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四章 北游(1 / 1)

边戎 阿菩 5283 字 17天前

阿鲁蛮气冲冲找到折彦冲所在偏殿,却被刘仲询给拦住,叫道:“元帅,您还是别进去的好。”

阿鲁蛮问:“大哥在商议公事么?”

刘仲询道:“不是,皇后在里面,所以元帅你若没要紧的事情,最好还是别进去。”

果然殿内忽然传出两声高叫,好像是完颜虎在和谁吵架一般,阿鲁蛮道:“既然不是公事,那你就去替我传个话,我要见大哥!”

刘仲询苦着脸道:“元帅,您别为难我了,这个时候,我哪里敢进去。”

阿鲁蛮身子一挺叫道:“没卵蛋的东西,走开!我自己进去!”也不管刘仲询苦劝就闯了进去,到了殿内,果然是完颜虎和折彦冲在吵架,阿鲁蛮只听出两人火气都不小,还没来得及听清楚两人在吵什么,完颜虎已经怒火冲天跑了出来,见到阿鲁蛮一怔,随即叫道:“老五!你来得正好!你大哥脑子蒙了!竟然罢了老七的相!”

阿鲁蛮道:“我知道,我正为这事来。”

完颜虎喘着大气道:“好,好!我去问他,他说我妇道人家不该问。你是他兄弟,你进去和他说吧,反正我的话他是怎么也听不进去了!他的事情,我以后再不管了!”说完就走了。

阿鲁蛮进得门来,折彦冲看见他问:“老五你不回黄龙府,请旨回来做什么!”

阿鲁蛮道:“我听说南宋那边出了事情所以回来看看,谁知道一回京就听到大哥你罢免老七的消息,大哥,老七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罢他?”

折彦冲哼道:“你是边疆元帅,任相罢相的事情,我没让你说你最好别过问。”

阿鲁蛮道:“大哥,要是别的政事,我不敢违制过问,但这次你罢的是老七啊。咱们六个在外打江山,老七在内守江山,这是多少年的成例,一直都好好的,无论发生什么大事都没改变过。国家大事其实我不是很懂,我只是觉得咱们这些年能这么顺利,主要是兄弟齐心,各守其责。二哥才去世的时候,我已觉得咱们大汉是坍了一根柱子,如今你又把老七给罢了,我……我真担心大汉会不稳啊!”

折彦冲哼了一声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天底下就只有老七一个人做得宰相?”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鲁蛮道:“咱们大汉现在人才是挺多的,也许也有别的人能做得这个宰相,但我觉得一定没老七做得好。无论那人多有能力,只怕都没老七这么有担当。”

“担当?”折彦冲道:“总理大臣要那么大的担当做什么?能办事就好?”

阿鲁蛮道:“没担当的话,还要这个总理大臣来做什么?若是没担当,那就是只是一个第一副总理大臣,只是一个顺着大哥你意思办事的文书罢了。”

折彦冲脸色一沉道:“顺着我的意思办事就不好么?难道一定要逆着我的意思办事才行?”

“大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阿鲁蛮道:“我读的书少,又是个胡种,但有些道理还是懂的,比如说人无完人——大哥,咱们都是人,都会做错事。你虽然英明,但也难保永远不会做错事啊。现在狄叔叔退了,老六那脾性我不敢指望他什么,老四虽然聪明却从来不敢正面逆你的意思,至于我更是一个粗人。算来算去,咱们兄弟几个也就二哥三哥和老七会想事情又敢说话。如今二哥死了,老三又在漠北,你再把老七给罢了,中枢除了皇后之外就连一个敢跟你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大哥你能永远不犯错最好,但万一偶尔走错了路,现在你身边的这帮人没法劝得你回头啊。”

折彦冲的脸色被阿鲁蛮越说越难看,冷笑道:“我若没错,何必回头?哼!其实你何必转弯抹角?直接说:大汉没了老七就不行了!就转不动了!你是这意思吧!”

