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盛世(八)(1 / 1)

隋乱(家园) 酒徒 7505 字 19天前

“呜呜—呜呜——呜呜!”角声连绵不绝。阿史那咄吉世驻马于距离长城百步之遥的一座小山上,两耳竖立,眼中依稀燃烧着绿色的火焰。

远处传来的角声太熟悉了,是中原人对敌人冲锋时才会吹响的军乐。但此刻,本应是他麾下的狼骑在向长城顶端冲锋时候,就在角声响起之前,凭着多年的行伍经验,他已经确定守军濒临崩溃的边缘。

可那些本该溃败下去的讨厌家伙仍然站在城墙上,宁可与冲上来的狼骑同归于尽,也不肯后退半步。五指屈伸的时间内,阿史那咄吉世至少看到了三名突厥武士被守关的“亡命徒”们抱着从城墙上跳了下来。高大的城墙、嶙峋的岩石,掉下的人十有会粉身碎骨。而在雄关之上,还有更多的长城守护者从垛口后站起身,对着狼骑们张开“热情”的双臂。

在阿史那咄吉世的记忆当中,中原人从来没这样勇敢过。虽然他的父辈们一生都匍匐于大隋的膝盖下,但父辈们是输给了隋人的阴谋,而不是输在了武力上。自从他阿史那咄吉世接过汗位后,稍近、益狭、冲撞、骚扰,通过一次次的试探,一次次地蓄意挑衅,一次次的明火打劫,已经基本探清楚了中原人的本来面目。那是一群非常柔弱的家伙,欺软怕硬,勇于内斗而怯于公战,豪杰们对自家百姓张牙舞爪,一遇到草原武士,立刻温顺得恨不得把妻子儿女都献上来承欢。

但今天,阿史那咄吉世不得不承认自己看到了一群与先前不同的中原人。他们勇敢、团结、无所畏惧。比起部族武士们那种近似于疯狂的蛮勇,中原人的性格则像这月夜中的长城,沉静、理性并且坚强。

草原上连年受灾,跟着阿史那家族南下的很多武士如果不能在战斗中抢夺到粮食和财产,即便回到草原上去也难逃饿死的命运。所以武士们把战死当做了解脱。而守卫在长城上的中原人明明有路可退,明明转过身去便能逃离生天,他们却冷静的选择了战斗,仿佛那是长生天赐予他们的荣耀和职责。

“如果所有中原人都是这样?我即便打下了长安,身边还能剩下多少人?”阿史那咄吉世看了看身边忠诚的侍卫,忍不住有些怀疑自己南下的决定是否正确。大隋朝已经亡国在即,出征之前,中原的局势他打听得非常清楚。如果阿史那家族遭遇到同样的危机,可以说,突厥国在外敌面前将没有半点还手之力。但中原人反应却远远超出了常理。那些长城守护者明知道自己背后已经没有了皇帝,明知道自己今天无论立下多少功劳也未必能得到赏赐,他们依旧在战斗,仿佛本来就是为战斗而生,守护长城便是他们生存的全部意义。

他们伤亡已经过半。

他们背后没有援军。

他们甚至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国家,新建立起来的朝廷未必能记得他们的名姓,也不会回报他们今天所付出的一切。

可他们身影却依旧屹立在长城之上,坚强不倒。

起风了。呼啸的风声逐渐掩盖了远处的角鼓,吹得阿史那咄吉世身边的羊毛大纛摇摇欲坠。几名身强力壮的侍卫赶紧跑上前,伸手扶好硬木制的旗杆。另外几名面目姣好女奴托着一件白色皮裘跑近,双手举到阿史那咄吉世眼前。

“大汗请更衣!”始必可汗的两个弟弟,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相继策马跑上山坡,争先恐后向大汗表示自己的关切之情。自从当年雁门一战受了风寒后,阿史那咄吉世的身体便越来越脆弱,稍有些冷热变化,就会咳嗽好几天。这次南征,突厥王庭的贵族们本来不同意由始必可汗亲自指挥。但迫于阿史那家族的另外一头老虎阿史那骨托鲁的压力,始必只能咬紧牙关坚持。(注2)

草原上只尊重强者。强者无时无刻都必须保持自己的风范。如果让骨托鲁看出来始必的身体已经像风中的残烛一样,恐怕没等将中原征服,阿史那家族的老虎们自己就得先在窝里打起来。

至于眼前这两头老虎,也不过是在耐着性子等待而已。始必可汗笑了笑,用弯刀自女奴手中挑起皮裘,干净利落地披在了甲胄之外。同样,他也不能让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看到自己身体真实情况。他的儿子阿史那什钵苾的年龄还小,威望手段都不足,还无法独自支撑起整个国家。

“这里有我们二人盯着,大汗尽管放心回营休息!”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仿佛根本没觉察到始必对自己的防备之意,互相看了看,然后诚恳地继续劝告。“山中风急,战场上血腥气又重。大汗万一受了寒,这数十万弟兄该听谁的号令?您尽管放心,今夜我们一定将眼前这道关墙拿下来。明日一早,您的羊毛大纛就会插在长城最高处!”

