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展翼(八)(1 / 1)

隋乱(家园) 酒徒 5173 字 19天前

“三哥!”望着范仲谋消失的方向,刘德馨放声惨号。他没想到平素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范三哥会主动求死,如果他撤出战场,凭借范家父辈对虎贲铁骑的贡献和范家在幽州的势力,没有人会真正地治他战败之罪。况且兵败的错误不能完全由范仲谋来负责,从一开始,整个幽州对形势的判断就过于乐观。他们以为河间百姓会赢粮而影从,结果河间百姓却将他们视作贼寇。他们以为博陵军留在六郡的全是老弱病残,结果对方的战斗力比幽州军还强悍。他们以为李仲坚死了,结果李仲坚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不顾身份地转到河间来“欺负”一群后生晚辈。

两军阵前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这里只有胜败,没有对错。博陵军的攻势只为范仲谋的死略为停滞了一瞬,旋即又继续展开。身披铁甲的前排步卒在行进中拉大和同伴之间的距离,为身后的袍泽留出空隙。只有轻甲护身的步卒们快速从军阵的缝隙中涌出,就像一股股突破冰层的春水。

只是,这股股春水都为红色。每一股,都要以幽州人的生命作为引子。他们在重甲步卒的前方快速凝结成一把把刀锋,在各自队正的率领下,锐利地刺进幽州人已经崩溃的阵型里。

“结阵,向我靠拢,结阵后撤!”同伴的血快速洗去刘德馨眼里的哀伤。现在还不是为朋友哭泣的时候,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没有人能逃离生天。身为虎贲铁骑老将的父亲曾经一遍遍地告诉过他,战场上死得最多的人往往是背后受到致命一击,在强大的敌军面前,你表现得越懦弱,往往活下来的机会越渺茫。

大多数士卒不再理睬刘德馨的招呼,但范、刘二人的亲兵都毅然站在了刘德馨的身边。他们的责任就是保护主将,如果主将阵亡而自己逃回,非但最后难免一死,家中的父母兄弟都会在人前抬不起头。

凭着这少数勇悍者,刘德馨匆匆布置了一个方阵。不敢与杀过来的敌军接战,而是互相保护着,慢慢后退。两小队博陵军先后扑上前,都被方阵硬生生地顶开。从附近逃过的其他幽州人见到方阵的效果,立刻停下脚步,围拢在方阵四周。在刘德馨的协调指挥下,这个战团越滚越大,越滚越结实,仿佛洪流中的一块巨石,艰难地维持着自身最后的尊严。

“奶奶的!”领军冲击的郭方很快就发现了刘德馨所在位置,大声骂了一句。他非常愤怒,却没有立刻带人展开攻击。对方的主将虽败不乱,显然是个经受过正规训练的将门子弟。这种人的身手通常不会太差,贸然冲上去,郭方知道自己打架打出来的那些三脚猫功夫未必占得了上风。

但他却不肯让已经入口的肥肉眼睁睁地退走。追随着李旭四处冲杀的这两年,郭方学会了许多破敌之策。他记得其中几式,刚好可以照搬照抄。“收集步槊,收集步槊!”他举起横刀,大声命令。随后弯下腰,从敌人的尸体旁捡了一根长槊在手。

几百根被幽州军丢弃的步兵长槊立刻落到了博陵人手里,作战经验丰富的士兵们斜举长槊,借着土坡的高度快速前冲。“投!”在敌军惊诧的目光中,郭方冷笑着下令。一丈八尺长的步槊迅速升空,裂破空气,重重地砸入敌军方阵。

作为投掷兵器,长槊显然没有博陵军配备的那种铅首短矛攻击效果好。但是,郭方所看中的却不是长槊的杀伤力,而是其对后退中的敌人所产生的破坏作用。大部分长槊在落入幽州人队列中后都失去了重心,横七竖八地落在了士卒们脚边。小部分命中目标,将倒霉的幽州人钉翻在地。

完全靠与对手互相支撑才能掌握平衡的幽州士卒登时大乱。为了不被博陵人从背后追上来砍死,他们只能倒着后退。而落在脚边的长槊刚好做了绊马索。霹雳吧啦,被槊杆绊住脚踝的士卒倒下了一大片。他们的袍泽却保持着后退的速度,战靴毫不停留地向倒地者身上踩来。

