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黍将大部分的钱放在皮衣夹层里,小部分揣入裤兜。
一出店,就站在台阶上不动了。
李仁回望她:“怎么了?”
周黍突然道:“你父亲想你进安全区,最多愿意花多少钱?”
李仁想了想:“考试通过后,要去南兴安全区等待审查和分配落户去其它安全区,路费和食宿费计划一万元,拜托人走门路需要十万到二十万,还要按照规定缴纳——”
他顿一下,道:“上等优质主粮一百万公斤。”
土豆红薯是杂粮,只有小麦和水稻才算得上是主粮,而且必须缴纳实物,不能用钱折算替换。
李家有万亩耕地,百万公斤优质主粮听起来不多。
但红薯土豆类高亩产也不过几百斤,水稻小麦只有一二百斤,广种薄收下还要承担税金和种子肥料钱。
李家主人有二三十人,再算上几十个雇工和雇工的家庭,农场内各种农机和设备,以及维持农庄运转的庞大成本。
这些钱粮,只怕是李家积攒了很多年的家底。
周黍看李仁的眼神就变了,安全区的户口这么值钱吗?
只是落户就这么多钱,那在安全区买房和找工作呢?
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脑袋。
李仁反手按住她的手:“不要这样拍,我不是小孩。”
周黍一笑,确实不是小孩子,抓她手的力道大得像个男人了。
她用力将手抽出来:“你这脑袋真的挺值钱。”
可李仁却道:“也有可能是白费。”
边区生活的农民,祖上大多犯了事。
这些人的血脉里流淌着犯罪的基因,若不给他们一个希望,只怕没多少人能安定下来做永生永世的农民。
一群失去希望和约束的人,会比变异兽更加可怕。
所以允许他们的子孙交钱赎罪,成为新市民,到别的安全区过正常的生活。
用希望吊着他们,既能为安全区增加收入,解决越来越恶化的粮食问题,也尽可能让情况不过分恶化。
这么多年来,确实有不少人将这条路走通了。
可通是通了,却很少有好消息传来。
那些耗费巨量的钱财和粮食,进入离家千里其它安全区的人,多半进入公营农场和工厂做工人。
只有极少数人,在奋斗几年十几年后,才能获得和普通市民一样的权力,买房置产结婚繁衍。
更少数人能进入政府机构,做到不上不下的职位。
所以这到底是划算的投资,还是猴子捞月一场空呢?
周黍对这事熟,想当年,她也是从小镇读书考学进了大城市,熬夜付出各种艰辛,可一旦投入市场后依然要和千万人拼杀。
住地下室,啃方便面,后来为了节约连方便面也不吃了而是囤白面馒头。
咬牙硬撑着,对已经完成抚养责任的爸爸妈妈说,我在城里一切都很好。
其中滋味,只怕就是李仁去安全区以后的遭遇了。
她笑道:“做好心理准备,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异乡扎根从不容易。
但见他目光清明,又道:“但有句老话叫鲤鱼跃龙门。”
只有熬过艰辛,越过龙门,才能呼风唤雨化身为龙。
李仁对她一笑,领她去同一条街的粮食交易中心。
各种粮食价格依然是挂牌时价。
红薯单价五分,土豆单价一毛,麦子二毛,水稻四毛。
其它玉米,芋头,高粱,小米等等,都在一分至三毛之间不等。
然后是粮种,价格高昂极了,基本在粮价的四倍至十倍之间。
李仁解释:“我们可以自留种,但自留种退化太快,就算上一年丰收,下一年也一定会减产,所以不能不买这些木系能力者优选过的种子。”
又道:“你若考虑春耕,不如开年和镇上的人结伴来买粮种,那样才会有优惠。”
周黍现在考虑不到春耕,而是蘑菇,就转身去蔬菜水果交易中心。
因为是冬天,蔬菜和水果的价格高得极不正常。
比如苹果,一斤两元,梨子,一斤一块五。
青叶城里人常吃的某种绿叶小菜,居然也要五毛钱一斤。
李仁不反对她来看这些奢侈品,只道:“一次不能买太多,并不好储存。”
周黍没有要买的意思。
她看来看去,没看到蘑菇的价格,询问:“如果有确定无毒但是美味的野蘑菇,价格怎么样?哪里可以买卖?”
李仁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过路的菜贩子接口:“那奢侈玩意,一般人不敢吃,非要懂吃会吃又不怕死的老饕才会尝试,所以价格是比着最好的肉来的。”
周黍道谢,立刻去隔壁的牲畜和肉类交易中心确认肉价。
远远看见巨大的挂牌价,生猪六毛,活羊一块二,肉牛一块五。
而宰杀后的新鲜肉价,猪肉一块,羊肉两块,牛肉能买到二块五到三块。
这就对了,如果蘑菇能卖出肉价格,也不是不能投资。
周黍微笑着,又去了隔壁的五金店。
李仁跟着她走来走去一个多小时,见她只是看却不动手,忍耐不住道:“你有什么计划?”
是用八千元将房子修好?还是不修房子,采买各种米面粮油,过一个衣食无忧的奢侈冬天?
或者考虑开春的春播和水库堤坝的维修?