如是欧阳适和阿鲁蛮易地而处,这时就不敢再扛下去了,阿鲁蛮却还是挺了下来:“大哥,不是没有了老七不行,是我们兄弟几个没有了谁都不好,特别是大哥你和老七,你们两个任谁缺了一个都不行。所以……”

“够了!”折彦冲挥手打断了他,道:“我再说一句:你是方面之帅,宰相任免的事情,我没问,你就不该插口!今天你的话我就当没听见,回黄龙府去吧!别在京城停留了,打仗你是一把硬手,但事关天下的大政局你却未必懂!中枢的事情我自有主张,你掺和得太多没好处!”

阿鲁蛮叹了一声,告辞而去,他出门时却见欧阳适等在殿外,问他:“老四,你也来劝大哥么?”

欧阳适道:“当然!”

阿鲁蛮道:“希望你能劝得大哥回心转意吧,我先回黄龙府去了。”

欧阳适奇道:“回黄龙府?你今天才到京城啊。”

阿鲁蛮道:“大哥不许我停留,不说了,我走了。”

欧阳适琢磨着阿鲁蛮的话,心道:“老五看来碰了个大钉子。”

他可不像阿鲁蛮会闯进去,而是老老实实地呆在门外求见,过了好久刘仲询才来请他,欧阳适拍了拍刘仲询的肩膀以示亲热,这才进门。折彦冲靠在椅子上,听欧阳适进来眼皮抬了抬说:“老四,你也是来反对我罢相的么?”

“呃……这个……”欧阳适道:“大哥,你也知道,我是元国民会议总议长,大哥你要罢老七的相,按规矩我是要问问理由的。”

折彦冲闭上了眼睛养神,好一会才道:“我要办大事,应麒不能帮我,只好撤掉他了。这事我在相府会议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发给你的文书里没写么?”

“有的有的……”欧阳适道:“不过……只有这个原因么?”

“那你还要什么原因?”折彦冲反问。

“嗯……”欧阳适踌躇着,说道:“大哥,这个原因,说来有些像朝廷上的原因……我想听听兄弟间的原因……不知道有没有?”

“兄弟间原因?”折彦冲陡然睁开了眼睛,道:“有!”

“我能知道么?”欧阳适问。

折彦冲坐正了身子,看着欧阳适道:“辅弼之位,不可久居!这个原因,你满意了吧。”

欧阳适将这八个字咀嚼了好久,不敢接口,折彦冲道:“从有汉部以来到现在,应麒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二十几年了,再坐下去会出事的。刚才你也看到了,我只是罢了他,又没有对他怎的,可就有这么多的人不满,连我的发妻,还有我的兄弟都不顾一切跑来给他说话。你说,这对应麒来说是好事情么?”

欧阳适脑子还没想好答案,口里已经应了出来:“不是。”

“所以我罢了他。”折彦冲道:“为公也好,为私也好,为我自己也好,为应麒他本人也好,我都要罢了他。欧阳议长,这个理由你满意了吧?”

欧阳适惊道:“大哥你别跟我开玩笑了,就咱们两个你叫什么议长,别折死我!”

折彦冲一笑道:“折不了,折不了,再说你有福气得很呢,折一点两点的不碍事。”

罢相之事就此成为定局,虽然朝中仍然有不少大臣上书,甚至有谏官提出了措辞颇为尖锐的抨击,但以欧阳适为首的元国民常务会议既无反应,事情便不了了之。不久陈显在相府大会文臣举行廷推,推出了杨朴、韩昉、陈正汇、张浩、邓肃五人,陈显为廷推主持,自逊不参加,但元国民会议推举出来的两个人里却有他。最后一共有九个名字递到了折彦冲面前,哪九个?

领副总理大臣衔、安东北路宣抚使杨朴

副总理大臣韩昉

副总理大臣陈正汇

副总理大臣张浩

甘陇路宣抚使邓肃(以上为相府廷推五人)

大汉元帅杨开远

枢密副使、兵部尚书郭浩(以上为枢密使所荐二人)

大汉元帅杨开远

副总理大臣陈显(以上为元国民会议总议长所荐二人)

去掉一个重合了的杨开远,一共八人。按功勋资历,自以文武兼通的杨开远最重,但杨开远方去漠北,责任极大,所以大家都觉得不会是他。杨开远以下,张浩、郭浩、邓肃三人的呼声都不高,陈正汇最近和折彦冲作对了好几次,所以大家私下里也觉得可能性不大,最后各界都将目光锁定在杨朴、韩昉、陈显三人身上,尤其觉得杨、韩二人可能性最大,其中杨朴在外也就罢了,韩昉在京,作为帝国第二任总理大臣的大热门,谨慎得连门都不敢出,就连刘萼派人从后门求见也不得入,但他越是这样避忌,众人越觉得他是志在必得。