没有人愿意被活活踩死。即便最勇悍的燕赵男儿也不愿意。刘德馨费劲力气组织起来的方阵瞬间土崩瓦解,郭方麾下的弟兄看准时机,呐喊着杀进军阵。

“卑鄙无耻!”刘德馨大骂。举起横刀,准备与冲上来的博陵士卒拼命。更卑鄙的事情却发生在下一刻,诡计得手的郭方不知道从哪里捡了把大弓,搭上羽箭,嗖嗖嗖接连不断向他射来。

刘德馨磕飞了第一支羽箭,转身用横刀挡开一名博陵小卒的必杀一击。没等他杀死对手,第二支羽箭又射到了身边。他不得不分心去闪避,第二名杀过来的博陵小卒却看准机会,挥刀向他的腰间横扫。

有名幽州亲卫以生命为代价替刘德馨挡住了敌军的攻击。未能得手的博陵小卒立刻跳开,身形骠疾如猿猴。闪开了羽箭偷袭的刘德馨还没站稳脚跟,第三把横刀,第三根羽箭又同时杀来,夺走了他身边另一名侍卫的生命。

成队的博陵士卒杀向了刘德馨,彼此相互配合,有人一击不中,立刻退入同伴的保护范围内。他身边的袍泽立刻闪身出击,将攻势保持得源源不断。从个人武艺修为上看,刘德馨和他身边的亲卫明显高于对方。但在彼此之间的配合方面,他们照着对方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就像剥笋一般,忠勇的幽州亲卫陆续含恨倒下。而飞射向刘德方身边的羽箭和疾砍向他身边的刀光却源源不断,无止无休。铁打的人也有疏忽的一刻,就在刘德馨忙着对付冷箭时,一杆步兵长槊突然斜刺过来,直奔他的大腿。锐利的槊锋轻松地将护腿甲刺穿,在他的腿肚子上留下了一个透明窟窿。

“保护将军!”幽州亲卫拼命上前,抱着脸白如纸的刘德方向阵外逃去。这回,他们再也顾不上且战且走了,而是于溃军中胡乱杀开一条血路,无论对方是敌军还是自家来不及躲避的同伴。很多没死于博陵军之手的幽州士卒被自己人出其不意地砍倒,跌在血泊中,翻滚哀嚎。

前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两个负责正面防御的幽州军将领一死一伤。

幽州人的士气急转直下。虽然有个别勇悍者依旧舍死忘生地试图以螳臂当车,大部分士卒却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勇气。

他们在博陵军的方阵面前像受了惊的野兔般逃散,唯恐逃得慢了就变成刀下之鬼。博陵军尾随追击,丝毫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郭方所率领的轻甲步兵已经全部从重甲步兵的身后冲了出来,直接插进了幽州溃卒造成的缺口中间。他们手中的兵器和身上的铠甲看上去并不比对方精良,但攻势如虹,挡者披靡。

跟在方阵之后的两个长条纵列也开始变化,在低级将领们的指挥下,他们迅速分解成一个个小队,从重甲步卒的身边绕过去,追杀失去斗志的幽州军。

很多幽州士卒背后中刀,伤口从肩膀一直裂到腰部。郭方踩着这些人的尚未断气的身体前进,心中不带任何怜悯。他需要保证攻击的持续性,敌阵还没有被完全穿透。只有将阵列后方那杆将旗砍倒,才能达到彻底瓦解对方士气的目的。一旦让对手找到反扑的机会,博陵军的损失将成倍的增加,甚至会丢掉前面取得的所有成果。所以,他不敢停下来,也不敢心怀慈悲。

几名逃不动的幽州兵返身抵抗,郭方一刀撩过去,将对方刺来的长槊撩向半空。不待对方发出惊呼,他反手一刀,从肩胛直砍到胸口。眼看着红艳艳的血顺着刀口喷射出来,将面前的所有风物染得火一般红热。“刀来!”他大喝,将对手的尸体和卡在骨头缝隙中的横刀一并踢飞,重重地砸进另一名亡命者的怀中,将此人砸了个滚地葫芦。

两名博陵士卒冲过去,挥刀砍断倒地者的脖颈。一名亲卫冲上前,将自己的横刀交给郭方,然后低头在敌军的尸体上收集兵器。攻守双方都出身于大隋边军,因此兵器的制式几乎一摸一样。很快,亲兵就收集了一大摞横刀,抱在怀中,随时准备给郭方提供支持。

