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六章 东海的不满(1 / 1)

边戎 阿菩 3271 字 17天前

刚刚成立的汉帝国,经济中心和政治中心暂时在塘沽,而军事中心却在燕京。燕京此时已成为一座大兵营,旧军之整顿、新军之训练均在此处。一个个的市集依靠军人的消费在这个大军区东面发展起来,并慢慢形成了一个新的城市。

燕京的现状,和当初杨应麒的规划有所不同,所以都城的设计者便不得不依现状而对规划图作一些修改。幸而开国的第一年里汉廷财政吃紧,燕京的建都大工程尚未动工,他们还有时间来进行修改。

为了加强对军队的控制,折彦冲亲自在燕京指导新军的训练。他身边除了刚刚调到中央军队的王宣,留着没跟萧铁奴一起出征的蒙兀尔,以及近在咫尺的石康等将领外,新调入中央的郭浩,卢彦伦、马扩也成为了他的得力助手,当然,最帮得上忙的还是杨开远。

折彦冲登基以后,军方作了一系列的职务变动,其中皇帝自然而然成为军方最高首脑,直接领导枢密使为首的枢密院,而枢密使则为杨开远。就职务而论,杨开远已是汉军军方第二人。

曹广弼自请削权,归民政于中央,并提出七条建议限制军人权力,其中包括不准干涉地方官员的提名与任命,加强军队中关于军人不干政的思想教育等等。

对于曹广弼上奏自请削权,士林赞声一片,随后刘锜、种彦崧都有附议。折彦冲便依其所请,让杨开远杨应麒将边境将帅的权责剖析清楚,使军机民政、兵权财权泾渭分明。这场调整下来,尽管以曹广弼为首的秦晋将帅权力大受限制,但东海与秦晋之间的关系却大见统合,塘沽中央zf对地方的控制力大大增强。

汉廷内部经过这场权力调整之后,曹广弼和折彦冲的互相信任大为增强,而基于这种信任而构建起来的中央与地方、文官与武将、东海与秦晋间的平衡,也成为汉帝国构建其和谐政治的基石。

曹广弼的自请削权是西北系军政势力对折杨中央的妥协,但这个自请所造成的影响却不仅限于西北,连东海欧阳适这边也受到强大的冲击!

曹广弼的奏表到达折彦冲手里之后,折彦冲便转给杨应麒参详,杨应麒拿到奏表之后,便抄写了副本,分别寄给阿鲁蛮和欧阳适,阿鲁蛮那边很快就有了反应,表示要以二哥为榜样,请中央下令厘清东北军政权责,但东北的军政权责其实早就厘清了,所以阿鲁蛮这边根本就没动,只是由折彦冲加以表彰而已。

可欧阳适这边就不同了,欧阳适在东海,权力包揽得比曹广弼在秦晋还要泛滥,南洋诸岛商道之交通贸易,流求麻逸官员之提名任命,处处都有欧阳适的身影。

杨应麒的书信以最快的速度南下到达舟山群岛,欧阳适拿到之后往桌上一拍,愤愤道:“老二傻了么?老大还没开口,他就巴巴地自请削权,那对他有什么好处!”

“那还用说!”欧阳济在旁,说道:“他自然是要向大将军表忠心了!”

欧阳适哼道:“表忠心!他要表忠心,也不用搞得这么大!”又道:“还有老七,老二要表忠心,他自己表就是了,特地转这封信来给我作什么!”

陈奉山在旁,劝道:“贤婿,且勿生气,依我看,杨七既然写了这封信来,我们怕也不得不有所表示。”

欧阳适问:“什么表示?”

陈奉山道:“上表附和啊。”

欧阳适冷笑道:“上表附和?那是不是我也要像老二一样,管军不管民?只管带水师,这南洋的商道,香料的榷税都不管了?”

陈奉山听了不禁一窒,他在欧阳适的支持下控制了南洋的香料航道,所以才能在短短几年内便积聚了敌国的财富,要他放弃南洋商道的垄断特权,那好比要了他的命根!