谁知第二日任命出来,折彦冲圈中的竟然既非韩也非杨,而是三大热门里被大家不怎么看好的陈显。任命递到了元国民会议欧阳适也不封驳,只转了一圈便到达相府,顺利得无以复加。这一来可把一些买了韩、杨盘口的大臣和元国民代表输得扑街。

当日相府群臣大会,陈显仪态从容,无喜无忧,反而是韩昉有些不大自然。杨应麒将相印交割清楚了便告辞出门,回家读书去了。晚间林舆跑了来道:“老杨,要不要我跟你说说你离开相府后发生的事情?”

杨应麒动也不动一下,继续读书,林舆已自顾自说道:“你走了以后啊,陈显便宣布相府原来的副总理大臣以及各部、各司官员一应留任,又要补选一个副总理大臣来,众臣推出啊推,推出了七八个来,最后陈显点了一个,你猜是谁?”

杨应麒仍不理他,林舆叫道:“猜不到吧!竟然是刘萼!”见他老子一点吃惊都没有,不由奇道:“你不会已经知道了吧?”

杨应麒听到这里才瞥了他一眼道:“我能知道不奇怪,不过你又怎么会知道的?你说的推举的情形多半是你自己想象的,不过刘萼这个名字,定是有人告诉你的。”

林舆道:“没人告诉我,不过有人让我猜,我猜了七次,那人才不摇头。”

杨应麒问:“那人是谁?”

林舆笑道:“我不告诉你!”

杨应麒用书拍了他的后脑一把道:“你啊,没什么事情别老往陈楚那里跑,那是亏本生意来着。”

林舆张大了嘴巴道:“你怎么会知道是陈楚?”又问:“为什么是亏本生意?我又没和他做生意!”

杨应麒骂道:“他肯对你泄露机关,自然是卖你的人情!人情生意就不是生意么?”

林舆呵呵笑道:“你说这个啊,那倒不怕。娘说了,这天底下只有人情最不保值,你不急的时候啊,怎么透支都没关系,等急了起来,平时存了多少都没法用。所以还是趁着现在能用赶紧用。”

杨应麒骂道:“你这臭小子!你倒是用得潇洒!因为你用的都是你老子的人情!”

林舆嘻嘻笑道:“反正你手里的人情多着呢,何必这么小气?”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不多了,而且你老子现在不是宰相了,这人情也只会越来越少,你最好省着点用,别给我透支得太厉害了。”

林舆笑道:“会么?我怎么觉得你这次罢相以后,欠你人情的人反而多起来了。”

杨应麒道:“哪有这事!你又从哪里收到什么乱七八糟的风了?”

“哪里还用去收?都是风自己扑面找上我的。”林舆道:“比如皇后啦,前天才叫了我去,又送我这个,又送我那个,不停跟我说让我安慰你,我说你不用安慰她还不信。还有四伯那里,我也敲了一笔。哦,还有陈楚,这几天他暗地里请我喝花酒喝了好几回了……”

“等等!”杨应麒截住他的话头:“你说什么?陈楚请你喝花酒?”

“是啊,怎么了?”林舆有点愕然,不知自己哪里出了错。

杨应麒骂道:“你小子居然去喝花酒!你才几岁!”

林舆笑道:“老杨,得了吧你,貌似我出世的时候,你也不比我现在大多少。”

杨应麒被林舆一句话堵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林舆又凑过来道:“其实你想不想抱孙子的?最近有两个女孩子正缠着我,两个都是又漂亮又聪明,生出来的孩子一定很不错。你要是想抱孙子我努力些,明年就能抱了。”

杨应麒又打了他一把道:“你别胡来!小心皇后知道把你抓起来打屁股!”

