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靠在柜台里的椅子上打盹儿,布在四周的小结界上权势晕死过去的蚊子。树妖也怕蚊子咬。檐下的乌衣只记得跟他老婆卿卿我我,早忘记了要替我抓蚊子的承诺。
七月炎夏的日子,除了泛滥跟犯懒,我想不出别的事儿干。昨天清晨,我从冰箱门上上揭下一张告示贴,熬炽用奇丑无比又潦草的自己告诉我,老家伙说有事,所以他会东海去看看。
留言简单平淡,他却走得匆忙,应该天没亮就跑了,这绝不是嗜睡如命的他的常态,以至于我到现在还在猜东海的老家伙出了什么事。谁都知道他的年纪已老得不像话,身\_体出现问题也正常,难道他找熬炽回去是为了继承人的问题?据我所知,东海老龙王膝下,只有熬炽一个嫡亲孙儿。咦,如果熬炽继承东海龙王的位置,我岂不是成了龙王夫人?不不,这可不好,听说当龙王太忙,几乎没有时间离开东海,以熬炽的性格,他必然不会放我肚子外出逍遥自在的,难道从此之后我要成天待在虾兵蟹将老乌龟成群的龙宫里吐泡泡玩儿?不成,赶紧向天祷告,希望敖老爷子长命百岁,永远有颗十八岁的心脏。
话说回来,跟熬炽一起这么久,我从未去过东海,也没有见过他们呢敖家的人任何亲戚。熬炽自己也极少回东海,顶多在某宝上买一大堆包邮的补品寄回去,给那个永远被他称为老家伙的亲爷爷。熬炽很少提他爷爷的事,只说过他小时候顽劣异常,曾被爷爷关在东海的冰狱很长时间。至于父母,我更是从未听他说起,仿佛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只似的。不过,我也从不追问。事实上我对东海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兴趣,我从来认为婚姻只与两个人有关,一旦超过这个数目,便有了各种麻烦。
还好,东海龙王至今也没有点名要见我这个妖怪出身的孙媳妇,真要我去见家长并应付一大家子的龙,我会头疼。不过,也可能他点过名,但是被熬炽拒绝了?
有一些深夜里,偶尔失眠的我,会无意识凝视熬炽沉静的睡脸,然后,脑子里便会出现一连串的他,初相识时的霸道蛮横,保护我时的细腻温暖,担负天职时的不惜一切,家常生活时的幼稚恶搞。每一个形态的他都很真实,他让所有人都认定,熬炽是个真实道透明的生物,他懒得隐藏自己的好恶,不屑于心事重重,他活得潇洒自由,淋漓尽致。但,这是如此?
完全没有秘密的人,本身就是最大的秘密。我不但是他的妻子,还是江湖经验丰富,先天心思敏感的妖怪,熬炽有无秘密我不能确定,但他这次的匆忙离开,多少叫我不安。
午睡的浑噩中,我时而梦到一片翻滚的海水,时而看到早已不存在的胖子跟瘦子,时而又是纸片儿跟赵公子在眼前忙碌,世界一片繁乱。
突然,一道白光,散着寒凉的气,将我梦中的世界生生避开两半,不留任何情面。
我本能地一缩脖子,从梦中迅速回归现实,敏捷地避开了从头顶上杀来的不明物体。
铿一声响,伴着柜台裂开的声音,一把明晃晃的王麻子菜刀霸气外露地斩进柜台五厘米深处,洋洋得意地颤悠着,背后,一个标致得仿佛自山水画中走出来的年轻人,浅笑着看着我:“老板娘好身手,睡着了都能躲得开。途径贵宝地,有点累,想在你店里歇一夜。”
哪有用菜刀跟人到招呼的道理!碗千岁昨天跟我请假说去探亲,不再店里,那赵公子跟纸片儿呢!那两个死鬼,有这样的变态混进来竟不提醒我!
正要发飙,纸片儿逃命似的从窗外奔进来猛扑到我的怀-里,号啕大哭:“老板娘出人命啦!赵公子死啦!”