“这个南洋商路,那是万万不能放开的。”欧阳济说。香料贸易虽然是陈奉山在主持,但欧阳济也有份,所以对这桩垄断权也不肯放开:“但别的事情,却可以考虑放一放。”

欧阳适便问哪些可以放,欧阳济道:“一个月前,塘沽不是刚派下二十几个人来接手流求的几个县港的庶政吗?我看就把这一块放给他们吧。”

自杨应麒南巡、陈正汇北上以后,中央zf对流求的控制一直在加强,但真定之败以后,欧阳适在流求的势力又再次抬头,如今流求官员虽仍然都由中央任命,但上任前若不不得欧阳适首肯,到了流求势必寸步难行,一有差池祸患立至。这次中央zf征调了流求南北两港七县二十三名官员北上进入中枢,又下放了相同数量的官员补了这些缺,在同一时间内进行这么大的调动,而且调动之前也没跟欧阳适打声招呼,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欧阳适对那件事情十分不满,只允许六县官员十四名北上,发下了十四个缺,其他九名官员——尤其是南北两港政务官的缺却都还被欧阳适以种种理由掐住不放。

这时欧阳济提出这个来,欧阳适不悦道:“若把这些都放了,流求还是我们的吗?没有了流求,东海还能控制吗?控制不了东海,南洋的商道有等于无!之前塘沽战事紧时,老七要回曰本的维和队伍,说要调去戍守塘沽,为了顾全大局,我便答应了。结果他换了将帅以后也不见将队伍往塘沽调,什么戍守塘沽分明是个借口,但我也忍了。现在连流求也……叫我怎么忍!”

欧阳济道:“但现在折杨这般作为,分明是要收权。若我们半步也不退让,恐怕……”

陈奉山也道:“如今他们势大,我们扭不过。不如便放一放吧。反正水师还在贤婿手里,若真有什么事情,船队一开入港口,换个官员还不是贤婿一句话?”

欧阳适无奈,哼道:“好吧!给他们!”

陈奉山又道:“还有,建都那件事情……有些麻烦。”

欧阳适皱眉道:“麻烦?什么麻烦?”

陈奉山道:“那个陈楚不识好歹!广湖北上寻了他几回,他竟不给个实讯,拖拖拉拉。”

欧阳适道:“我不是已经给了他书信么?”

“是。”陈奉山道:“但他拿到了贤婿的书信后,仍旧推诿。”

欧阳适怒道:“这个小子,当他自己是什么!给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了?便是他老爹,当年在我这里也只是个奴才!”

欧阳适在东海威权一日重似一日,陈奉山虽是他岳父,欧阳济虽是他叔父,见他发怒却也有些害怕,都道:“是,这小子不识好歹!”

陈奉山又道:“但如今这建都的事落在他手上……”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什么他手上?他也就是一只小棋子。建都这么大的事情,其实大权还是在老七手中!”

陈奉山道:“这么说来,是杨七和我们为难了?”

欧阳适道:“那自然!哼,其实这件大事,油水虽然都在总承办那里,但若真要拿到手,还是得争得那总监一职。”

欧阳济惊道:“总监?这……这可不是我们所能担当的。除非……”

陈奉山道:“除非什么?”

欧阳济向欧阳适看去,陈奉山也随即将目光转向欧阳适,欧阳适冷笑道:“看什么?哼!这总监一职,老大既然还没下命令来,若我亲口去要,他怕不能不给。”

陈奉山大喜道:“若是贤婿得了总监一职,那……那事情就好办了!”

欧阳济也道:“若四将军执掌此事,那我们就有机会进入中枢了!”

陈奉山问道:“贤婿,你可有此意?”

欧阳适沉吟道:“前些时候六奴儿来信,却是他在北行之前写给我的,详细告知我北边之事。如今我也想再次北上,进入中枢,只是没个由头。若是得了这总监之职,我随时要上去,便都名正言顺。只是……只是要办成这件大事,中枢也得有人呼应才行。”

陈奉山道:“中枢?我们在中枢的人多了去了。”

欧阳适也知道陈奉山这几年他大把花钱,收买了的官吏数以百计,这时却摇头道:“你收买的那些人,大多份量不够。可以行走办事,但要在大哥面前说的上话……”

陈奉山道:“韩昉也不够么?他最近频频向我们示好啊。”

欧阳适听到这个名字,不禁喜道:“若是他,自然有这个资格。”

欧阳济道:“只是对这个韩昉,我却有些不放心,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和他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实在扯不到一块去!”

欧阳适闻言哈哈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他能攀上我,却是卢彦伦牵的线。我看这人心肝不小,或许他想成为文臣之首也未可知。只是他真要这么做,没有我和老六的支持,却是不行!”