“真的?”始必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洁白的皮裘、洁白的战马,再配上他苍白的面孔和闪烁的白牙,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头孤傲的苍狼,正在山顶上凝视自己的猎物。,

“真的,我二人可以保证!”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本能地向后带了带战马,犹豫着答应。

“你二人拿什么保证?长城上还有多少守军,援军到底来没来?援军的主将李世民立过哪些战功,用兵的习惯与手段如何?你二人都知道么?”始必可汗继续微笑,就像一个慈祥的哥哥在教导两个年少无知的弟弟。事实上,三人的确是亲生兄弟,只是彼此间的做着让对方早死的梦而已。

“这——!”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两个无言以对。心中暗骂:其实你也不知道,装什么聪明啊!脸上却露出毕恭毕敬地表情,仿佛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错误。

“再加派二百斥候,到咱们侧翼与身后仔细搜索!”始必的脸上依旧带着笑,眉头却紧皱成了一团。“立刻去,别在这儿耽误功夫!”

“是。尊大汗之命!”阿史那莫贺咄一抖缰绳,头也不回地跑下了山坡。一番好心被做了驴肝肺,这个委屈别人愿意忍,他可不愿意再忍。有长城挡着,李世民不可能跑到大伙侧翼和身后来。但借着安排斥候的机会躲始必远一点儿也好,省得看他那幅高高在上的嘴脸。

阿史那俟利弗的年龄比阿史那莫贺咄稍长,也更能沉得住气。明知道始必在故意找自己和弟弟的茬,依旧涎着脸劝始必注意身体。“我想那些守军也到了强弩之末了。今夜我在这督战。明日一早,大汗再亲手夺下关墙。”他卑微地弓下半个身子,以便让始必看清楚自己脸上的忠诚。“我保证,四下里多加小心。无论李世民什么时候赶来,都不让他讨了任何好处去!”

始必慢慢收起笑容,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分外落寞,“俟利弗,你就这么着急替我指挥么?”他问,然后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大汗明察!”俟利弗腾地从马背上跳下,搀扶住始必摇摇欲坠的身体。几名侍卫迅速围住坐骑,七手八脚将自家主人抬下马背。突厥大汗始必捂住自己的嘴巴,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激烈,仿佛要把五腹六脏都从喉咙里咳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水,水来!给我水!”

周围所有人都慌了神,赶紧从女奴怀中掏出一直用体温暖着的牛皮水袋。始必像沙漠里的骆驼一样大口大口地喝着,一边喝一边继续咳嗽。阿史那俟利弗急得满头是汗,一边用力敲打始必的后背,一边不断地说话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

“我是,我是担心大汗的身体!大汗应该明白我的好心。”

没有人理睬他的话,在始必身边的谋臣和将领眼里,他只看到了冷冷的火焰。阿史那俟利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后退数步,手一下子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大汗,大哥。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我可以自己去攻城!”

说罢,也不待始必答话。他拔出弯刀,再次跳上马背,两脚一夹马肚子,便欲冲下山去和守军同归于尽。

如果死在敌人手里,他的妻儿老小会得到妥善照顾。如果被垂危的始必当做阿史那什钵苾继承汗位的障碍给宰了,他的妻儿老小虽然也是阿史那家族的人,依旧会血流满帐。狼的子孙之间没有亲情,无论任何民族,富贵之间也不讲究亲情。你看,眼前的两支大隋兵马,不也是互不相援么。虽然他们都是中原人,不是苍狼的后代!

“行了!我又没说不相信你!”关键时候,始必终于停止了咳嗽,喘息着说了一句。

如蒙大赦的阿史那俟利弗抹了把脸上的汗或者眼泪,缓缓拉紧战马的缰绳。已经准备加速的坐骑被他前后矛盾的示意弄得焦躁不堪,四蹄乱蹬,踩得草叶泥土四下飞溅。

他在生死之间走过了一回。却不知道,刚才始必可汗同样在生死之间徘徊。看看掌心咳出来的血块,始必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可活了。东方的骨托鲁是头狼,两个弟弟也是头狼。如果骨托鲁领兵来争夺汗位,小什钵苾会有援军么?

长城上,那凄凉雄浑的角声,再一次烧痛了始必的心脏。大声喘息了一会而,从生死之间走过一回的始必可汗终于做出了此生最重要的决定。看了看手足无措的弟弟,他幽然说道:“我要亲自打完今天这仗。娘子军主帅是个有本事的对手!这样的对手,这辈子并不好找!”

“大汗已经击败了她。城上的士卒,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俟利弗跳下战马,乖乖地站回始必身边,低声恭维。

“她不是输在我手里。”始必轻轻摇头,“但能毁掉她,也是老天赐予突厥人的福分。”

“长生天保佑突厥!”虽然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阿史那俟利弗依旧大声附和。

“所以,我活着的时候,绝不会让人伤害你!”始必不知道从哪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听得阿史那俟利弗又是感动,又是发懵。

光有感动是不够的,阿史那家族的人做事,有自己的固定方式。看了看山下数十万大军,阿史那俟利弗毅然举手发誓:“大哥。我今生只要还能呼吸,就绝不让人伤害到什钵苾!”

“嗯。那我就放心了。我突厥男人如果不互相举刀,便不会被人征服。”始必微笑着点头,仿佛了却了一件非常重要的心事。用手指了指还在燃烧的城墙,他又幽幽地补充,“其实,中原那边也一样。不过,这话人人明白,却有几人能够做到?!”

阿史那俟利弗不懂得怎么回应,只好保持沉默。始必可汗四下望了望,冲着自己麾下的几名将领吩咐道:“告诉弟兄们不要急着破城了。转为佯攻,把战斗拖延到天亮。不参与攻城的,就地整理铠甲和兵器。不要乱了阵型!”

“这?是!”将领们无法理解他的命令,还是答应了一声,快步而去。始必可汗丢掉已经喝空了的水袋,踩在女奴的背上重新上马。抬头又看了看在血与火之中燃烧的长城,他突然将话题转向了东部战场,“骨托鲁那边可有信来?他已经杀进涿郡了么?”