我冷睨了眼前的客人一眼,跟纸片儿走出门去。
前院的草坪在下午的阳光里显得尤为青翠,我的帮工们把不停里的花花草草总是照顾得很好。不过,这时的草坪上不止有花草,还有四分五裂的赵公子,这边一只手,那边一只脚,十分可怜。
我回过头,向那个站在屋内朝我微笑的客人说:“这是我厨子,不管他哪里招惹了你,你的行为直接导致我今晚会没有晚饭吃。”
“我做给你吃呀,丸子汤如何?”客人笑。
丸子汤?我原本的不解与怒意被一段突然冒出来的遥远记忆打断了。我快速转过身,将屋里的人上上下下又仔细看了一遍。
“裟椤姑娘,变成已婚妇女之后,眼神儿跟记性都不好使了。”屋内的人调侃道。
我走到他面前,目光定格在他的眼睛里,旋即笑了:“你剪短了头发,刮干净了胡子,再把脸跟衣裳都洗干净,辨识度自然就低了。”
他窃笑,白净净的牙齿与这样的笑容,没有几人会讨厌。
“老板娘你……跟他?”纸片儿如果有五官,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崩溃,“他杀掉了赵公子呀!”
“赵公子又不是第一次四分五裂了,没事。”我完全不照顾纸片儿的玻璃心,“去拿蚊香出来,不停里每间屋都要点上。”
“老板娘!”
“快去。”
客人一脸同情地看着被我踢走的纸片儿。
我冷哼一声,朝柜台走去:“过来登记!”
“等等。”他凑到我身旁,诡秘地笑,“凡是知道我真名的人,最后都死了。你确定要登记么?”
啪!苍蝇拍在这张美不胜收的俊脸上留下一片红格子,我晃着拍子:“登!记!”
他哈哈大笑,伸过长长的胳膊揽住我的肩膀,道:“我来履约。”
没有人比你更优秀,朕等你归来。
凰将军,不要再往前了!那是鬼齿崖,去不得呀!
后退者死!
“后退者死……”
她总是在这句梦话里醒来,身-下的白骨堆散发着淡淡的、奇怪的气味。这沉在地底的太庙,总有几千年不曾见过阳光了,那些在四周缓缓飞舞的,通身闪着磷光的虫子,将她的眼睛自黑暗中拯救出来。青冷的光团散乱飘飞,照出四周的残垣断壁,沉寂千年的石料,看上去就像另一种白骨。
还是不能动弹,连拔剑自刎的能力都丧失了。
燕王,不,如今是皇上了,他此刻应该在宫墙之内焦急等待吧。她言之凿凿要回去,在今年第一场雪之前。
黑暗里,有人踩着白骨,咔嚓咔嚓地走来。
她的嘴被掰开,食物与水慢慢灌进来。
“送我出去,当有重赏!”她费力地转过脸,看着身边这面目模糊的人。
从那么高的崖上跌下来,能活着是她命大,在筋骨尽断身如死尸的状态下能活着,是他的恩赐——他是谁,她至今也不知道。只知他在这地下坟墓般的地方来去自如,形如鬼魅。难怪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以为见了鬼。他说了三句话——一,我不会治伤。二,你身-下,都是怀抱着同样目的,但死在你前面的人。三,你没有被切碎,实在很难得。
的确,地上的白骨几乎没有哪一根是完整的,被凶悍的力量切成了许多节。
坠入这深渊时,她感觉到了犀利而猛烈的气流,自地底轰然而上,似化作了无数精钢刀锋,那足以切碎整个世界的危险,将她吞没其中,她甚至感觉到耳畔真有利器嗖嗖飞过,但,没有刀,起码她没有看见,身上的伤因落地时的撞击而起,并无锐器之伤。
若不是这鬼一般的人来照料她的饮食,她也早该断气了。
“你说什么?”他收起水壶,几只飞虫在他头顶盘旋,微弱的光芒下,露出一张模糊的脸孔。
“你定有方法送我出去!只要你肯,重赏!”从昨天开始,她的四肢已经不再有任何感觉,没有了疼痛,她的精神好了很多,连说话的语气都重了起来。
“你仍想回去?”飞虫离开,他的脸又陷于黑暗。
“那是自然!这是夏桀太庙,不是我的坟墓!”她努力去捕获他的目光,“皇上还在京师等我。那些逃跑的家伙必然不敢回京,皇上失去我的消息,定然派人来寻,我虽未能寻到夏桀佩刀,但仍要对他有个交代。”
“跑掉的人,回了京城,也见了皇帝。”
“什么?!”
