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铁奴进入塘沽与欧阳适相见,欧阳适大开城门,风风光光把这个兄弟迎了进去,又摆下流水宴,铺陈南洋奇货、东瀛美女,尽兴醉归。
第二日午后萧铁奴便来告辞,准备回燕京向阿骨打交代。临别时萧铁奴问欧阳适:“你在大流求好好的,跑这里来干什么?”
欧阳适笑而不答。
萧铁奴瞪了他一眼道:“你常年留在这里,不会没什么打算吧?”
欧阳适笑道:“这里刚好用得上我,所以我便来了。”
萧铁奴道:“就这样?要这样就好,不过我劝你有空还是回东海看看,毕竟那里才是你的天下。”
欧阳适奇道:“这里便不能是我的天下么?”
萧铁奴冷笑道:“咱们只能做折老大的手脚,做不了他的心脑,这便是我们和老七的差别。你喜欢呆在塘沽是你的事,但可别存着什么蠢心思去打中枢的主意!”
欧阳适拉了他一把道:“若我能进入中枢呢?”
萧铁奴眉头拧了起来道:“你真有这样的打算?”
欧阳适笑道:“那你撑不撑我?”
萧铁奴想了想,随即冷笑道:“依我说,你想在中枢和应麒争,那叫桨糊糊住了囟门!以后要后悔的!”
欧阳适笑了笑道:“有些事情,可还说不准呢!”哼了一声道:“依我说,应麒最近的举动可不怎么高明,浪费了那么多精神钱财去做什么扶助大宋的蠢事!结果大宋没打下燕京来,我们还得去给他擦屁股!别的也就算了,但我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若是国主怪罪下来,嘿嘿!可有得我们受了!”
萧铁奴道:“我也觉得应麒在这件事情上迁腐了,不过他也还没一条巷子走到死!如今的形势确实有些不妙,不过他到底做错没有我还想再看看。希望他不会让我们失望。”
欧阳适问:“燕云这边的事情,国主不知道便算,若知道了你打算怎么说?”
萧铁奴道:“当然是直说!”
欧阳适惊道:“直说?”
萧铁奴道:“对,直说。”
欧阳适道:“若是直说,我怕国主非暴怒不可。他怪罪下来可怎么好?”
萧铁奴笑道:“老四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胆小?国主他暴怒便暴怒,怕什么!最好他一下子气死了,可省了我们许多事情!至于怪罪,你说他能怎么怪罪我们?”
“这……”
萧铁奴笑道:“‘这,不出来吧?哈哈,我告诉你!如今的形势,只要我们兄弟几个抱团,就是国主也不敢轻易动我们的!眼下我们还打不赢国主,可国主要吃下我们,只怕也不容易了!”
欧阳适道:“六奴儿,你可别太孟浪。国主毕竟是当世袅雄,他会有什么反应很难说的。”
萧铁奴道:“国主素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要么就是不动,若是一动肯定要把我们连根拔起。不过我们岂会给这个机会他?你放心吧,这事我自有分寸!”
他离了塘沽,没两日来到燕京。燕京有契丹时代留下的皇宫在,但阿骨打嫌那里死气沉沉不肯入住,仍然住在军中营帐里。
萧铁奴入见时帐中似乎正在议事,进去后但见两个汉人正面红耳赤地与完颜希尹理论,却是赵良嗣和马扩。阿骨打坐在虎座上闭目不言,宗翰宗望分列左右。
萧铁奴走到座边磕头,阿骨打扫了他一眼,点点头,忽然高声对赵良嗣道:“自海上之盟议定至今己有数年,你南朝也不见派出多少有用人马,攻不克,战不胜!燕京大同全都是我大金打下的!如今你两手空空,却跑来这里聒噪什么!”
赵良嗣硬着头皮道:“依据之前在居庸关外所议,无论是谁先入燕京,都归我朝。望大金皇帝守诺,以免失信于天下!”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燕京也就算了,但平、滦两路,就是海上之盟也未曾议及,你大宋竟然也敢来要!哼!你去告诉赵官家,他不要平、滦便罢,若要平、滦,我连燕京也不给他了!”赵良嗣还要辩解,阿骨打挥手道:“就这样吧!回去把我的话告诉赵官家!该怎么办,他自己掂量!”
赵良嗣忙道:“如今盟约待议而未议之事甚多,如何便催下官回去?”
阿骨打脸色一沉,完颜希尹作色道:“我主己怒!赵大人还是莫再讨没趣的好!”