又一名敌军转身拼命,横刀泼出一道闪电。郭方从尸体堆上跳开,然后踢起一根断槊,扰乱对方的视线。紧跟着,他快速前跳,横刀于半空中力劈华山。对手抵挡,兵器被击断,郭方的横刀中途转向,砍进了他的脖子。

不远处,几名试图顽抗的幽州军见到郭方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吓得丢下兵器,伏地大哭。

刀光依次扫过去,将哭声与生命同时切断。

“刀来!”郭方扔掉已经砍出豁口的横刀,大声呼喝。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天砍废了多少把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他已经彻底地迷失在了杀戮的快感当中,带着自己身后的弟兄,如醉如痴。此刻在他们心中,时间早已经停滞,周围的喊杀声也渐渐变成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旋律,像传自远古的军乐,宏大、高亢、不带一丝哀伤与低婉。那是生命和死亡的旋律,在人血涌成的雾气中间,生命如歌,死亡亦如歌。陶醉于旋律中的人感觉不到恐惧,感觉不到疲惫,甚至感觉不到刀锋砍入肢体的疼痛。他们大叫,怒吼,狂笑,将自己的身心混同于沙场旋律中,让敌人在眼前哭喊、颤抖、求饶。

但他们不想饶恕任何敌人。是敌人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闯了进来,让他们的妻儿老小受到恐吓。是敌人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打碎了他们的家门,推翻了院墙,放火烧毁了他们的房屋。是敌人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掠走了他们的粮食、家产,收割了他们的庄稼,让来年的生活变得艰难,让幸福的希望成为泡影。

这一切必须付出代价,无论劫掠者塞外还是塞上。无论对手姓杨、姓李、姓阿史那还是姓罗!

一名已经倒在地上的幽州士卒抱住了郭方的双腿。“饶命!”他大声呼喊,眼泪顺着两腮滚落,掉进殷红色的血泊中间。他不是为自己求饶,身上的伤口已经证明了他很快就会死去。他是为了在博陵军刀前惊惶失措的袍泽们,那里边可能有他的邻居,朋友,或者兄弟。

郭方快速弯腰,将刀锋捅向求饶者的喉咙。在那一瞬间,他恢复了清醒,并且清楚地看到了对方那尚显稚嫩的脸。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模样,胡子刚刚从嘴唇上方生出,喉结还不明显。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心肠开始发软。但仅仅在一霎那之后,无情的刀锋又快速落了下去,割断了求饶者的血管。“你不该来的!”像是跟对方解释,又像说给自己听,郭方喃喃地道。然后,抬起头来,仰天狂呼:“杀散他们,让他们记住今天!”

“让他们记住今天!”博陵士卒齐声怒吼。只要把敌人打痛了,才能保护自己。他们都是百战老兵,很多道理不用别人教。

挡在博陵军正前方的幽州队列彻底溃散。很多人都在逃,却没有固定方向。指挥着重装步卒的张江缓缓推进到罗成留在军阵中的将旗边,当着很多幽州士卒的面把旗杆砍倒,把将旗取下来,当作斗篷披在肩膀上。没人敢上来阻止他,幽州人的彻底被杀怕了,宁愿接受屈辱,也不愿意再与博陵军拼命。

“列阵、右前、方推进!”下一瞬间,披着幽州战旗的张江,举起已经砍出无数豁口环首大刀,刀尖直对罗成所在的半山坡。他的命令很简短,并且略显含混。但所有重甲步卒都听明白了,在敌军和自家弟兄的注视下齐刷刷转身,如同一块滚动前行的岩石般,隆隆地向幽州骑兵的侧翼夹了过去。

铺满野花与碧草的山坡此刻正被热血所滋润。终于成功迂回到博陵军侧翼的幽州轻骑在少帅罗成的指挥下向李旭所坚守的阵地发起了潮水一般的攻击。穿过对手精心布置的障碍后,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调整,他们就直接开始进攻,扑火的飞蛾一般,一个接一个撞到了蓄势以久的长槊丛林中。

生命灿烂如春日之花,瞬间绽放,又在瞬间凋零。最先冲入战阵的五十余名骑手当场和坐骑一道被刺穿,轰然倒地。而久经战阵的博陵士卒却对敌人的死亡视而不见。第一排的士卒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槊锋斜向朝上。人和战马的鲜血顺着槊杆快速淌下来,染红他们的手和胳膊。有人被战马压伤,缺口很快被其他袍泽补充。未被波及者紧紧咬住牙关,像石雕一样纹丝不动。