“放心,我懂得分寸。反正我早就想明白了,婚姻大事我是做不了主的,只有这情场欢爱还可以玩玩。”

杨应麒听得,有些黯然道:“臭小子,你……”

“你别这么认真嘛。”看见杨应麒这样子,林舆笑道:“老杨你放心,我不像你,把这么点破事看得那么严重。不就是成亲嘛,跟谁我都不在乎。反正也误不了我的乐子。男子汉大丈夫,在男女的事情上就得跟六叔学,该风流就风流,喜欢上就上,不用别别扭扭的。成亲的事情,等逼到头了再说。”

杨应麒仿佛第一天认得林舆似的,将这小子看了又看,最后摇头道:“罢了,我管不了你。不说这些了,说说那陈楚,他请你喝花酒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林舆笑道:“左右不过是暗示说他老子其实没有取你而代之的意思,罢相这件事情和他们家没关系。呵呵,其实他老子在这件事情上也就是个滑头,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可这老滑头还是不放心,一定要让陈楚来跟我说,可见这老滑头心里还怕着你呢,老杨。”

杨应麒淡淡一笑道:“人家这叫小心行得万年船。嗯,除了皇后、你四叔和陈楚,还有别的人赶着来被你敲诈没?”

林舆想了想道:“就是我在皇宫外遇到五伯的时候他跟我说,让我有空就去黄龙府玩,此外就没什么重要人物了。我正想着要不要去大伯和六叔那里走走。”

杨应麒道:“大伯那里你就别去了,我明天要去向他辞行。”

林舆一听眼睛一亮:“辞行?你要去哪里?”

“回津门。”杨应麒道:“我想搬回津门去住。”

林舆略显失望:“津门啊,没劲。”

“你不喜欢津门么?”杨应麒道:“那你到塘沽玩儿去吧。”

“塘沽啊,我不去。”林舆道:“上次是为了见娘,要不我是说什么也不敢靠近的。”

杨应麒奇道:“为什么?”

“为什么?”林舆道:“风流债啊!”

杨应麒听得哑然失笑,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沉吟片刻道:“我岳父就在塘沽,你去塘沽也不好。不过留在京城也不合适,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长路漫漫,你橘姨和你三个弟弟妹妹我又不能带着,有你在说说笑话,也算解闷。”

这句话林舆可听不懂了:“橘姨不跟你一起走?”

“嗯。”杨应麒道:“她们会走榆关,直接回津门。”

林舆更奇怪了:“去津门就该走榆关吧,难道你还要先到塘沽坐船去?”

“不是。”杨应麒道:“我想故地重游,走当年我们千里远遁的道路,看看塞外那座土城还在不在,到了漠北再越过大鲜卑山,看看能否找到我们当年藏身过的山谷,过大鲜卑山后再到会宁走一趟,瞧瞧会宁汉村重建后是个什么样子。然后再折而南下,返回津门。这条路只怕有些辛苦,你橘姨身子淡薄,你几个弟弟妹妹又还小,自然不能带着。你呢?跟不跟我去?”

林舆早就听得两眼发光,叫道:“我当然去!”

第二日杨应麒便来求见折彦冲辞行,折彦冲却不见他,只让刘仲询出来回话道:“七将军,陛下正和萧元帅以及几位将军议事呢,让您先回去。”

杨应麒道:“我这次是来辞行,一定要见到大哥再走。”

刘仲询为难道:“奴才不敢再进去了,要不得掉脑袋。”

杨应麒也不勉强他,便在门口寻了个树荫坐下道:“那好,我在这里等着。”

刘仲询无奈,应了一声进去了,每半个时辰出来看一次,杨应麒却不理他,自顾自坐在树荫下静静等候,一直等到傍晚时分,曲端耶律余睹任得敬等一干武将以及郭浩卢彦伦等枢密院官员才出来,见到杨应麒慌忙过来行礼,寒暄两句后也不敢多问,便即告辞。不久又出来一人,却是萧铁奴,他看见杨应麒先是一呆,随即问:“老七,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杨应麒道:“明天我要回津门,所以来给大哥辞行。”

萧铁奴哦了一声道:“原来这样,刚好,我也要往西北去,咱们俩就在这里道个别。”

杨应麒虽然罢相,心里却还惦记着国事,他知道种去病去了回鹘还没回来,但刘锜却早已出发了,所以听说萧铁奴也要赶去西北不免大惊,道:“刘锜不是已经去了么?难道西夏的事情闹得那么大?大到刘锜也压不住了?”