赵良嗣一个哆嗦,便不敢再提平、滦两州之事,但仍坚持道:“平、滦之事当再议,但刚才完颜大人道:‘燕京可归宋,而燕京路赋税当归金。’自古及今,税租随地,岂有与其地而不与其税租者?可削去此事。此事仍当削去。”
萧铁奴心道:“听这赵良嗣的说法,似乎国主又添了新条件,要大宋把燕地每年的赋税都归金国。”
便听宗翰闻言冷笑道:“燕京乃是我大金苦战而得,税赋自然应当归我。贵国若不肯给我租税,便请将贵国驻留在涿州的人马全数撤到白沟之南,莫再留吾大金境内!如何抉择,贵国看着办吧!”言下之意,给钱就给地,没钱就没地。
赵良嗣还想说什么,宗翰己拂袖道:“我们另有大事要议,送客!”
完颜希尹便半强半礼把赵良嗣和马扩赶了出去,赵马二人走后,萧铁奴才上前给阿骨打请安。
阿骨打哼了一声问道:“塘沽那边,是怎么回事!”这句话说得声色俱厉,连侍立在一旁的宗翰也吃了一惊。
萧铁奴心中半点不慌,手脚却一副着急相,跌跪在地上磕头道:“塘沽哪里惹皇上不高兴了?还请明示。”
阿骨打眼神如刀,冷笑道:“燕京东南忽然冒出这么大一座城池,你可别告诉我是一天之内建起来的!”
萧铁奴道:“皇上问的原来是这个。这便奇怪了,这段时间我虽然都在西北活动,但应麒给我的书信中也曾经提到,说塘沽之事有与国主票明的啊!”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他何曾来享明?这等大事若曾享明,我们如何会不记得!”
萧铁奴道:“塘沽开港之事,发生于天辅五年冬季,国主仔细想想,应麒真的未曾禀告么?”
宗望道:“没有!”
萧铁奴道:“若真没有,那便是应麒的大错!不过应麒为人素来谨慎,我相信他绝不会犯下这么大的错!”
完颜希尹忽然道:“天辅五年冬!给铁奴这么一提,我倒想起似乎有这么一件事情。”
阿骨打一呆,随即怒道:“有这件事情!那为何不说!”
完颜希尹讷讷道:“这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得查查会宁和津门往来的文书才行。”
阿骨打道:“那就去查!还等什么!”
完颜希尹道:“会宁文书大多不在这里,但有一个汉JL文书姓李的在御前行走,多能背诵往年文书。”
阿骨打喝道:“让他进来!”
那姓李的文书被宣入帐,眼见阿骨打神色不善,心中便有些嘀咕。完颜希尹问道:“天辅五年冬,津门杨应麒副都统可曾行公文来?”
那文书俯首道:“有的。汉部汉部每个月都有许多公文奏上。”原来杨应麒这人心肠大大的坏,欺负女真人文化水平普遍不高,每个月都奏报大量的公文。这些公文用词甚雅,别说阿骨打,便是北国水平差一点的汉人知识分子也未必能准确无误地把意思给弄明白了。而且由于数量太多,重要的消息和不重要的消息互相掺杂,往往便让沙子埋没了金子一对于津门的奏报,阿骨打一开始还命汉儿文书一封封翻译了读给他听,但听到第五十封上便再没酎心,只是命汉儿宰相将那些重要的捡出来奏报。但论起在奏报中玩虚虚实实的机巧,会宁那帮文人哪里是津门文人的对手?所以塘沽开港一事被淹没并不是一个单独的个案,而是众多被忽略了的大事中的一件。
完颜希尹听那文书说有,便问:“可有关于塘沽的奏报?”
那文书听了喃喃道:“塘沽、塘沽……似乎没有。”
萧铁奴喝道:“你可想清楚了!若将来在会宁找到了奏报原件,小心你的脑袋!”
那文书吓了一跳,忙道:“奴才再想想,奴才再想想。”
萧铁奴沉吟道:“对了,塘沽这个名字当时还没起,也许只是说渤海沿岸、燕京东部之类的话。”
那文书给萧铁奴这么一提点,啊了一声道:“渤海西岸!有的,有的!当时有一封奏报,大略云:‘天辅五年冬,有本国商船漂至渤海西岸,为辽人所迫。遣水师数百人救护之,因势就利,辟船坞水寨,作遁商扰敌之用。’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阿骨打听得眉头皱了起来道:“水寨?塘沽现在可不是一个水寨吧!”
萧铁奴忙道:“国主容禀!当初在塘沽开寨,确实只是偶然。应麒曾来书信和我说起这事道,开这港口,一开始并没有把它做大的意思。允许商人们在里面交易,也只是为了维持塘沽几百驻军的口粮。谁知道这边的生意竟然出奇的好做,这水寨越辟越大,后来竞变成了一座港城-这实在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阿骨打冷冷道:“真的只是这样?”
萧铁奴道:“自然是这样!”他抬起头来道:“不然还能如何?”
阿骨打眼中透着十二分的不信,但怒色一现即隐,随即对那文书冷笑道:“大金的大事,都被你这些没用的书生给误了!拖出去,重打四十鞭子!”