“三年前他们就回去了,我将那三把刀交给他们。皇帝很高兴,不过还是让他的锦衣卫秘密处决了他们。”他平淡地讲述着,“皇帝知你坠崖,生死不明,但未派任何人来寻你。凰将军的位置,早有新人接替。”
她愣了半晌,斥道:“荒谬!我落到这里不过三日光景,怎来三年之说!”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这太庙本就是时光的坟墓。”他笑笑。
“你是个疯子!”她的心口剧烈起伏着,“听着,要么送我出去,要么杀了我!你到底是何人,因何要将三把神刀交给他们?”
他沉默片刻,上前将她扶在怀-里,前方某个被磷光虫照耀得隐隐约约的石台,上头只有三个空空的刀座。
“那三把刀早已死去,带走的,只是它们的尸体。我用了些方法,让它们看起来好像还是活的,如此便能骗过那些懂得识别真假的术士。如此,皇帝才能安下心来。”他缓缓道,朝前方吹了口气,敏感的磷光虫们受了惊吓,逃走了,石台上的光线消失了,“等你的人,不是皇帝,是我。”
她转过头,愤怒又讶异的目光落进了他石头般沉静的眼底。
哪个人年轻时不遇上个把个人渣,如同哪个妖怪年轻时不遇上个把个臭道士。
反正,我与道士打架,输了。
虽然我已算不得是个年轻妖怪了。从浮珑山上的一棵树到此刻满地乱跑的女妖,我无法确定已过去多少个年头。只可惜年纪虽大,本事未够。将我引入尘世的子淼,教我许多宇宙与人类的道理,却不曾教我太多术法,顶多在一朵花儿上变出一只蝴蝶。至于已把我视为其私有财产的熬炽,他从不跟我讲任何道理,只管教我如何将一道光变成可以劈开巨石的武器,如何在最短时间里将敌人像扔垃圾一样扔到河里等等。他不屑子淼教给我的任何法术,说花跟蝴蝶挡不了敌人的刀剑,真正喜欢一个人,就要想方设法让她学会在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里保护自己。
如果熬炽能稍微不那么讨厌,能稍微像一个负责又令人尊敬的老师的话,我想我还是愿意跟他好好学习的。可他显然永远做不到,暴戾粗鲁,自以为是,无休止的填鸭式教学方法。还有,他啰嗦,非常啰嗦。只要我稍微脱离他的监管,比如去山下的市集上吃碗混沌,买双绣花鞋什么的,他便可以气哼哼地戳着我的头,从饭前唠叨道饭后,内容永远是你学艺未精独自去山下是很该死的事,最挫的道士都可以让你这妖怪头破血流吧啦吧啦——他给我定下的规矩是,在他认为可以之前,在没有他贴身监护的情况下,我不能随意离开浮珑山。
那时的熬炽,总让我想到一只霸道又神经质的母鸡,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用力保护着自己的幼雏。而且我从来都觉得,即便有一天我成功修炼成一只力量强悍的大妖怪,他也不会放弃监护人的身份。反正,他能找出一万条把我永远拴在他身边的理由。
可在那段时期,我不愿意被任何人拴住。
我习惯了熬炽的陪伴,但并不表示我喜欢他把。反正,在他又一次的啰嗦责骂与我绝不示弱的反击之后,我彻底坚定了要离家出走,狠狠甩掉这条霸道的东海孽龙的念头,并付诸行动。
我用他教我的方法,掩盖了自己的踪迹,偷偷溜下了浮珑山。在我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之前,不忘在山下市集里吃了一碗最喜欢的鸡汤馄炖,边吃边想要去哪里。最后还是不知道去哪,只要那地方够远就行吧。随便选了个方向,我昂首阔步踏上旅程。浮珑山很快被抛在身后,回头也看不见了。
从子淼道熬炽,他们谁都没有带我去过太远的地方。越过高山长河,听了村姑们在溪边浣衣时的歌声,看到了麦浪翻滚的田野,也走过楼宇繁华的城池,鲜衣怒马的公子与莲步生姿的美人把世界渲染得很美好,一切都让我很欢乐,走累了就飞一段,飞累了就找个不打眼的地方睡一觉。没有旅伴与目的地的旅行,竟然并不荒芜。