第二排士卒将长槊平放于第一排士卒的肩膀,槊锋指向正前,尖端处挂着破碎的血肉。第三排士卒的长槊放在第二排士卒的肩膀上,槊锋比前一排高出两尺,尚没有机会与敌人接触,冷森森闪着蓝光。

这是标准的步兵对抗骑兵战阵,就像一个缩卷起身体的钢铁刺猬,令敌人无从下口。如果幽州骑兵有五十步以上的加速距离,凭着战马高速冲来的惯性,他们只要勇于牺牲,不难将此阵撞成齑粉。可李旭没给幽州人任何机会,常年引领骑兵作战的他比任何同龄人都清楚轻甲骑兵的薄弱所在。不像武装到牙齿的具装铁骑,后者即便缓步而行也能将拦路的步卒踏成肉酱。速度是轻甲骑兵的生命所在,如果不能提起速度,骑兵的攻击力至少要下降一半。而在低速前进中与袍泽的协调配合方面,他们远不及步卒灵活。

飞溅的血光并没有让罗成感到心软。范仲谋的将旗倒了,刘德馨的将旗倒了,幽州军的帅旗也倒了。作为主帅的和身边每名幽州子弟都应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如果他们不能在最短时间内杀到李旭身边,将狡诈卑鄙的敌方主帅击毙的话,此战的输赢将没有任何悬念。

“幽州虎贲!”罗成单手举槊,用荣誉激励着部下心中已经为数不多的士气。

“天下无敌!”骑兵们大声回应,尾音带着一丝丝颤抖。这两句是他们的父辈在出征时常喊的口号。只不过第一句以前为“大隋虎贲”,如今大隋却变成了幽州。

父辈们曾经自豪地说过,当他们喊出这两句口号时,整个东方草原都会为之颤抖。无论突厥人、契丹人还是靺鞨人,那些未开化的牧民们在虎贲铁骑的面前只有伏地求饶的份儿。没有人敢直面大隋的天威,没有人敢直面整个中原的愤怒。而今天,这两句口号改了两个字后又响彻战场,挡在战马前的,却是同样的大隋袍泽。

一千五百名骑兵对一千余名步卒,幽州军在人数上占有绝对的上风。第二波亡命攻击很快展开,一百多名幽州的骑手踢打着马腹,将**坐骑的潜力压榨到了极限。可怜的战马扭转脖颈,瞪圆眼睛,厉声长嘶。它们不是人,没有大局观和牺牲精神。如果是在高速奔跑中看到面前的槊丛,它们无法抗拒惯性。如果是在小步前进过程中,哪怕是看到一束带刺的荆棘,他们也会选择避让。

对死亡的畏惧最终未能拗过对胜利的渴望,悲鸣着的战马缓缓向槊丛迫近,大颗大颗的泪珠自可怜的畜生眼中滴落。在即将与槊丛相撞的刹那,大部分战马奋力仰起了前蹄。也有小部分努力转身,将直冲改为斜擦。结果几乎差不多,长达三尺余的槊锋轻易地便刺穿了战马的皮肤和肌肉,疼得它们四蹄乱踢。马背上的勇士趁机双脚离蹬,大叫着向前跳去。他们试图跃过槊丛,在敌军背后发起攻击。但大部分人都在半途中落了下来,直接被长槊刺成了蜂窝。少数几个幸运者刚刚落地,便被身边的博陵士卒包围,无数把横刀砍来,将他们乱刃分尸。

几乎不给袍泽们为战死者哀伤的时间,第三波骑兵就小跑到了战场核心。在跳下马背之前,他们将手中的长槊投向对手。然后,抽出腰间横刀,狠狠地砍在昔日视为手足的坐骑身上。

数十名博陵士卒被射中,歪倒在同伴身边。与此同时,被自家主人砍伤的战马发了狂,长嘶着撞入槊阵。十几杆长槊同时刺中一匹战马,将其当场戳杀。但博陵军的槊阵也在战马的冲击下向后凹了一小块,露出了小小缝隙。

第三波受伤的战马冲来,紧跟着是第四波战马。蹲在前排的博陵士卒不得不挪动身体,以免被可怜的畜生压死。槊阵上的破绽越来越多,渐渐变成了巨大裂缝。舍死忘生的幽州人直接从裂缝中闯了进来,长槊急刺,以命搏命。