“没有。”阿史那莫贺咄想了想,大声回应,“但我听说霫族十三部造反了,不再听从骨托鲁和苏啜附离的命令。而是推举了李旭作为他们的大埃斤,结伴返回了月牙湖!”

兄弟三个都把割据于东部草原的阿史那骨托鲁作为共同的防范对象,所以每当兄弟三人之间闹了不愉快,提一提骨托鲁的倒霉事,便能让彼此之间的关系缓和不少。这回,骨托鲁的作用显然又开始奏效,始必脸上立刻暖和了起来,笑着道,“我也听说了此事!那个附离,的确名不虚传!”

“我还听说,有个叫王须拔的家伙,逆着骨托鲁的来路杀向了草原。沿途焚毁了很多部落,害得骨托鲁麾下的各部埃斤们天天嚷嚷着要早日回家!”难得见大哥高兴,阿史那俟利弗赶紧继续抖落骨托鲁的短处,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

“这倒是个厉害手段!骨托鲁遇到附离,也算遇到对手了!”始必又笑了笑,仿佛骨托鲁跟自己根本不属于同一姓氏。

“他的可敦,据说也是李旭先前抛下的。骨托鲁捡别人的剩马鞍,却终日含在嘴里都怕化掉。”阿史那俟利弗越说越开心,居然把一些捕风捉影的也扯了出来。

这回,他又把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始必可汗眼睛一竖,笑容立刻从脸上消失,“咱们突厥人,不要学汉人的坏毛病!女人找个强壮的男人做依托,有什么错处?只有最强壮的苍狼,才会有母狼围着嚎叫。只要它们能为你生下崽子,又何必管以前她曾属于过谁?”

“嗯,嗯,大汗说得是!”阿史那俟利弗憋得直喘粗气,嘟嘟囔囔地答应。阿史那家族世代与中原联姻,很多习惯早已与中原贵族类似。虽然他们不在乎抢夺别人的女人和财产,但家中地位最高的那名可敦,嫁过来前,却要保持完璧才可。

“咱们突厥为什么屡遭磨难,就是学了太多汉人的坏习惯!”始必知道弟弟不服,摇了摇头,苦口婆心的教诲。“如果你这点都领悟不到,让我今后怎么放心把大纛交给你!”

“大哥,大哥在说什么?”突然而来的幸福让阿史那俟利弗头晕目眩。他无法确定始必是在试探自己,还是真的有心将汗位传给自己。吓得连连后退,一边摆手一边回应,“大哥,我一定会努力帮助什钵苾!决不让任何人伤害他!”

“什钵苾太年青了啊!”始必喟然长叹。在今晚之前,他也一直想着传位于子,而不是两个弟弟其中一个。但眼前这场战斗让他看明白了许多事情。手足相残,一家人近在咫尺却互相算计,以什钵苾的年龄和资历,即便接下了汗位,能算计过两个族叔么?还不如趁自己尚能主事时痛快一些,把汗位继承顺序定下来。免得日后突厥人也重蹈眼前这些中原人的覆辙。

阿史那俟利弗眼睛四处张望,实在弄不明白今天自己这位大哥到底错了哪根筋。先前还恨不得将自己除之而后快,转眼便又将自己抬到了云天之上。

站得高,摔得狠。他可不想稀里糊涂地死,所以宁愿再退一步,借以让人明白自己的忠心,“大哥可以一直看着他长大!我也会努力辅佐他,让他继承咱们兄弟的基业!”

始必笑了笑,转头命令自己身边伺候笔墨的大梅碌,“你将我今天的话记录下来,明日一早公之于众。如果将来我受到长生天的招唤,汗位由阿史那俟利弗来继承。阿史那俟利弗与我相聚时刻到来后,必须将汗位传给我的儿子什钵苾。如果有人违抗此命,所有突厥人都可以杀他。我恕杀人者无罪!”

“大哥!”这回,阿史那俟利弗终于相信眼前的幸福是真的了,趴在始必可汗马前,泪流满面。追随在始必身边的大小伯克,梅碌、土屯们赶紧上前将俟利弗搀扶起来,七手八脚拍去他膝盖上的泥沙,然后给他披上一条同样洁白的皮裘,扶他跨上战马。两位身穿纯白皮裘的阿史那家族男人在月光下并络而立,用皮鞭指点江山,哈哈大笑。

“你说,骨托鲁打破涿郡关墙了么?”始必一边指点夜色中的江山,一边追问。

“破不破,都不会有大汗这边打得好!”阿史那俟利弗重重地点头。

兄弟二人目光四下张望,远远地,看见一道火光自长城外亮了过来。紧跟着,几十名斥候飞持而至。

“报大汗,有敌军自左翼杀来,数量不明!”领先的斥候马上举起一块羊皮,大声喊道。

“传令三军,放弃关墙,围歼来敌!”始必手中的马鞭遥遥指向火光起处,大声喝令。

天渐渐亮了起来,沉睡了一夜的太阳从山的顶端懒懒地露出半个头,将柔弱的光芒洒在了长城之上。疲惫不堪地万里长城被阳光晒醒,轻轻地抖了一下身上大大小小伤口,发出低低的呻吟。“呜——呜呜——呜呜——”一声响亮的号角瞬间打破沉默,将成群成群的乌鸦从战场上惊起得振翅而起。“啊啊,啊啊!”吃了一夜人肉的鸟儿盘旋不去,在黑褐色的山坡上投下乌云般的阴影。山坡上那些枕籍的尸体瞬间被阴影覆盖,瞬间又被阳光照亮,明明暗暗,无止无休。每当光与影交替,便隐约有白色的雾气慢慢从尸体上升起来,萦绕,萦绕,仿佛是一个个不甘心离开的灵魂,兀自眷恋了已经冰冷的身躯。

