等想要静下心时,竟然连一卷经书都读不顺畅了。”
“地藏经大都是读给故去之人的,”四阿哥扫了一眼清冷的内室,“二哥是读给谁的?”
“读给自己,”太子翻了一页经卷,“读给许多人……”
四阿哥轻轻抿起唇角,“二哥还是受上天眷顾的,郑公公的尸身,我已经秘密命人运至京郊安葬了,总不至于叫人死后还不得归处。”
“人都已经死了,”太子吐出口浊气,“身后事、身前名都不过是活人留给自己的一点慰藉,对于死人来说,能有什么意义?”
四阿哥轻抬眉梢,看向太子,“二哥是想放弃了?”
“放弃……”太子轻声一笑,“从来没有期许,何来放弃?”
四阿哥回过头,嗓音清冷了些许,“隆科多已经派人去追捕得麟了,这件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罪犯逃脱,皇阿玛迟早要知道。单凭一个小太监那欲盖弥彰的遮掩手法,二哥恐怕难以置身事外。”
太子闻言,笑着摇了摇头,“老四以为,事到如今,我还在乎能不能置身事外吗?”
“二哥这是想俯首认命了?”四阿哥一手按在炕桌上。
太子放下佛经,飘忽的眼神扫过满屋子的烛台,“小墩子是个死心眼的孩子,没那么多弯弯肠子。这一早晨的种种行径,是他能想到的最周全的法子了。你放心,就算为全他那一片忠心,我也不会束手就缚的。”
入夜,讨原书屋
八阿哥还未入睡,独自一人坐在灯下沉思。
何焯躬身而进,冲八阿哥拱了拱手道,“贝勒爷,今儿上午马棚失火的事儿您知道了吗?”
“小荣子告诉我了,”八阿哥缓了口气,抬起头,“事情被四哥压下了,但是惊动太大,他压不了多久。明天要是抓不回那个侍卫统领,就算四哥不说,隆科多也会上奏的。”
“贝勒爷,眼下,太子一派已经慌了手脚,齐世武、耿鄂等人都已下狱,”何焯放轻声音道,“东宫这座大山已经矗立不住了。在这个时候,贝勒爷千万要稳住自身,不能冒进啊。”
“不能冒进?”八阿哥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半月朦胧,繁星争辉,八阿哥长叹了口气道,“我知先生的意思,可是,如今的情势,只怕是不进则退啊……”
承露轩
四阿哥回到承露轩时已近午夜,卧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小英子伺候四阿哥洗漱完毕,便躬身而退。
四阿哥换了寝衣,刚走到床边坐下,床里的人一个翻身,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也锃亮的大眼睛。
四阿哥被吓得一惊,皱起眉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不是说要好好休养的吗?”
苏伟扁了扁嘴,两只手把被单扯了又扯,哑着嗓子开口道,“我睡不着,怕做噩梦,你又一直没回来。”
四阿哥缓了口气,揭开被子躺了下去,一手在人身上拍了拍,“快睡吧,爷在你身边,不用怕。”
苏伟眨了眨眼睛,往四阿哥怀里靠了靠,“我不是怕小初子,也不是怕被人劫持……”
“我知道,”四阿哥闭上眼睛,静等着苏伟说话。
苏伟瞪着眼睛看着暗红的帐顶,“今天在马棚时,他说,看在德柱公子和柳公公的情面上,请您三缄其口……”
四阿哥轻轻拍抚着苏伟的胸口,苏伟抿了抿唇,眼神有一瞬的恍惚,“当初,我救柳公公时,他也说过,请看在德柱公子的份上……”
四阿哥睁开眼睛,握住苏伟的手,苏伟的嗓子还是哑得厉害,“其实,他勒住我时,自己也怕的要死。我能感觉到他手心里的冷汗,他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苏伟转过头,盯着四阿哥道,“当时,如果我用力挣扎,说不定他根本勒不住我——”
“小伟,”四阿哥打断苏伟的话,“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你成全了他,无论他的选择是否正确,是否值得,他都会感激你的。如果他没遇上你,或许,他到最后就没机会再回一趟无逸斋了。”
“我不想要他的感激,”苏伟翻过身,把额头抵到四阿哥的下巴上,“胤禛,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就是有点难受,有点害怕……让我睡一觉,我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就会好了。”
“睡吧,爷陪着你,”四阿哥一下一下轻拍着苏伟的背,听他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平缓。
这个陪了他二十几年的人,天生拥有一副柔软善良的心肠,无论在这个尔虞我诈的漩涡中挣扎多久,无论见过多少阴谋算计,他的心底都还是那个无条件维护一个不得宠阿哥的小太监。
不过,如果当初,那个跟在王钦身后的小太监没有那样一副心肠,那么他们二人,恐怕也走不到今天。
倘若,从此以往,他们身处的这个明枪暗箭的环境没有办法因谁而改变,那么就让自己为他挡掉一切肮脏和黑暗。哪怕众叛亲离,哪怕手足相残,哪怕留下千古骂名,他也绝不会让眼前的人,有一天被迫做出和小初子一样的选择!