一瞬间,双方都损失惨重。配合娴熟的博陵士卒依靠群体优势,将闯入军阵内的幽州人逐个捅翻。但发了狂的战马和发了狂的幽州人在死亡之前,往往要拉上一到两名对手垫背。不远处,罗成依旧在挥舞着战旗,将手下的弟兄赶向死亡漩涡。军阵正后方,李旭紧握黑刀,手指关节处早已发青。

正面战场其他位置的博陵士卒正在快速赶来,但三百多名幽州骑兵已经在罗成的指挥下,顺着山坡迎了过去。幽州军不指望仅凭着三百多名骑兵就能将数千乘胜而来博陵士卒击溃,他们只打算用这三百多人的生命再拖上一柱香时间。不需要更多,在一柱香时间内,罗成所部幽州骑兵和李旭所部那一千博陵士卒之间的战斗肯定能分出结果。如果骑兵们战败,此战幽州军覆灭!如果步卒被杀散,李旭仅凭一人之内,绝对无法面对数百骑兵的围攻。击杀了他,整个战局将天翻地覆。

血光飞溅,号角声宛若虎啸龙吟。比起先前正面战场上那近乎于一边倒的屠戮,局部战场上的厮杀更为惨烈。双方将士都知道战局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呼喝酣战,宁死不退。几名幽州骑兵从战马上跌下来,立刻挥刀贴着地面横扫。数杆长槊不闪不避,攒刺而下。数息之后,骑兵落马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空档。已经被血染红的草地上,幽州人和博陵人倒在一处,肩膀贴着肩膀,面孔对着面孔。

为了维护战阵不被冲散,王须拔带着自己的亲兵冲到了第一线。他的身手远好于普通士卒,见到哪里被敌军冲出了裂缝,立刻扑上前补位。一名刚刚将对手刺翻的幽州骑兵狂笑着甩落槊锋上的尸体,没等他将马槊再次端平,王须拔斜冲上前,挥起板门大刀,将其从马鞍上扫去半截

“杀!让他们长长记性!”被人血喷得如刚从染坊里捞出来一般的王须拔举刀狂吼,冲向了下一名骑兵。那名刚刚冲入战阵的幽州人被吓了一跳,赶紧挥槊刺向他的胸口。王须拔翻腕,斜撩,一刀将马槊磕飞。跨步,上前,又一刀剁在了战马高高仰起的前腿上。

失去双腿的战马发出凄厉的惨叫,向前栽倒,翻滚挣扎。马背上的幽州骑兵来不及逃开,被马镫牢牢地套住,然后被自己的坐骑压得口吐鲜血。王须拔看都没看对手一眼,带着自己的亲兵直接冲向了下一个缺口。在那里,两名跳下坐骑的幽州将领正在夹击方延年,把方长史逼得险象环生。

其中一个人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转身迎住王须拔。看见对方手中那门板般大小的刀刃,他吓了一跳,不敢用兵器与对方硬碰,先侧身闪避,然后挥刀横扫。“去你奶奶的!”王须拔将板刀向地上一戳,柱子般挡住了砍向自己腰间的利刃。随即双腿腾空,以刀柄为轴心,螺旋飞踢。

这根本不是战场上应有的招术。突然施展出来却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与他放对的幽州将领躲避不及,前胸和小腹相继中脚。包着生铁的战靴直接踢断了他的肋骨,将里边的内脏震得四分五裂。

“啊——!”幽州将领发出一声惨呼,吐血而亡。王须拔双脚落地,拔刀迎住一杆从侧面刺来的马槊。持槊者武艺很好,一击不中,立刻催马前进,试图用马蹄将其活活踏死。王须拔快速逃向侧面,然后转身斜劈。对方持槊相迎,两支兵器毫无花哨地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金铁交鸣。

双方势均力敌,但幽州将领多了一匹战马,有着居高临下之便。为了避免此人将军阵的缺口冲得更大,王须拔每次都不能躲得太远,只能绕着战马与对方缠斗。这样做使得他的体力急遽下降,转眼便发出了粗重的呼吸声。对手露齿冷笑,长槊抖出了一团银花。

只听“乒!”地一声,半空中令王须拔手忙脚乱的长槊猛然停滞。紧跟着,跨在马上的幽州将领身体一歪,软软地掉下坐骑。一支凭空飞来的破甲锥从他的双眉上方射了进去,足足入脑有半尺深。黑色的雕翎上挂满了血珠,一滴滴晃得人眼发花。