没等战场上的死气完全被阳光蒸发掉,阿史那骨托鲁便迫不及待地在全线发动了进攻。昨日的激战让他大折威风,今天,失去的颜面必须从敌军那里找回来。那不仅仅涉及到他个人的荣辱,而且涉及到几十万突厥人的安危。狼群自有狼群的规则,万一被其他部族发现貌似强大的骨托鲁汗其实不堪一击,漠东草原很快就会换上新的狼王。

而新的狼王不会给骨托鲁汗留任何生存之隙。漠北和漠西的阿史那家族其他兄弟,也不会认认真真地施以援手。一个被打败的大汗没有任何帮助价值,他们会恨高兴地看着骨托鲁汗被人砍下脑袋,然后才借着给骨托鲁报仇的名义赶过来,接受其治下的牧人和草场。同样,如果始必兄弟被敌人赶下王座,骨托鲁也不会发一兵一卒。这是狼群的生存规则,几千年来,无人会打破。

三处隘口的守军显然没有料到狼骑这么早就会扑上来,反应非常慌乱。至少葫芦涧是这样,站在距离战场六百步左右的一块岩石上,骨托鲁能清楚地看到长城守护者们那跌跌撞撞的身影。磨盘大的石块呼啸着飞过,将守卫者和他们身旁的城垛一道推上半空。浓浓的烟尘立刻弥漫开来,取代死尸上的雾气与鸦群的翅膀,重新遮断昏暗的日光。

“轰!”“轰!”沉闷的巨石落地声无止无休。砸得整个山谷都瑟瑟发抖。守军连夜修补好的城墙就像顽童在沙滩上堆出来的楼台般,转眼间就被砸出了几条深深的裂口。狼狈不堪的守护者们几度冲出城门,试图捣毁耸立于高台上的投石车,却都被狼骑用羽箭射了回去。经历了昨天的一场恶战,攻守双方都总结出了不少战斗经验。守军知道对他们威胁最大的是投石车,千方百计想将其毁掉。而狼骑在长城被出新的豁口之前,也决不直接攀爬城墙做无谓的牺牲。

四百步的距离,只要狼骑和部族武士们不犯昨天同样的错误,守军根本不可能找到威胁投石车的机会。出击不利的守军又集中起了十几辆床子弩,试图用弩箭来挽回局面。从山谷上空呼啸而过的晨风毫不客气地将巨弩托了起来,轻飘飘地不知道丢向了何方。

长生天似乎真的听见了萨满们的祈祷,有意无意地开始给突厥人帮忙。从太阳爬上山坡的一霎那,风就一点点变大。随着懒洋洋的旭日越升越高,山谷上空的风也越发强烈,渐渐地,敌我双方的角鼓声都掩盖不住高空中的风声。而那些被投石车砸起的浓烟一升出谷外,便立刻被吹成一缕一缕烟丝。丝丝缕缕的烟尘快速飘远,快速分散。半个时辰后,高空中的急速行走的流云也被染成了暗黄色,昏沉沉地,就像发了洪水的季节河。

这是一个适合杀人的好天气。床子弩的威力大打折扣,投石车的威力却丝毫不会被风力影响。在波斯人的指挥下,操作越来越熟练的“炮手”们甚至能将巨石落地点的误差校正到二十步之内。每每两块巨石同时飞出,必然有一块击中城墙。随着时间的推移,长城上的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深,越裂越超过守城者的修补能力。“乒!”又一块巨石落下,将几名扛着沙包修补城墙的守卫者击倒在地,血,立刻顺着裂缝汩汩流下,淌过在守护者的血迹,为长城外表重新涂上一抹殷红。

那是令一切食肉动物兴奋的颜色。山谷里等待多时的狼骑们兴奋地大声欢呼。他们知道,再这样下去,也许用不了半个时辰,眼前的城墙就要倒塌了。失去了城墙的保护,懦弱的中原人怎么会是武士们的对手。特别是在着羽箭威力大减的天气里,天时、地利的保护尽去,守军怎堪狼骑一击。

“长生天保佑突厥人!”机灵的萨满们又开始围着投石车大声唱歌。他们不懂军事,但他们知道胜利已经近在咫尺了。没有长城作为屏障的守军不可能顶住四十万部族勇士的轮番攻击,昨日那名令人胆寒的敌将即便是头老虎,也架不住咱家麾下狼多。

“长生天保佑突厥人!”部族武士们跟着萨满用人皮鼓敲出的节奏伴唱。胜利在望,曙光在即,冲破眼前这段城墙去,中原便是头没有犄角的羔羊。

一片欢呼声中,阿史那骨托鲁慢慢走下岩石,在侍卫的伺候下爬上马背。他是整个山谷里唯一可以骑马的人,也许因为所处位置高,目光便不像下属们那样喜悦。持续接近一个时辰的狂轰滥砸几乎将眼前着最后的障碍彻底毁掉,也许下一个时辰,他就可以在远处最高的那个烽火台上一边饮酒一边观看长城内腾起的火光。但狼王的直觉却告诉骨托鲁,眼前一切并不像看到的那样简单。长城后也许隐藏着什么危险,非常强大,非常凶猛。骨托鲁无需看到它便能感觉得到它的存在。就像暗夜里隐藏着一头巨大的猛兽,只要闻到它的气息,所有猎食者和被猎食者都会瑟瑟发抖。