在我去到那个叫长欢县的地方之前,我的旅程一直顺利而愉快。长欢县,多喜庆的名字。只不过我没想到,找个喜庆之地带给我的,却是一场不小的灾难——一个满脸胡子,多到能修出鸟窝的道士,盯上了我。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卖烤鸡腿的小贩,用诱人的香味和买一赠二的幌子欺骗了江湖经验不足的我。
我吃了六个鸡腿,其中一个藏了臭道士的符。
他念一声咒,我的肚子便翻江倒海地疼一次。我以为他也是那些抓妖怪回去炼丹修炼的一个,可他却说:树妖,你做我徒弟,我便解了你的咒。
“滚!当你徒弟,早晚会被你那长胡子里钻出来的虱子咬死!”我满头冷汗地骂,对肚子里的符无能为力。对的,那个时候,我还不是如今这风光无限,有本事有性格能能发飙能淡定的老板娘,只是一个刚刚从感情阴影里挣脱出来,正在学习怎样做一个不能被随便欺负的大妖怪的小妖怪,这个“小”不是指年龄,是本领。
“跟着师父,天天有鸡腿吃!”他的口气尽是戏谑,“你的吃相好看,让我天天看也无妨。”
年轻的我,像只一点就炸的炮仗,这样的话怎可能不怒。
我使出了熬炽教我的所有攻击性法术,强忍着腹痛,与臭道士斗得天翻地覆,从日出到月升,从房顶到山野,我的绿纱衣与他的黑袍子穿越来昼与夜,在天空与地面上勾勒出背水一战的激烈。
虽然我已经很努力了,但却是打不过他。
打不过……打不过就跑呗,还能怎样!于是我跳河了。我是天生的游泳健将,放到现在可以去抢奥运金牌的那种,谁让木浮于水是我的天然属性呢。
湍急的河水把我飞速朝前推去,沉浮之中,我看到臭道士站在河边,并没有追来。
可能他不会游泳,我侥幸地想。
但我忘了肚子里的符,它越来越猛烈地发作,我的肠肠肚肚估计快要烂了,意识与身\_体都开始虚弱,浑浊的河水呛进了嘴里,竟然都没有了吐出来的力气。
熬炽可能是对的,这真的是个处处暗藏危险的世界。
学艺不精又失去了保护者的树妖,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想的是——永远也不要被熬炽知道,我其实是死于六个可耻的鸡腿。
这个满腮大胡子,衣裳跟脸好像总是洗不干净的男人,把我从岸边见回了家。
被他扔到硬邦邦的床-上时,我才渐渐有了苏醒的迹象,而我彻底地醒来,是源于严重的惊吓——迷迷糊糊张开眼时,我看到这家伙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切入我的腹中,手势快如闪电,我只觉有股凉风从肚子里吹过,没有任何不舒服。
但,我还是惊叫一声,从床-上弹起来,捂着肚子指着他,煞白着脸,一句话都讲不出。
男人一甩手,一道黑影与他的菜刀同时飞出。我已完全清醒,清楚见到那把笨拙油腻的菜刀在空中打了几个滚,将黑影斩成两半,最后铛一声劈进了远处的菜板上,落点十分精确。它的身后,两半黑色的符纸飘飘悠悠落下了,沾地便化成了烟。
“贪吃贪杯,都是行走江湖的大忌。”他看着我,眼珠子跟石头做的一般,没动静没光彩,“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妖怪。”
我与他对视了三秒,然后呲牙咧嘴地朝他吼了一声:“背过身去!不许转过来!”
他眨眨眼,背过了身。
我赶紧-撩-开衣服查看肚子,很完美,连个蚊子包都没有,这……
“不会留疤的。”他忽然说。
“你背上也长了眼睛不成!不怕我挖了它?”我狠狠瞪他,心下松了口气,干净整理衣装。
他可能笑了一声。
“你是谁?”他问。
“裟椤。”我脱口而出。
“是什么?”他又问。
“树妖。”我不假思索。
“住在哪?”