萧铁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甘陇那边的事情是由刘锜去办,我只是去长安以防有变而已。”

杨应麒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道:“既然有了刘锜去,何必再让六哥坐镇长安?嗯,那多半不是针对西夏遗民的叛乱,而是针对南宋了,大哥想先对两川下手么?”刚才他只是一时发急才脱口而出,这时心里虽有疑问,却也不好再一一追询。

萧铁奴与他执手握别道:“这番你往东,我往西,再见面可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杨应麒道:“若哪天橘儿的九哥到了京城,大哥设宴款待,宴席上一定会有我。”

萧铁奴哈哈大笑道:“好,好!若真有那么一场宴席,我一定抛开军务,飞马赴会!”

萧铁奴走了以后,杨应麒又坐下来等,一直等到月上梢头才见折彦冲出来,刘仲询本在后面跟着,出来见杨应麒还没走便识趣地避开了。

折彦冲脸上有些不好意思,道:“你等了半天了吧?”

“嗯,没事。”杨应麒道:“我这次去津门,不知多久才能再见到大哥呢,所以走之前无论如何得先来见见大哥。”

折彦冲犹豫了片刻道:“明天老六也得走,我怕抽不开身来送你。”

杨应麒忙道:“国事为重,应该的。”

兄弟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折彦冲问:“还有什么事情么?”

杨应麒嗯了一声道:“我一直有个心愿,要把我们当年逃出死谷后千里远遁的道路再走一遍,只是一直没这个机会。如今无事一身轻了,就想了了这个心愿。”

折彦冲颔首道:“我知道你有这个心愿,不过这条路不好走,要不我派一队骑兵护送你去吧。”

杨应麒微笑道:“不用,我自己想办法。如今的漠南漠北不比当年,没那么乱了,就是有个一两伙毛贼,我料来还对付得了。若道路上马贼比当年还多还厉害,那就是我任上治理无道,吃了亏也是活该。”

折彦冲陪着他笑了两下道:“那么……一路平安。”

“嗯。”杨应麒眼睛有些湿了,说道:“谢谢大哥。”顿了顿又道:“大哥,如果你想念我就写信给我,我会马上回来的。”

“嗯,”折彦冲道:“我会的。”

杨应麒出发时皇后、太子、欧阳适、陈正汇等都来相送,在五里亭中由杨应麒做了个和事佬,让欧、陈二人重归于好。完颜虎欧阳适等回去后,陈正汇又送出十里,眼见无他人时,陈正汇叹道:“四将军肯与我和好,七将军必是暗中出了大力,我知道七将军的用意,你是担心你走了以后我在京师受韩昉等排挤——其实七将军你大可不必如此,如今陛下行事专断,我也颇为心灰。或者一二年,或者三五月,等陛下找到适合的人选,我便请旨退出。”

杨应麒忙道:“这怎么可以!现在大哥正要南征,没有你在京筹措,只怕财政方面会很吃力。”

陈正汇忿然道:“南征!南征!七将军你不就是因为反对南征而被罢的么!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又不是为了这五斗米而来做这官的,既然政见不合,何必再委屈自己去逢迎人家?当日若不是七将军你全力劝阻,我们这帮人早就集体辞官了!”

“合则来,不合则去,这本来倒也没错。不过……”杨应麒道:“不过你们若是在这个时候退出,大汉只怕要遭遇极大的行政危机。当初王安石变法,司马温公等反对变法诸贤纷纷引退,变法失败后程子等反思自省亦曾生悔,认为自己立场虽然没站错,王安石也确实太拗了,但自己对王安石也未免反对得太过,若当时能稍加妥协,在旁协助,则不但能制衡吕惠卿那帮小人,而且也能为整个变法行动扶斜就正。”

陈正汇道:“七将军是希望我留在相府,制衡韩昉么?”