这种感觉令人极度不舒服。特别是在所有部将谋臣都士气高涨的时候。骨托鲁在马背上东张西望,几次想命令投石车停止攻击,全军撤离山谷以防不测。但话到了嗓子眼上,他又理智地闭上的嘴巴。

如果被看不见的敌人吓退,无论以后发生事情能否证明他此刻的判断正确,东塞草原都不会再有他的立足之地。狼王的身份尊贵无比,但狼王却不能随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因为他身边闪着无数双窥探的目光。

“大汗准备现在就给敌人致命一击么?”大梅碌阿史那侯斤见自家主人坐立不安,以为骨托鲁是急于获胜,笑着提醒。“依照老奴之见,不如等长城上的豁口再大一些。弟兄们一次冲锋便可以将其拿下!”

仿佛与他的话相呼应,随着“轰!”地一声巨响,紧锁在葫芦涧隘口上的长城塌开了一条半丈长的口子。浓烟之中,守军丢下兵器四散奔逃。一直持刀备战的部族武士们则大声欢呼,手舞足蹈。但得主帅一声令下,便立刻冲上去将整个隘口拿下。

“传令三军,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城墙一步!”骨托鲁忽地从马背上挺直了身体,声嘶力竭地喊道。

“是,大汗!”众亲信被他怪异的举止吓了一跳,答应一声,立刻用角声将骨托鲁的将令传了出去。迫不及待的部族武士和狼骑们没想到自己等了半天,居然等来了如此荒谬的命令,气得两眼冒火,扭过头,一同向骨托鲁所在之处望来。

“投石车,继续。将这段长城全部摧平!”骨托鲁不理睬周围燃烧着的目光,继续疯子一样叫喊。

“是!”突厥王庭从极西之地重金雇佣来的波斯人轻蔑地撇撇嘴,重新抓起指挥旗。能将如此高大宽厚的城墙砸开一道豁口,几乎已经是投石车威力的极限!将整段城墙摧平?难道骨托鲁以为长城是他部落里的木栅栏么?

腹诽归腹诽,波斯人既然拿了突厥王庭的钱财,只能按骨托鲁的命令行事,虽然这个命令在他眼里看起来是那样的愚蠢与懦弱。巨大的石块继续飞出,将豁口两侧的城墙砸得摇摇晃晃,再没有守军敢于靠近豁口处,连关墙最高处的烽火台上,也再没巨弩还击。长城守护者们似乎准备放弃无谓地挣扎,默默接受老天安排的命运。

看到远处的豁口不断加宽,狼骑和部族武士们隐约理解了骨托鲁的打算。“大汗准备让我们前进的道路更宽阔些!”他们乱哄哄地喊道。这个理由勉强可以被接受。反正长城的命运已经注定,大伙不必计较早一刻晚一刻攻入它。

看到被砸开的豁口周围没有任何动静,而自己麾下的部众也慢慢恢复了安宁,骨托鲁的心态稍稍平和了些。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顺便抹去目光中的焦灼与不安,将头转向刚才向自己进言的梅碌,低声吩咐道:“侯斤,你用角声联络一下,问问其他两处山谷,守军的反应如何?”

“是,主人!”大梅碌阿史那候斤向骨托鲁躬了一下身,抓过传令兵手里的号角,奋力吹响。临近山头上的突厥号手听见问讯的角声,立刻抖擞精神,把骨托鲁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向远方传递。片刻之后,山谷外也传来遥遥的角声,先远后近,先模糊后清晰。大梅碌阿史那候斤竖起耳朵听了片刻,再次跑到骨托鲁马前,低声回复,“禀至高无上的主人,麒麟谷的战斗还在继续,按您的命令,苦头伯克领军佯攻,敌人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黄花豁子……”他小心地看了看骨托鲁的脸色,然后继续,“黄花豁子那边,李旭带领守军又杀了出来。投石车没等架好便被尽数毁掉。咱们雇来的,咱们雇来的波斯人也被杀了五个,剩下的三个退出了山谷,死活不肯再靠前了!”

“废物!”骨托鲁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低声怒骂。

“是!那些波斯人全是废物!”阿史那候斤吓得一哆嗦,团着肩膀附和。骨托鲁的脾气很差,如果是换做以往,他肯定要无辜地吃上几鞭子。但是这一回,阿史那候斤等了好半天,预料中的痛楚却没有等到。他的主人兼堂兄骨托鲁大汗非但没爆发,而且低声笑了起来。

“嘿嘿,嘿嘿,嘿嘿!”阴冷的笑声令人听起来心里发毛,本能地就想往远处躲。

“嘿嘿,嘿嘿,嘿嘿!”骨托鲁越笑越开心,越笑越开心,终于开始仰头大笑。什么危险都没有!李旭既然上了自己的当,被麾下爱将央素特勒拖在了黄花豁子,就不可能再出现于眼前的葫芦涧!而只要自己能顺利拿下葫芦涧,几个波斯人死就死吧,就是把央素特勒及其麾下的武士全搭给他又能怎样。失去了长城的掩护,他难道还能挡住突厥人的脚步么?

“大,大汗!”阿史那达曼,阿史那贺鲁,阿阿史那湖色罗等突厥显贵大将都被笑得毛骨悚然,望着骨托鲁,低声呼唤。

骨托鲁笑着回转头,压在心上的巨石轰然落地。“砸,砸,砸,给我砸!”弯刀直指长城,他大声命令。“继续砸,砸塌了它。勇士们,举起你们的刀来,向长城靠近。冲过去,杀死他们的男人,抢走他们的女人,烧了他们的房子…….”