“在……”
我卡住了。
脑子明明是清醒的,但好像又被什么东西给遮盖住了——我记得我是谁,记得我到了长欢县,也记得那个臭道士,但,仅仅是这些了。我从哪里来,认识过哪些人,全部变成了一片影影绰绰的灰雾,我站在灰雾外头,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看到真相,但就是挪不动腿。我又出了一身冷汗。
“捡回了性命,丢失一点记忆,算不得什么。”他转过身,从桌上拎起一块猪肉一把青菜。
我嗖一下拦到他面前,狠狠地狠狠地瞪住他。
“好吧,关于解开道士符咒这件事,我至今不是很熟练,留下后遗症也是正常。”他显然能读懂我的眼睛,“也许明天你就能想起一切,也许一年,也许一辈子都想不起。”
“你!”我的脸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丰富的表情。
但他无视我的脸,绕过我朝灶台走去,洗菜切肉,忙得不亦乐乎。
我还是没办法对这样一个人发脾气,好歹是他救回来的。环顾四周,好破旧的房舍,只一间屋子,这头睡觉,那头做饭,拿竹帘草草隔开。
等等,我随意的视线突然落到竹帘下,一双穿着绣花鞋的脚露了出来。屋里还有第三个人?
我很不拿自己当外人,上前哗一下-撩-开帘子。
夕阳正在破损的窗口上慢慢移动,淡淡的红与金糅着暑热未退的空气,罩在窗前那把奇怪的、有轮子的椅子上,一个年轻女-人坐在上头,专注地看着窗外,安静地像一潭死水,身上那件青色的粗布衣裳将她本就苍白的脸色衬得更不好看。对于我的出现,她只是眨了眨眼睛,连头都懒得动一动。
“你夫人?”我问他。
“我姐姐。”他仔细地洗着菜叶。
“你看起来比她老很多。”我认真地说。
“你为何还不走?”他看我一眼。
走?又没钱又打不过道士的妖怪,不宜到处乱跑。我失忆而已,又不傻。
“那谁,既然你把我捡回来,就得负责到底。”我拍拍他的肩,“在我想起我家在哪我有误亲戚之前,这房子的三分之一属于我。好不好?好!”
他看都不看我一眼。
“喜欢便住下吧,裟椤姑娘。”轮椅上的女-子忽然开了口,声音很轻很好听,“我也是个想不起从前的人。”莫非她也是中了符咒然后遭遇后遗症的妖怪?可恨我不但失忆,连灵力都似受了影响,失去了分辨妖怪与人类的能力。
“她不是妖怪。”他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从我面前走过。唉,失忆的妖怪好容易被看穿。我走到女-人身边,说:“未请教姑娘芳名?”
浮生物语2by裟椤双树(1867-1888)
“凰。”她转过头,朝我微笑,眸子被最后一缕光线点染成浅浅的棕色,虽然美丽,却像一团快烧到尽头,“我手脚尽废,行动不便,今后多个人陪我说说话,时间更好打发。”
名字真简单,不过怪怪的。
他过来将她推到桌前,一边将饭菜细收喂到她嘴里,一边地我说:“这里并非安详太平之地,你若留下,再遇上什么风险,我是不会管你的。”
风险?房子虽然破点,有垮掉的危险,可就算被破房子埋了,也比被臭道士欺负好啊!这男人必然是不愿接纳一只白吃白住的米虫,随便找个借口吓唬我!
“随遇而安,不劳费心。”我去给自己拿来碗筷,主动加入晚饭行动。
不得不说这家伙的厨艺真不错,这肉丸子的味道十分鲜美,跟那个人做的一样好吃啊!
咦?那个人……哪个人?从前有谁也给我做过肉丸子?脑子呆滞片刻,灰雾中有个人影在摇晃。头突然微微胀痛起来。
“不要努力去回想什么,会很疼。”凰看着我。
我同意,换了个话题,问他“你呢,名字?总不能叫你菜刀大哥或者丸子大哥吧!”