“不错。”杨应麒道:“我们虽然不赞同这次南征,但大方向既已经议定,接下来的执行便不能再扯后腿,而应该尽力配合。若能得胜自然最好,万一有个不虞也希望能将损失降到最低。争论应该止于相府之议,至于反思,等战争结束之后再说吧。现在南征的事情其实已经在进行了,我们在这个时候争论、反思,说得轻是不合时宜,说得重实近于误国卖国!大哥虽拗尚不及王介甫,只要你是秉公办事,他还不至于就完全听信韩昉一面之词。但你若是自己引退,那不但大哥耳边少了许多忠言,而且相府也会空出许多位置——你们走了,可事情总得有人办,那时大哥就只能起用韩昉、刘萼的人了,若让那帮人遍布朝野,本来或者能成的南征恐怕也会因此失败。一旦韩昉上借大哥之信,内纠群吏之力,恐怕连陈显也要被架空。但若有你在,他一来不好太过放纵,二来也不会先对付陈显而会先对付你,陈显虽然圆滑,但他也不是个甘于做摆设的明白人,在这等情况下必定表面公正,暗中助你,再加上四哥之援,你便能制约得韩昉不敢乱来。但你们要是都退出了,把相府诸要职都拱手让人,那时不但会坏了大哥未必失败的南征,连我们努力了十几年才建立起来的行政风气也会一朝尽丧——风气一旦败坏,那我们大汉便会陷入北宋神宗以后那恶性循环的深渊而不能自拔,若真到了那天,不但是你,连我也难辞其咎!”

陈正汇听得汗水涔涔而下,叉手躬身道:“七将军,我还是没你想得深远,年岁比你还大些,想事情却比你还冲动。你放心吧,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提退却的事情了,除非是陛下下旨罢了我,否则我一定会留在相府,无论如何都要为国家保存一份元气。”

杨应麒大喜道:“你能这样想,那我才走得安心。”陈正汇回去后杨应麒才带着林舆上路,先寻到当年的死谷——这里是汉部的发源地,他们打回燕云地区后便有老部民寻到这里,建立了一些亭台屋宇,又给当年死在谷中的同伴重修了坟墓。杨应麒对着坟墓嗟叹了一番,对林舆道:“当初我若没能挨过那场瘟疫,这世间也就没有你了。”又找到了自己醒来的那个地方,对林舆说:“这里当初有个草棚的,我和大哥就在这里相认、养病的。”

林舆问:“相认?你们以前就认识?”

杨应麒呆了呆,脑子忽然一片混乱,过了好久才道:“不知道,我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他,当时就觉得我和他是兄弟……其实我当时总觉得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觉得我和大哥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不过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世界的事情有好多我都忘了……也许那只是一场梦……”

林舆问:“那个世界是怎么样的?”

杨应麒抱头沉思,想了一会脑袋忽然一阵剧痛,吓得林舆叫道:“爹!你别想了!别想了!”杨应麒晃了晃脑袋道:“唉,自从被那老和尚弄疯过之后,一想起这些就会头痛,所以我已经很久不敢去想了。”

他们在谷中呆了一日,出谷后也不南下雄州,直接出长城旧址,来到当初他们烧杀狼群的那座土城。土城经过一番大火后本已坍塌,这时却又修了一座新的土城——却是折彦冲北征经过时命王大辉按照原先的样子监造的,还安排了几户人家在此看守。

杨应麒进了土城,见里面的布局仿得甚像,只是木材、石料都很新,地下室甚至还堆了几十桶石油。他一边看一边指给林舆看,告诉他当年萧铁奴怎么埋伏,自己怎么将计就计,反过来将萧铁奴逼入绝境——这些事情林舆自然早听过的,但这时在实地听当事人讲述往事却另有一番风味。当听到萧铁奴被狼群逼回来、折彦冲仗义相救这一段时道:“是哦,若是不提这事,我都忘了六伯当初是你们的敌人,后来才化死敌为兄弟的。”

杨应麒微微一笑,站在土城上登高指给林舆看:“喏,就是那里,当时你六伯陷于狼群之中,全身浴血。你大伯就要去救他,我说救他可以,但要先让他答应以后不跟我们为难。你大伯却道面对野兽时人类都应该守望相救,就带着你二伯他们去救人了。”说到这里想到了曹广弼,心中一阵伤感。

林舆道:“大伯真是英雄,老杨你比起他来就显得有些婆妈了。”

杨应麒哈的一笑,也不辩驳,忽然看见土城北方有一座奇怪的山丘,却是以前没有的,便出城细看,才发现那座山丘竟是成千上万的狼头骨堆成的!林舆看得瞠目结舌道:“厉害!厉害!你们当年竟然杀了这么多的狼!”