“冲过去,杀死他们的男人,抢走他们的女人,烧了他们的房子…….”各部武士兴奋地大叫,在突厥将领们的指挥下,大步向长城杀去。

投石车激起的浓烟中,残破不堪的城墙依旧站在山谷尽头,静静的,无忧,亦无惧。

传说中,蒙恬修筑长城时曾经在地基中封了一条小龙。

某一日,龙会自己醒来,自己保护自己。

眼看着武士们已经靠近城墙,指挥投石车的波斯人为了避免误杀同伙,只好悻悻地停止了抛射。灰头土脸的守军在低级将领的逼迫下,战战兢兢地从倒塌的城墙后露出半个头,向突厥人射出零星的羽箭。但很快,他们便被蜂拥而来的狼骑吓破了胆子,丢下弓,狼狈地向后跑去。任督战的将领刀砍斧剁,坚决不肯回头。

“杀死他们的男人,抢走他们的女人,烧了他们的房子…….”见敌人如此软弱,冲锋中的部族武士们愈发士气高涨。即便不小心被流矢所伤,也迅速地拔掉箭杆,趔趄着跟随大队向前扑。

“杀死他们的男人,抢走他们的女人,烧了他们的房子…….”武士们像闻到了鱼腥味道的苍蝇,越冲越勇。靠近城墙豁口的用掌心按住断墙,一跃而入。距离豁口远的则争先恐后向豁口处挤。还有个别胆大者异想天开,挥动马刀便向阻塞隘口的城门上剁去。结果令人喜出望外,已经被投石车砸得摇摇欲坠的城门才被剁了几下便轰然而倒,向武士们敞开了一条通往财宝与粮食的金光大道!

“杀,杀,杀!”见第一波冲上前的武士已经攻击得手,山谷里的狼骑更是群情激昂。个别部落埃斤甚至不待骨托鲁的将令,便率领麾下武士冲了上去。阿史那达曼,阿史那贺鲁,阿阿史那湖色罗等突厥亲贵虽然还能约束住身边部众,焦急的脸色却已经洋溢于言表。经过当年杨广吃饭不要钱,树上挂绸缎的的刻意炫耀,中原的繁华景象已经深深地在部族武士们的心里扎了根。中原的屏障已经倒塌,如山的财富近在咫尺,试问哪个人还能按捺得住?

面对着部将们咄咄逼人的目光,阿史那骨托鲁不得不妥协。虽然在潜意识里,他依旧认为胜利来得太快。曾经把自己打得落荒而逃的李旭,不可能一点后招都没留地任由葫芦涧失手。但此刻他已经身不由己,只能一边调兵遣将,一边在心中默默地向长生天祷告,祷告此战不要再节外生枝。

长生天肯定听见了骨托鲁的呼唤,率先攻入关墙的狼骑和部族武士几乎没遭遇到任何抵抗。残破的城墙后,不断传来他们的欢呼与呐喊之声。而这些欢呼与呐喊就像荒草上的火星,顷刻将后续部队的士气点得烈焰滚滚。也吞部冲上去,邪拔部冲上去了,乌梁部也冲上去了。转眼之间,已经有两千多名部族武士和狼骑冲进了关墙内,后续的大军依旧如潮水般澎湃而至。这种情景让骨托鲁又一次怀疑了自己的直觉,双腿一夹战马,在卫士们的簇拥下冲向了第一线。

他要在千军万马面前展示自己的勇敢。昨天的战败主要是因为准备不足,今天,他不会再重蹈昨日覆辙。除了身边着数千黑甲亲卫外,山谷之后,他还事先准备了一万五千多名弓箭手,即便一时失利,他也可以命令弓箭手射出一条死亡地带,断不会再被中原将士粘着打。

关墙上被砸开的缺口太窄,狼骑们越向前,速度便越慢。急于入塞抢劫的各部武士秩序很差,拼着命地向入口挤,根本不讲究个先来后到,长幼尊卑。而骨托鲁的号令在此时已经不管用,即便他亮出羊毛大纛,也没有人给他让出去路。

这是战斗的狂热。武士们的心里,此时已经没有了对死亡的恐惧,没有了对权势的敬仰,只剩下了对财富,对胜利的渴望。他们喊破了嗓子,不知道疲劳。挤破了肩膀,也不知道疼痛。被袍泽们踩肿了脚面,也顾不上叫骂。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挤,向前挤。

就在此时,烽火台上突然传来一阵角声,“呜呜,呜呜,呜呜————!”,低沉悠长,若乳虎啸谷,巨龙初鸣。角声方落,已经登上断城的突击者们全都停住了脚步。非但如此,冲到城门洞里的武士们,也突然来了个急刹车,旋即看到了魔鬼般,一个劲地向后退,后退。山谷中的武士和狼骑们却看不见前方的异常,仍在继续地向前涌,将那些试图后退的家伙堵住,推着他们继续前进。

前方却不再是畅通无阻。只见城门附近旌旗摇动,居然有四个团的步卒在校尉们的带领下,沿着通往城墙顶端的马道冲杀了下来。那马道本为替城头守军提供增援之用,此时却被长城守卫者们反过来使,登时收获奇效。狼骑和武士们没料到静悄悄的城头居然埋伏了这么多人,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已经冲入城墙向前跑了小半里的先头部队发现后路出现敌军。赶紧转身回奔。耳畔只听又一阵催命角响,四个团的步卒从附近的树林中,土丘后席卷而来,手中长槊横刀挥舞,砍向突厥人如砍瓜切菜。(注1)