翌日
得麟出逃,追捕失败,皇上得知后大为震怒,命得麟之父阿哈占限期内交出逃犯。
苏伟没有自己到圆明园去住,他除了嗓子有点儿哑,脖子上被划破了皮之外,没有其他地方受伤,便坚持跟着四阿哥住在畅春园里。
除诚亲王、雍亲王需要看顾太子以外,其他阿哥都陆续回了自己的府邸。
十四阿哥因围捕齐世武几人有功,得万岁爷嘉赏,在皇子中颇引人注目。
十一月二十七日
圣上广谕朝臣,称托合齐等辈小人,常昂然张胆、构集党羽,今已显露。朕为国为民、宵旰勤劳,亦属分内常事。此外所不得闻者,常令各省将军、总督、巡抚等于请安摺内,附陈密奏。故各省之事,不能欺隐。此于国计民生,大有裨益也。尔等皆朕所信任之人,位极人臣,当与诸省将军、督抚一般,于请安摺内,将应奏之事,各罄所见,开列陈奏……
自此,广开朝臣密奏之风,关于□□派的密折一封封以请安折的名义送到御前。
十二月初,托合齐被锁拿下狱。
康熙爷下旨,授一等侍卫隆科多为步军统领,掌九门事。升都察院左都御史殷特布为兵部尚书,吏部左侍郎哈山为刑部尚书。
腊八节
宫中各位娘娘也被接进了畅春园,虽然有太子被拘禁的阴霾笼罩在朝廷上空,但这个腊八节,过得却一点也不平淡。
康熙爷大开宫宴,流水席一样的排场将整座畅春园映得异彩纷呈。
夜幕降临,五颜六色的烟花在空中绽放,人群的哄闹声与丝竹礼乐皆被掩盖在烟花的轰鸣声下。
新官上任的隆科多自然而然成了朝臣劝酒的中心,好不容易在同僚的围绕中脱身,却被一个脸熟的小太监拦住了去路,“隆科多大人,我家娘娘有请。”
隆科多缓缓地吐出口气,支开身边的奴才,跟着小太监一路往园林深处走去。
竹影杂石,带着点点雪沫,远处的天空是一朵又一朵缤纷而落的烟花。
隆科多被带到人烟稀少的竹林苑,小太监往假山后指了指,便躬身退了出去。
“叶若?”隆科多走到假山后,“叶若,你在哪儿?我来了。”
唰唰地脚步声由后响起,隆科多慌忙回头,却惊在原地。
来人一身藏青色蟒袍,外罩暗朱色狐皮斗篷,头戴黑貂朝冠,红色帽帷上镶着十颗东珠。
“雍亲王!”
隆科多面色转青,站在原地半晌,一只手隐在袖中,握紧后松开,松开后又再次握紧。
四阿哥淡然而立,身后只有一个张保提着灯笼,昏暗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夜间的冷风吹过石缝,在假山中间打了个旋儿,又席卷而出。
不知站了多久,隆科多的袍摆猛然一动,人随之而跪,“微臣隆科多叩见雍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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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隆科多和年羹尧对老四好像都是自称奴才的,还有说满臣对皇上都自称奴才的,以示与皇族亲近,比如和珅。但我写起来总别别扭扭的,所以还是自然点儿吧。
隆科多是痴情种子吗?其实也不算,良禽择木而栖嘛,只是个时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