王须拔快速回头,看见李旭手挽角弓,搭上了第二支羽箭。随后,另一名与方延年缠斗的幽州将领落马,被蜂拥而上的长槊戳成了蜂窝。

“别光顾着斗狠,尽力维护队列整齐!”向着王须拔所在方位望了一眼,李旭大声吩咐。隔着重重人群,他的话传到王须拔耳边已经几不可闻。但王须拔知道主将在说什么,用刀尖向前指了指,带人补向了下一个缺口。

虽然他竭尽全力,但幽州骑兵依然在多处形成了突破。看到自家的步兵战阵濒临瓦解,王须拔从腰间拿出一只号角,呜呜吹响。听到角声,已经被冲成一段段的博陵士卒们重新抖擞精神,在距离自己最近的低级将领指挥下,原地结成小阵,最大限度地拖延着敌军推进速度。

双方在比速度。看正面战场的博陵士卒先杀散幽州拦截者赶到,还是局部战场的幽州骑兵先突破博陵士卒的阻拦,砍翻李旭的帅旗。在某一个瞬间,幽州人几乎达到了目标,他们距离李旭所站立的地方不足十步。但在数息之后,他们又被杀回来的周大牛带领亲卫逼得四散奔逃。

“噗!”疾飞而至的破甲锥穿透骑兵的胸骨,将其直接推落到马下。周大牛快速杀上,趁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幽州骑兵发楞的功夫,挥动横刀,直劈对方大腿。目睹了同伴惨死的幽州骑手一边要防备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冷箭,一边应付周大牛的攻击,手忙脚乱。几个亲卫趁机冲到战马侧面,用长槊将其推离马鞍。

无主的战马迅速逃离,周大牛等人迅速恢复成一个小方阵,彼此配合着堵住下一波冲向李旭的敌军。当先的敌将挥槊直取周大牛,试图擒贼先擒王。就在二人即将发生接触的刹那,作为军阵核心的周大牛突然很令人失望地从他眼前跳开。

“噗!”又是一声利刃入肉的声音。满脸惊诧地幽州将领看见自己的坐骑高高地跳了起来,脖颈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支流矢贯穿。根本不给他弄清楚事情原委的机会,周大牛也高高跳起,挥刀横扫。与战马失去配合的幽州将领眼睁睁地看着一把锋利的横刀划过自己的腰腹,然后本能地丢下兵器,伸手去捂伤口,和战马同时倒在血泊当中,翻滚,挣扎。

“呸!”攻击得手的大牛轻蔑地吐了口吐沫,提刀冲向下一个敌将。一名幽州士卒的兵器从侧面攻来,对着他的软肋画影。周大牛却根本不管,径自从对方攻击范围内跑过去。那名幽州士卒旋即被两名亲兵夹住,然后喉咙上挨了一箭,落马身亡。

与王须拔的任务不同,周大牛不负责维护军阵的完整。他带着一百多名亲兵,以某种怪异的方式围着帅旗旋转。如果有人能从空中俯视,会清楚地看见,周大牛等人走动的轨迹就是半个圆弧,而李旭所在位置,恰恰为半弧的圆心。无论任何人试图渗透到这半个圆弧范围内,第一时间就会受到围攻,或者死于乱刃之下,或者被“流箭”射杀。

这种作战方式威慑力极大,接连数名突破了槊阵的幽州好手都折在了博陵军的帅旗附近。接连三次攻击受挫后,幽州将士们渐渐对周大牛所在位置产生的惧意。他们看不到战场的全局,很难分清楚冷箭是从何而来,更害怕下一个稀里糊涂死去的人就是自己。

李旭将一支破甲锥搭上弓弦,射向了更远处的敌人。幽州军至今还保留着大隋的铠甲制式,所以他能非常轻松地从敌人中分辩出哪个是军官,哪个是普通士卒。短短数息之间,至少有三名旅率,两名队正死在了他的手下。本来就已经非常混乱的幽州军愈发混乱,很多士卒几乎是完全凭着荣誉感在博杀,一边与博陵军缠斗,一边不断观望周围形势。

张江所带领的重甲步卒与负责阻拦他的幽州人还在苦战,但因为人数和士气的双重影响,幽州方面已经呈现了溃势。带队的将领不断发出号角声,向罗成告急。而他们的主帅罗成已经将自己的大部分亲兵都派了出去,根本无法再分配任何力量为麾下袍泽提供支援。