仓促之间,冲入长城内的狼骑与武士们哪里能做出正确反应。有的惨叫一声,转身便逃。有的试图顽抗到底,被博陵弟兄立即刺成蜂窝。攻击得手博陵弟兄丝毫不停顿,解决完了冲入关墙内的敌军,立刻迎面杀向城墙。在行进过程中,八名校尉互相配合,带领麾下兄弟左一转,又一转,行云流水般,将两千四百多名弟兄交叉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三角大阵。

三角阵一抵近城墙,乱哄哄冲上来的武士们立刻抵挡不住。想继续转身逃命,却被自家袍泽簇拥着,半步也退不得。正惶急间,数百杆长槊交替刺来,将无处躲避的武士们全都捅成了血葫芦。

看到自己跟前袍泽的们的惨状,狼骑和武士们吓得“妈呀!”一声,不顾一切后挤。后方的狼骑与武士却依旧刹不住脚,继续前冲。两相挤压之下,秩序更乱,几乎是被博陵军用长槊割苇子般,一层层割翻在长城豁口附近。

血顺着残破的城墙瀑布般淌了下来,尸体如乱石般向城外滚。生命如秋叶,瞬间凋零,瞬间被山风吹散。被中原财富晃花了眼的劫掠者们却没有被人血浇灭心头的欲火,仍在不顾一切的前冲,前冲。

冲上断城,被刺翻。踩着被刺翻的尸体,另一波武士冲上断城。发现前方的槊林,回头已晚,只好被同伴的身体推搡着,主动向长槊上送。一层层尸体交叠,直到城墙倒塌处的泥土被人血冲成了沼泽,再也站不稳人的时候,部落埃斤的突厥伯克们才突然清醒,明白自己又上了一个大当。

“撤,远离城墙。远离城墙!”依旧不待骨托鲁统一调遣,各部武士们纷纷后退。山谷里的袍泽们根本来不及与战败者协调行动,只能人挨人,人挤人,靠无限制的挤压腾出一线生存空间。

但这狭小的生存空间转瞬消失,随着一阵变化的鼓声,攻击得手的博陵军沿着已经不存在的城门快速冲出。就在突厥狼骑和部族武士们的眼皮下从容整队,然后踏着鼓声的节奏,缓缓推向前方。

“又是如此!”被挤压在距离城墙三百步处进退两难骨托鲁后悔得差点将肠子吐出来。刚才他之所以敢于下令让武士们放手进攻,一方面是被形势所迫。另一方面,却是根据“李旭已经杀出黄花豁子”这个情报做出的判断。按照骨托鲁心中的小算盘,既然李旭已经在黄花豁子杀出去了,博陵精锐就不可能在葫芦涧这里等着自己。等李旭发现上当从黄花豁子赶来,自己已经轻轻松松全取葫芦涧隘口。

谁料,从黄花豁子那边杀出去的根本不是博陵精锐,虽然当先的将领也打着李旭的帅旗。而眼前这队从容结阵而战的兵将,才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博陵军,连昨天杀得突厥人个个胆寒的长槊和陌刀都没有来得及擦拭。

举着被人血润成了淡紫色的利刃,博陵军死死咬住了突厥狼骑。葫芦涧的地形比黄花豁子略宽,所以博陵军前锋所排三角大阵也比昨天略宽了些。两千四百人排成了近三十排,步伐与士卒间隔非常整齐。与此同时,从被突厥人砸破的断墙后,陆陆续续翻出了两千余名江湖豪杰,清一色的一手朴刀,一手皮盾,呐喊着附着与三角阵的两个斜边上。

那些江湖豪杰的配合生疏,但杀人技巧却远强于博陵士卒。突厥人的风头被打下后,葫芦涧两侧的山坡上几乎成了江湖豪杰们的杂耍场。落了单的突厥狼骑和部族武士根本支撑不了一个照面,就被江湖豪杰们以简洁无比的招式一刀剁翻在地,然后一刀砍断脖颈,将血淋淋的脑袋挂在了腰间金钩上。

几乎是被博陵军的长槊推着,狼骑与部族武士节节败退。昨天的一幕再次重演,在狭窄的山谷中,不熟悉步战骑兵们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只用了半柱香功夫,博陵军前锋便推进到了投石车旁,两翼护卫的江湖豪杰们立刻冲上前去,点起几个火把向投石车下一丢,转眼便将杀人利器给烧成一个烤肉摊子。

随着山谷中的空地增加,更多的博陵士卒从长城后涌了出来。他们有的冲入三角阵中,将阵首不断扩大以适应渐渐开阔的地形。有的在校尉们的指挥下衔接于阵尾,慢慢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方阵。在巨大的方阵前排与三角阵结合处,五百多名手持弓箭的博陵子弟被保护了起来,他们在阵内角鼓的的指挥下,不断向前方抛射羽箭,将狼狈不堪的突厥武士射得抱头鼠窜。

随着参战士卒的增加,方阵越来越长,整个长城守护者大阵渐渐成形,有锋,有刃,有翼,宛若一杆刚出硎的鎏金镗。在整个镗首的正中央,李旭被弟兄们用一辆大车推着前行。车前横放着长槊,车后斜挂着角弓和弯刀。而李旭此刻的兵器却变成了一面八尺多高的巨型战鼓。每一下敲上去如雷击山崩,震颤着敌军的心脏。