这次汉廷重构中央、地方,上层官员与将领流动甚大,虞琪由河东移镇陕西,邓肃升领河东,李彦仙升调秦凤,这是地方上的变动。文武全才的郭浩带领一班陕西文武进入中央军事系统,这是西系对中央的输血。

在这次大调动中进入燕京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折允武。于阿骨打即皇帝位那年出生的折允武,如今已经虚岁十八了。和他父辈几个叔叔相比,折允武这一代实在显得非常晚熟,当年杨开远在死谷与折彦冲相遇,也差不多是这个年龄,萧铁奴谋算折彦冲时,年纪比折允武还要小一点。但在折彦冲的记忆里,当时的萧铁奴已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对手,他完全没考虑到对方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可是再看看他的大儿子,折彦冲忍不住感到一阵失望。

“如果把他抛到死谷里去,如果把他抛到沙漠里去,抛到狼群里去……”想到这里折彦冲摇了摇头,他觉得折允武若是到了那个环境多半只有死路一条。

“让他下军队去训练吧。”折彦冲说。他已从一些多口的人那里知道了萧铁奴是如何对待萧骏的,觉得老六的做法很有道理,所以便决定将折允武调到最基层的军队去,希望他能学到一点东西。

折允武一开始听了父亲的话,实在有些担心,萧骏的处境他也听说过一些,卧马棚,吃粗粮——这哪里是他这样一个贵族子弟想像过的?不过他下去以后才知道事情没那么严重,对他来说甚至是一件很庆幸的事情。

要知道,燕京这个大军营毕竟不是萧字旗,折允武也不是萧骏。折允武顶头的郎将是从陕西新调入中央的将领任得敬,折彦冲对这个年轻的郎将颇为器重,又想他是新来的人,和中央关系不深,便将儿子扔到他旗下去历练。谁知道任得敬外貌忠厚,内里精明,只两个转折便从卢彦伦处知道了折允武的身份,这一下可把他吓着了,他思前想后,决定不动声色,暗中照料。虽然在出操作息的纪律上他不敢放水,但折允武来了以后,全军吃的、穿的、用的,却都是严格按照汉军最足量的标准来提供,他看得死紧,不许出现半分的克扣。

此外,任得敬又在折允武入营之前,悄悄更调了太子爷所在十人队的成员。

任得敬一开始倒也是出于好心,他是怕有人要谋害太子,所以挑选的都是身家清白、略略识字的将士,但偏偏有两个消息灵通的厉害人物,听到消息后赶紧把自己的子弟送了过来。

第一个是卢彦伦,任得敬在这件事情上欠了他人情,第二个是刘萼,他是和西系大将曲端关系甚深的重臣,任得敬入京途中曾得他招呼,入京后又蒙他多方帮忙安顿落脚,也是有交往的,所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默许了。他让卢彦伦的儿子卢玑做正队长,让刘萼的儿子刘仲询做副队长,有了这两在,折允武所在这个十人队就变了颜色。

折彦冲高居九天之上,哪里能审查到这些细处?而由于这些事情都是在折允武入营之前就已经变易妥当,所以这个少年也毫无察觉,只是觉得进入军营后事事顺心,同袍们都十分照顾自己而已。

尤其是两个正副队长,更是军队里难得一见的人物。卢彦伦和刘萼都是北国士人,他们的儿子既得北国水土之养育,身材高大英伟,又有家学传授,言语典雅不俗,和别的军人大不相同。两人虽然都瞒了自己的家世背景,但学问修养却瞒不住。折允武从小得名师教养,学识自然也不差,一两句话之间,便觉得九个同袍里以这两个人最为相投。三人因此整日厮混一处,折允武性情漫浪,最喜新奇玩意儿。军中虽然纪律森严,但卢玑神通广大,往往总能弄到一些新鲜事物来满足折允武的胃口,久而久之,折允武便喜欢上了这里,觉得自己又舒适,又自由,当初的顾虑全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原来军中也不难受嘛。”虽然要按时作息,按律出操,但折允武底子本来就好,这个对他也不是什么难受的事情。而尤其让他满意的是,这里不像家里那样,干什么都有十几个人盯着。“早知道这样,我就该早点来!”

折允武这次“下放”是一次秘密的事情,虽然卢彦伦等少数几个高层知道,折允武顶头的郎将任得敬知道,但郎将以下的都尉、校尉就都不知。折允武所在的十人小队里,没有特殊背景的另外几个士卒虽然不知道,但也被卢玑、刘仲询镇住,凡事都跟着卢、刘二人转,只剩下最后一个乡下出身叫张端的,对折允武的事情毫无头绪,又不肯凑卢刘等人的趣,卢刘等人嫌他碍事,都有心弄走他,只是一时没个由头。

这日六月正中,天气炎热,折允武所在的队伍外出作实战训练回来,卢玑让人堵住帐门,对张端道:“我们要说话,你出去一会。”

张端自往他的席子上一躺,说道:“你自说你的话,我不听就是。”

卢玑道:“既要你出去,自有我的道理!我是队长,你敢抗命么?”