最后能投入的力量,就是罗成自己和十几名贴身侍卫。但他不想将这最后的体力和鲜血浪费在博陵军普通士卒身上,他的对手就在不远处,正指挥着博陵军对幽州人进行着屠戮。

对,只能算作屠戮,这一场根本不能算作战斗。战局发展到现在,罗成已经明白自己输了,输得很冤枉,但是明明白白。

今天对方采用的所有阵型,所有变化,他都能看懂。都能想到破解办法。包括眼下躲在战团后,不断围着李旭所在位置旋转的那个半弧,他都能记清楚其在兵书上的哪一页。但懂得、明白和能像自己的手臂一样让其发挥威力是完全两回事情。麾下的幽州步卒达不到博陵步卒的训练程度,自己也没有姓李的那么多杀人经验。

这是一场在作战经验上完全不对称的战争。与经验丰富的博陵步卒相比,幽州步卒只能算一群新兵蛋子。与经验丰富的李仲坚相比,罗成只是一个刚刚脱离家长庇护的懵懂少年。

非常不幸的是,这个懵懂少年初出茅庐的第一仗就遇到了本不该遇到的敌人。他现在只剩下了一个选择,冲到敌将面前,用热血维护自己的尊严。

“幽州虎贲!”望着空荡荡的背后,少将军罗成用尽全身力气呐喊。

“幽州虎贲――幽州虎贲――幽州虎贲――”半空中,仿佛有无数战死的英魂呼喝相应。

“天下无敌!”罗成抹了一把眼泪,然后拉下面甲,催动坐骑。**白龙驹发出一声的咆哮,空旷而苍凉。

一直听主人话的它没有立刻加速,跟跄着冲过来的几个浑身是血的人和罗成的亲兵一道死死地拉住了缰绳。“少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人在哭喊,声音听上去十分熟悉。

罗成低下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了自家好兄弟刘德馨。素有潘安再世之名的刘德馨脸上带着一刀巨大的血口子,皮肉外翻,白惨惨的头骨已经暴露在了外面。不知道花了多少代价他才率领着硕果仅存的十数名弟兄于乱军中杀到了罗成身边,左右袍泽几乎每个人都带着伤,血顺着战甲边缘淋漓而下。

“六哥,你来得正好,咱们一道上前破阵!”罗成笑了笑,用长槊指点已经明显分出胜负的敌我双方,大声命令。

“少帅!”刘德方摇头痛哭,“你必须撤下去,只有你活着,才能给三哥,给弟兄们报仇!”

他平素一直坚强,但现在却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红色的泪与血混在一处,顺着两腮不断下淌。

“懦夫!”罗成抬腿将刘德馨踹了个趔趄。“咱们幽州军怎么出了你这样一个懦夫!”他暴怒,声音又是悲痛,又是惋惜。“趁着我还认你这个六哥,把胸脯抬起来。咱们幽州男儿,没有贪生怕死的孬种!”

“幽并自古无孬种!”刘德馨的身体晃了晃,然后又快速站稳。“死很容易,活着报仇才难!”他吐了口血,晃晃悠悠地举起兵器。“小萝卜头,六哥死给你看!”

说吧,松开罗成的马缰绳,直接向战团冲去。淅淅沥沥的血珠,顺着前进的方向花瓣一般落了满地。

“嗖!”一支冷箭破空而来,正中他的胸口。冲到一半的刘德馨笑了笑,缓缓栽倒。

“擂鼓,破阵!”看看时候已经差不多了,李旭收起弓,大声命令。

“破阵!”传来兵立刻举起角旗,将总攻击的命令传了出去。一瞬间,激昂的鼓声响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响彻整个沙场。

听见鼓声,博陵军快速向战场最激烈处靠拢。张江、王须拔、郭方、周大牛,所有将领都冲了上前,带着麾下弟兄将敌人慢慢包围,互相配合着,像对付猎物一样俘虏,杀死。

“六哥――!”罗成张开嘴,吐出一口鲜血。然后坐直身体,毅然拨转了战马。

身背后的鼓声就像耳光一样,抽得他满脸发紫。而袍泽们临难之前发出的哀鸣就像一把把钢刀,戳得他心头血流如注。

他却强忍着屈辱和悲愤跳过一个又一个陷阱,利用心腹卫士用生命换回来的时间脱离战场,抛弃自己的弟兄。

他希望敌人能拦住自己,结束这无穷无尽的屈辱与折磨。但背后的喊杀声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