“别乱,别乱,从容后退。谷外有咱们的弓箭手!”看到李旭出现,骨托鲁知道自己在山谷中是无法再讨到任何便宜了。事已至此,悔之勿用。逆转的希望只能放在山谷外严阵以待的后备兵马身上。只要李旭敢于追过来,骨头托鲁这回宁可冒着射杀数百部族武士和狼骑,被各部埃斤与酋长们记恨的风险,也要置其于死地。

“从容后撤,从容后撤。山谷外有咱们的援军!”大梅碌阿史那候斤赶紧吹响号角,将骨托鲁今天唯一的正确命令传递了出去。听到角声,狼骑与部族武士们军心稍定。虽然依旧被敌人追着打,但只要长槊与横刀没捅到面前来,有秩序的后撤总比没秩序的后撤活下去的机会大。

眼看着骨托鲁带领败军就要退出山谷,长城头第三次响起角声。紧跟着,博陵军与江湖豪杰们组建的鎏金镗后突然生出了一个巨大的底座。数不清的河东弓箭手呐喊着接在了军阵后,核心处是一辆轻车,老长史陈演寿手持一柄牛角巨号,直立在轻车中央,布冠灰袍,雄姿英发。

看到长城守军倾巢而出,骨托鲁更无心在山谷中与对方纠缠了。下令身边嫡系丢弃部族武士和断后的狼骑,以最快速度向自己准备好的阵地转进。作为核心的精锐狼骑一逃,仆从的部族武士更没胆量继续送死,哇哇哇怪叫数声,千疮百孔的队形轰然崩溃。埃斤、土屯、长老、萨满们各不相顾,翻山越岭逃散开去。

狼骑败退,部族武士惊逃,战场上的视野瞬间开阔。李旭猜到骨托鲁要耍诡计,手中鼓槌交错落下,将战鼓敲得如雷鸣山崩。周围将士们听到鼓声,阵型再变。前排士卒丢掉长槊,从急追而来的江湖豪杰们手中接过一面面巨盾。后排弟兄士气如虹,加快脚步,咬住骨托鲁的尾巴紧追不舍。

敌我两支兵马一前一后,转眼从山谷内杀到了山谷外。阿史那骨托鲁见到李旭果然来追,一咬牙,立刻摇动角旗,命令自己事先埋伏好的弓箭手们执行壮士断腕之计。一万五千多名弓箭手终于得到施展机会,排成三个大阵,夹住山谷出口,引弓攒射。弹指功夫,便在敌我之间开出了一条死亡地带。

搅缠在一道博陵军与狼骑被硬生生切开,敌我双方不再接触,中间空出了一个宽约三十余步的缓冲地带。在这条暗红色的缓冲带上,千余名狼骑与部族武士含恨倒地,双眼望向骨托鲁,目光里充满了愤恨与不甘。

他们当中有很多是主动缀后掩护骨托鲁等人撤离的,却没想到大汗如此回报自己的忠心。早知道自己保护的居然是头白眼狼,他们又何必舍死忘生?既然最后一刻自己死得如此不值得,那么,此战开始也许就是个错误。说什么为了整个突厥民族的生存?如果不听从阿史那家族的号令,此刻的自己也许正坐在毡包里,美美地喝着新鲜的羊奶。春天已经来了,牛羊已经开始抓膘,即便不南下抢掠,持续的灾荒也已经看到了尽头….但这一切都晚了。武士们只能用最后的力量举起头,回望层层山川后的黄云。黄云之下,碧草之上,是他们的故乡。

“射,射死他们。不要停下来!”被自己身边两眼通红的伯克、埃斤们看得心虚,骨托鲁继续狂喊。所有被射杀的武士都是为了胜利必须付出的代价。为救几十万人而杀死几百人,这个付出他认为自己给得值。当然,被乱箭射死的袍泽中,没有一个人姓阿史那,没有一个是身体里流着苍狼之血的突厥贵胄。

突厥弓箭手们闻听命令,举起木弓,不停地重复同样的动作。敌军没有停顿,还在继续前进。羽箭虽然受到的山风的干扰,威力减弱了许多。但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依旧密集宛若冰雹。

层层的钢铁“冰雹”落下,溅起浓浓的烟尘。剧烈的山风吹来,将烟尘迅速托向空中,变成黄色的云雾。云雾背后,博陵军踏着不变的步伐,向前,向前。义无反顾。两翼的江湖豪杰高举皮盾,紧紧追随。

逃到远处观战的骨托鲁突然发现了一个令人惊诧的景象。此刻博陵军的第一排士卒手中握得根本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长槊,而是一个巨大的盾牌。他们用巨盾护住了持盾者本人和第二、第三排士卒。第二排博陵士卒则将手中长槊继续向前平伸,为鱼鳞般巨盾添加出锋利的鳍刺。而从第三排开始,无论长槊手还是陌刀手,皆把兵器向前排弟兄的后脑勺角度高举了起来,一边追随着鼓声前进,一边将兵器有节奏的左右摇摆。(注2)

烟斜雾横,博陵军,江湖豪杰、河东弓箭手组成的巨阵走出山谷。风声萧萧,落箭若雨,这个钢铁巨阵在滚滚烟云中须爪张扬,鳞光闪烁。

哪里是陈演寿预料中的鎏金镗,此刻烟雾中所隐藏的,分明是一头刚刚出渊的巨龙。

传说中,蒙恬修筑长城时曾经在地基中封了一条小龙。

这条龙,已经在长城下沉睡千年。

今天,它终于自己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