“知道我名字的人,最后都死了。”他细细替凰擦去嘴角的菜汁。
虽然我嘴里骂了声鬼才信!但我的心却十分诚实地跟我讲,这家伙没说谎。
失忆并不影响我的直觉。
“切!那你姐姐也不知道吗!”我撇撇嘴。
他不答话,凰却笑了:“我这般光景,与死人又有何异。”我心下一怔,竟不知该如何应她。我应该是个简单又诚实的妖怪,编不出那些虚弱的安慰人的话。
当活生生的灵魂被禁锢在不能移动的躯壳里时,绝望便会慢慢滋长。曾经,我也像她这般,孤独地立在山巅,每天都是重复,希望与绝望并存。
等等,我好像又回忆起了一些东西,那座山……它的名字呼之欲出,可恨,就差一步,我还是不能想起来。他把床让给了我,自己拎着一张破席,睡到了狭窄的院子里。
一只失眠的猫蹲在墙头,墙外,隐隐有动荡的灯火与靡靡的歌乐。
流落长欢县的第一个夜晚,平静又缭乱。
我躺在那张臭臭的床-上,偷偷张开眼。如银的月光偷跑进屋,凰坐在她的轮椅上,仍然面朝窗外,不知她有没有睡着。他说,凰每晚都这样“睡”,她拒绝躺下来,说那样会让她失去唯一的风景。
一个女-人生命的全部乐趣,只在一扇窗户里,未免心酸。我闭上眼,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我并不觉得恐惧,也不担心自己的将来,一股毫无根据的安全感埋在心里,支撑着我全部的自信。奇怪的感觉。
乾清宫内,只有一盏烛火。
朱棣坐在离龙塌很远的地方,慢慢擦拭着手中的宝剑。一张信笺揣在他的袖中。
今天清晨他醒来时,这张信笺被叠成了纸鹤的模样,放在自己枕边。信笺上画着简单的图案,一个村落,一口古井,还有一条龙。“中元之夜,不见不散。玉岸青青,彩龙悠悠。”这是信笺上唯一的留言。
这件事,他未对任何说起。
二更已过,他走出乾清宫,信步而行,要做的事这么多,时间又如此少。可恨乱臣贼子,至今余孽不消,“弑侄篡位天理不容”这样的话,他已听得太多,听到烦躁,听到愤怒。无论他交出怎样优秀的政绩,这些声音也像怨鬼一样缠绕在他四周。
要永远堵住他们的嘴,只有砍掉他们的头。
黄子澄,陈迪,方孝孺,景清……他记不得所有人的名字了。他所能记得的,只有那些人临死前,投向他的怨毒目光。
京城的夏夜,星河闪耀,他脚下的江山比任何时候都温柔瑰丽,可惜他从未有时间细细欣赏。在他眼中,世界的颜色无非三种,严峻而乏味的黑与白,以及血流成河的红。
一旦走到最高的位置,便很难再走下来。
他穿行在高耸的宫殿之间,一直走到奉先殿。
这里供奉的,不止朱家祖先,还有三把得来不易的刀。
奉先殿后的密室中,他面无表情地立于袅袅薄烟之中,那光可鉴人的玉石台上,三把锋芒四射的夏桀神刀,比肩而立。
龙牙,虎翼,犬神,传以天地间之神物锻造而成,最初被夏桀觅得,用为佩刀,传此刀“入暴君手则毁之,入明君手则护之”,天赋异禀,自生灵性。夏桀死后,三刀被供奉于太庙之中,后太庙被毁,此神物消失于世间。千年来,觅其下落者无数,皆无果。有说北宋时期,此物曾于开封出现,但仅是传闻。
许多皇帝都找过这三把刀,他们每一个都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明君,若能将三刀收归手中,必然如有神助,国运晶隆。也有一些宣称寻到了夏桀太庙遗址得到神刀,还似模似样地将“神刀”供于内廷,但真假便只有天才知了。总之,夏桀神刀作为一个亦真亦假的传说,被千年时光冲刷得隐隐约约,北宋之后,也少有人提起了。
但,他很清楚,这三件神器并非是传说。因为,老国师刘伯温用这夏桀神刀斩断了一条正在蓬勃而生的异姓龙脉,稳固了大明王朝之国运。
那年他只得十三岁。盛夏时节,读厌兵不垢他躲在最僻静人最少的武英殿看闲书,当他发觉父亲进来时,想避开已来不及,幸而学了一身不坏的功夫,三两下便爬上了房梁。
父亲没有带任何侍卫,随他进来的,保有那早已告老还乡的刘伯温。他听到了全部的谈话内容。
原来,刘件温辞官是假,远赴山海关外斩龙脉是真。听他所言,山海关外有龙山凤峰,龙已出头,凤正展翼,若不断其脉络,不出三年,朱家江山必为外姓所灭,改朝换代。而天下能断龙脉之利器,唯有夏桀刀,他机缘巧合得了这神物,断了龙脉。父皇大喜之下,亦要他交出这神物,好好供奉,庇佑大明千秋万世。但他却说,此物实非凡品,不宜见诸人间,故已将神刀送归夏桀太庙。任父皇如何询问,对太庙遗址,他都三缄其口。
不得不说,大明王朝诸多名臣之中,他唯一佩服的,只有这姓刘的老头。
犹记得当年他从武英殿的大梁上下来时,还未出门,那刘伯温竟出人意料地折返了回来,笑着问他:“燕王殿下,可是有话要问老臣?”