张端无奈,恹恹出去了。卢玑又道:“守住门口,有人进来便高声报告。”

张端出去后,折允武忙问:“怎么,有什么好东西么?”

卢玑哈哈一笑,摸出一个袋子来,触手冰凉,将袋子掀开,却是一盒糕饼样的东西,上面还冒着烟,不认识的就说:“大热天还吃这等热腾腾的东西?咦,怎么有一股寒气?”卢玑鄙夷地看了那人一眼,一声冷笑。

折允武却大喜道:“雪糕?这玩意儿在眼下可难得。乖乖,队长你哪里弄来的?”

卢玑笑道:“别多说了,都融得差不多了,咱们分了吧。”

就分与众人吃了,分给折允武这份自然最大,一份当得三份。折允武吃了两口,过意不去,让一个吃过的同袍把张端替代进来。卢玑虽然有些不情愿,却也不敢反对。

张端进来后,折允武便要分一半请他,说道:“天气热,吃点雪糕,消消暑气。”

张端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卢玑冷笑道:“乡下人没见识,阿武你理他作甚!”

折允武忙道:“一场同袍,别这样说。”又对张端道:“这是雪糕。”

“雪糕?”张端道:“我倒也听说过,不过好像塘沽才有这等稀奇东西。这里是军营,怎么会有?”

折允武笑道:“这是多亏了卢队长,我们才有这口福。别说了,快吃!都融了一大半了。”

张端看了看道:“听说这东西很贵的,这么一小块,够换一斗米。”

卢玑哈哈笑道:“一斗米?一斗米你换得来,我跟你换去。我跟你说,在燕京这里,便是十斗米也换不到!”

张端低了头,忽又抬起头来道:“我不吃了,你们吃吧。”说着转身要走。

折允武忙扯住他道:“你怎么就走了呢?太不给面子了。”

“不干面子的事。”张端道:“我实是吃不起。”

折允武道:“是队长请客,什么吃得起吃不起的。”

张端看了卢玑一眼,说道:“那我更受不起了。佘兄,我不像你们,我只是个乡下人,饿过肚子。当初饥荒时节,十斗米便够我们一家挨过一个冬天。这么一小口就要吃掉十斗米……我吃不下,不敢造这个口孽。”

卢玑闻言怒道:“你不吃便不吃,何必说风凉话?”

张端道:“我没说风凉话。”

卢玑冷笑道:“你还说没有?那你又说什么口孽,分明是说我……”看了折允武一眼,道:“分明是在骂我们造口孽!”

几个同队的士兵只分到一点,眼见张端不肯吃任那份雪糕融了,都为这被暴殄的天物不忿,纷纷指责他。

张端本来是一直退让隐忍,被众人说得急了,发性道:“你们……你们……你们这群花花公子!我便是说你们造口孽,那又有什么不对的!”

卢玑冷笑道:“好啊!你终于承认了!还骂我们是花花公子……”

“难道你们不是吗?”张端怒冲冲道:“十斗米,十斗米啊!我们一个月的军俸,才有多少?一年的军俸,才有多少?是,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都不指望这点军俸吃饭,可是……可是我指望!你们有钱,可是我穷。你们没挨过饿,我挨过!我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就都是挨饿饿死了!当初要是有十斗米……要是有十斗米,他们兴许便能活下来了。”

卢玑和刘仲询还在冷笑,折允武想起杨应麒的教诲却有些黯然了,张端这一爆发便不可收拾:“我不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来军营的,你们大概是来玩的,可我不是!我需要这军俸——尽管它对你们来说很少,你们不放在眼里,但在乡下,却足够买我一个人忙活两年才能到手的口粮!有了这军俸,加上我父母兄长的耕作,我们便能不拿国家的赈济。当年我们快饿死了的时候,是汉军给我们带来了口粮,还有免税令!所以我感激这支军队,我信它,我来了这里,已准备把命交给皇上,交给国家,随时准备死在战场上——这些,是入伍以后老队长的教训,我都记得!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来你们这样一批人,你们根本就不需要这军俸,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吃掉米?你们根本就不准备上战场拼命,可为什么你们却能做队长、副队长?你们……你们根本就都不像军人!你们……你们其实就是一群蛀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