那文书吓得魂不附体,萧铁奴知道阿骨打是在迁怒,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道:“这狗奴才,该打!”
阿骨打目视萧铁奴,忽然道:“我在大同府的那几个月里,应麒就呆在塘沽吧?”
萧铁奴心头一震,幸好他早有准备,脱口就答道:“是。”
阿骨打问:“他来塘沽干什么?”
萧铁奴道:“这个老七,迂腐得很!他说什么我们汉部出身大宋,现在有能力了,应该帮故国一点忙。于是跑到塘沽来,又是送钱,又是送粮,还帮大宋的宣抚使童贯出主意!”
阿骨打没料到萧铁奴回答得如此坦白,反而微微一怔,冷笑道:“没见他对大金这么热心!”
萧铁奴笑道:“国主这么说可冤枉他了!大金马蹄过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而且兵多将广,良才如云,应麒他是没处使力气,哪里是不出力?耶律余睹的事情国主一交给他,他不是便办得漂漂亮亮的了么?”
阿骨打神色稍绥道:“不错。”又问:“后来呢?他怎么帮的童贯?”
萧铁奴道:“应麒帮童贯设计了许多计谋,如何巧取,如何豪夺,可惜童贯因他是我大金的官员,竟然一条也没采用。结果他们大宋兵败国辱,而应麒也觉得自己热烘烘的脸贴上了冷屁股,搞了这么多的事情却没半点成效,甚是丢脸,所以对这件事情谁也不愿提起,而对大宋这个所谓的故国也冷了心。他跟我说,从此见到宋人的嘴脸就烦!”
阿骨打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道:“宋人本来就不知好歹-你们不就是从大宋逃出来的么’在境内时尚不能用,何况现在!”
萧铁奴忙道:“是,是。”
宗望在旁道:“不管怎么说,他私通外国,就是不对!”
宗翰则道:“应麒心怀故国,大宋之前与我们又交好,他跑去帮帮童贯的忙也算不上什么大罪过。不过这等大事,以后还是要先奏明皇上才好!”
萧铁奴忙道:“这个自然!”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他擅来擅去,太没规矩了-粘罕,你明日便派人宣他到军中听令!我要重重罚他!”
萧铁奴吃了一惊,忙道:“国主,老七他毕竟年纪小……”
阿骨打喝道:“小?他还小?”
萧铁奴道:“是,是。现在不小了。但他是我们的七弟,平常我们都惯着他,所以他年龄虽然大了,人却还有些孩子气,做事有时候也有些没分寸。但他忠君爱国之心,天日可鉴,还请国主明察!”他说到杨应麒“忠君爱国”时自己心中不禁一乐,却硬生生把差点忍不住的邪笑给吞了下去。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该怎么罚他,等他来到再说。”顿了顿道:“把彦冲也叫来-弟弟有功劳大哥分享,弟弟犯了错大哥也当一起受罚!”对完颜希尹道:“你亲自往中京跑一趟-替了彦冲的职务,把他换回来!”
完颜希尹应声去了,阿骨打这才问萧铁奴道:“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萧铁奴道:“国主,这燕京我们真的便让给大宋?太亏了吧?”
阿骨打目视萧铁奴,颇露赞赏之意,似乎觉得他与杨应麒等人究竟不一样,随即又摇了摇头道:“这燕京是我亲口许了他们的,不好失信于天下。若赵家肯乖乖给钱,便归了他们吧。你们若有不甘,等我死后再做打算。”这两句话己说得十分明白:他要保全自己的信誉,子孙要毁约也等他死了之后再说。北国之人,父定之约子毁之,乃是常事。
萧铁奴听了跪下道:“铁奴知道了。”又道:“铁奴这次来,一是禀告塘沽之事,二是想请国主恩准我回辽南一趟,以慰我部下思乡之苦。不过现在大哥和应麒他们既然要来,那我便不急着走了,等他们来了再说。不过我部该驻扎在什么地方,还请国主示下。”
阿骨打道:“你要回辽南?嗯,却也应该。这样吧,你也不用等彦冲他们了,我许你先回去。”顿了顿又道:“汉部就彦冲、你和应麒三个猛安。彦冲和应麒要来军中伺候,辽南便以你爵位最高。你们汉人有句俗语叫衣锦还乡。我便让你风风光光回一趟辽南。”
萧铁奴惊喜道:“国主的意思是……”阿骨打道:“我封你为辽南都统,彦冲不在时便由你权领辽南三州军政大事。”
萧铁奴惶然道:“这辽南都统,可是大哥的官位!”
阿骨打道:“彦冲这辽南都统做得也太久了!我有意升他一升,让他做中京路都统。”
萧铁奴大喜,跪下磕头道:“国主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