杨应麒呆住了,道:“不,这不是我们杀的。”便召来看守土城的民户来问,看守者答道:“这是萧大帅派人运来的。”杨应麒问萧大帅运这些狼骨来干什么,那看守道:“这个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漠北大捷后萧大帅就下了杀狼令,要将漠北的狼群灭绝,还出了悬赏,杀了狼可以拿着狼头去请赏。这些年漠北的狼越杀越少,恐怕都要绝种了。”

林舆吐了吐舌头道:“六伯真可怕,那些狼不过咬了他几口就被灭了种,说来也有些可怜。”

杨应麒望着当年萧铁奴被狼群包围的地方,冥思良久,说道:“你六伯是很会记仇的,而且他的记仇和你四伯不同。”林舆问有什么不同,杨应麒道:“你四伯的话,是大仇小仇都记,就算只是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他都可能记在心上,但你六伯不同,你如果是因小事惹得他生气他可能会当场打你一顿甚至就杀了你,若当时没动你,过后便会忘了。”

林舆笑道:“这么说来还是六伯心胸广些。”

“那又不能这么说。”杨应麒道:“你四伯虽然大仇也记,小仇也记,不过他这人机心不深,无论大仇小仇,纵然记得印象也会越来越浅,到了适当的时候他会发作一下,整你一整出口气,不过也不见得会把你往死里整。”

林舆问:“那六伯呢?”

“他啊……”杨应麒道:“小仇小怨的话,他应该是不会记在心上的。但要是大仇……”

林舆指着那山丘般的狼头骨接口道:“这些狼就是榜样!”

杨应麒却皱起了眉头,喃喃道:“不对啊,那些狼虽然咬伤了他,但以他的脾性,应该不会将这些小伤口放在心上才对。何必怨得这么深,竟要将漠北狼群灭种?”

林舆道:“也许他是恨狼群把他逼入绝境呢。”

杨应麒道:“狼群是把他逼入了绝境,可他也因祸得福啊——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跟我们结拜,若没有加入汉部,也许他到现在都只是这大漠上一个小小马贼呢。若换作是我,对这些狼非但不恨,反而会感恩呢。”

林舆笑道:“六伯又不是你,也许他就想逍遥快活地做一个马贼呢!”

他这句话原本是无心抬杠,杨应麒却听得呆了,心道:“是这样么……是这样么?那么他恨这些狼群,不是因为这些狼群伤了他,而是恨这些狼群逼得他不得不接受敌人的援手?是恨这些狼群逼得他不得不对我们低头?那他到底还恨不恨我们呢?”忽而想起萧铁奴杀父杀兄的事迹,忍不住颤了颤,林舆忙问:“爹,你怎么了?冷么?要不要披件袍子?”

“不,不用。”杨应麒用笑声将自己的不自然掩盖住道:“我刚才想岔了。”但脑中却不由自主晃过萧铁奴当年被救入城的情景来:

“今天傍晚是谁射中我的?”萧铁奴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又何曾有半点屈服?而当他听说那一箭是折彦冲所射之后,那神情杨应麒现在回忆起来也觉得有些奇怪。

“我知道我为什么输给你们了!”萧铁奴进入土城后总结他失败的原因:“你们人多,而我只有一个,这就是原因!”

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久远得杨应麒也早已淡忘,这时故地重游才又想起,心道:“当年他不但计谋被我破了,而且还反过来掉入我的陷阱,又被大哥射了一箭,那一仗输的极为彻底,只是以他的傲性不知是否真的服了。我和他脾性不合,但他这些年对我的事情却比其他几个哥哥更加上心,到底只是因为兄弟情深,还是……还是因为怕我死不得其所?”眼前那些狼骨忽然扑面而来,其中一个竟变成了自己的头颅!杨应麒吓得跌坐在地,然后才发现只是幻觉。

林舆赶紧搀扶他道:“爹,你怎么了?”

杨应麒挣扎着爬了起来,道:“没事,没事。”但看看那如山狼骨却不禁背脊发凉,不愿停留,心道:“我是真的想岔了,六哥不会是那样的人的。”但再不敢看那狼骨之丘一眼,挥手说道:“走吧!前面还有好长一段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