周黍回他:“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李仁却笑:“总觉得,黍姐是该过不必操心的生活的人。”
这就是刻板印象了,谁说美人不能搞事业呢?
不仅要搞,还必须风风火火,做出成就。
所以柴油发电机,变压器,旧冰柜,大小蓄电池,不同型号的扁钢、方钢和铁丝各来几十米,再加上覆地膜,都来上一套。
硫磺和石灰不能少,玻璃试管店里只有十来支,全部包了。
没有琼脂做培养基的话,可以用淀粉代替,家里的土豆和红薯都能洗出淀粉来,但买更方便。
所以淀粉搞了十斤,葡萄糖也弄了两斤。
烧碱,制肥皂的烧碱也来拉下。
她买东西果断,讲价两三个来回就能定下来,比往日那些农家老板果断了很多,硬生生买出大款的架势。
店老板先不以为然,让店员招呼着,可买到后面,干脆将店员拉开,亲身上阵推销。
毕竟冬天非耕种的季节还能碰上这样的冤大头,不容易的。
李仁毫不惊讶周黍花钱的方式,毕竟她浑身上下的穿着,还有那种气度,就不是拮据生活养出来的人。
但买东西的方式,实在令人心惊肉跳。
她既不做计划,也不列单子,更买得杂乱无章,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他按住她的手:“不要买用不上的。”
发电机和蓄电池有说头,钢材可能用于维修房屋,覆地膜是种地要用的。
但变压器,玻璃试管和冰柜,都不是农村生活必须的。
更重要的,一口气在一家店花出去几千元并不是明智之选。
可周黍还没买够,试管是缺的,操作箱无处订购,内外衣物,包括米面油和各种调味品也是必须考虑的
她支付了四千五百元,让老板将所有货物搬上越野车的车斗,用一张厚帆布遮盖起来后,再用绳索全部绑扎锁起来。
然后对李仁道:“我们去逛棚区吧!”
周黍开车出城,又碰上秦云榛了。
他黑色制服,肩挺宽,皮带勒出一把细腰,一板一眼地核对每个进出城人的证件。
周黍的越野车还没就位,他就主动走来。
他收了身份证后,直勾勾地看着她脸上的白面具:“周黍,把面具下脸。”
周黍将面具的皮绳扯开,露出半张脸和一只黑眼睛,笑道:“秦队长换班了?这会改查出城方向?”
她态度和蔼,他却有些不留情面:“下脸的意思,是露出整张脸和全部五官。”
周黍依言而行,将面具放去李仁手中,问了句废话:“我去棚区办事,等会还要再进城,不碍什么事吧?”
确实是废话,进出城的规矩是一定的,下午四点之后不放人进城,傍晚六点之后不让人出城。
中间无论出入多少次,只要符合规矩,都是可以的。
因为实在太废了,惹得李仁看她一眼。
周黍却不以为意,生意人讲究人面广,特别是她这样的小生意人,深刻明白城门小吏的重要性。
打好关系,事半功倍;
关系不到位,钱花海了去,再好的项目都有可能被小鬼搅黄。
‘你好再见’这样的话虽然看起来没什么用,但只要能给人留下印象,借机攀谈上,那就是好话。
没想到,还真攀上了。
秦云榛居然道:“四点前进城,六点前出城,进出多少次都不碍事。”
周黍满意了:“那咱们等会儿见。”
不想秦云榛的眼睛追着她的车走,居然鬼使神差道:“棚区龙蛇混杂,面具一刻也不要下脸,否则——”
之后的话不必说了,懂的人自然懂。
秦云榛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就给了周黍顺竿爬的机会。
她胳膊撑在车窗上,头半探出去:“棚区是有点乱,我会戴面具,也会小心,但天灾人祸总不在计划之内,有意外我也不可能百分百避免。秦队长,我如果遇上麻烦,能不能来找你帮忙?或者提提你的名字——”
地头蛇的名号,比远在天边的大人物好用多了。
秦云榛唇抿紧了,没有立刻回答。
周黍知道自己的要求过分了,听着后面不断催促的车喇叭,有点遗憾地踩下油门。
然而,在车提起速度的最后瞬间,秦云榛居然道:“可以。”
说完这话,他似乎也觉得不妥当,立刻转身往城门洞里走,避开周黍的道谢。
直到后车靠上来,秦云榛才转回岗位。
也是巧,接后面的车司机依然是那个黑脸刀疤屠夫。
他趴车窗上,吊儿郎当地递出身份证:“秦队长,咱黑脸说话算话,说了不给你惹麻烦,那在城里从头到尾都是安安稳稳的。”
秦云榛挥手,让他立刻滚蛋。
黑脸一声响亮的口哨,得意地猛踩油门,也将车拐去棚区的方向。
秦云榛先没觉得什么,但眼见黑脸开的破烂越野屁股上猛烈的黑油烟,突然将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这黑脸!!!
他对隔壁岗的同僚道:“我去棚区逛逛,你帮我顶两个小时。”
同僚嬉笑:“你小子,也有翘班的时候?”
还是放了他走。
秦云榛离岗,换下制服穿上便装,随着人群往棚区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