“有!”他当然有一堆问题要问,这刘伯温真不负神机妙算之名,竟知道他躲在梁上。
“这夏桀刀与太庙址,殿下都不必问了。”他捋着胡须道:“倒有一事,可告知殿下,附耳上来!”
他把耳朵凑过去。
“为何与我讲这些?”他有些诧异,且不明就里,“这难道不该是只有国师与父皇才能知道的事么?”
“江山万里,能者居之。所谓龙脉,依人而生。此断彼起,生生不息。身平心阔,永乐无忧。殿下,这几句话是老臣赠你的。记得或不记得,也不打紧。”老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悠悠地离开了皇宫。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第二年,六十五岁的刘伯温死了,说是身染怪症,无药可医。一代奇才,开国名臣,安安静静地死在了老家。
多年之后,他才明白为何刘伯温要将那件事告诉自己,这未卜先知的老家伙,早已料到自己会黄袍加身,“永乐无忧”,连年号都给了他。
大明龙脉,长欢之下,古井为门,龙游天河——这附耳之言,则是大明朝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弱点。他一直认为,这个弱点将受到最好的保护,因为只有他跟父皇知道。可他恰恰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父皇并没有将皇位交给儿子,而是给了他的孙儿。
父皇临终时在新皇耳边说的话,除了他们二人,再无旁人知道。
于是,被他赶下皇位,烧了宫殿逃去无踪的侄子,如今成了他阳大的心病。他派无数手下去寻他。无果。他坐卧不安,连梦里都是侄子愤怒到扭曲的脸,他朝他吼叫,要用刀断掉大明龙脉,就像当年刘伯温断了别人的龙脉一样!
朱棣,这皇位你是坐不稳的!每次惊醒时,耳边都响着同一句话。刘伯温说过,龙脉只有夏桀刀能断,保要将这神物归为己有,那么一切都安稳了。
他将手伸出去,离那玉台上的刀锋还有半尺之遥,已然有股炙寒相交的奇特气流,排斥着他的手掌。
没了刘伯温,幸而还有个廖均卿,这新国师比老国师的脾气好多了,本事也没有差多少,他不但知道夏桀刀的传说,还有辨出真伪的能力。
“火见为水,水腾为龙。”他亲眼见到,熊熊烈火中,以三刀往火中劈下,烈火顿时化成清水,跃于空中,化为无色之小龙,飞天而去。
天下,唯有夏桀刀有这般的本领。
为了寻它,廖均卿着人走遍五湖四海,费尽力心才确定了夏桀太庙的位置,晋中鬼齿崖附近。
据说那是个十分危险而诡异的地方,派去的人个个胆战心惊,但,只有她毫无惧色,义无反顾。事实上,在之前每一次疲累又凶险的寻找中,她永远是走在最前头的那个,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臣必不辱命”。
对了,她……啊,上一任的凰将军。这都三年了吧,都快记不得她的模样了。
只记得是个厉害的女-子,一把极好用的利刀。
若身边多一些这样的“刀”,他何愁江山不稳。
不觉间,天已微明。
他将袖中信笺烧为灰烬,走出了密室。
这村里真没什么好风景,低矮的茅草屋,辛劳的村夫村妇,满身泥巴的幼童,还有几块瘦田,村外一条白浪翻滚的大河,到处是牛粪的味道,有什么好的。
他却很兴趣。他拿着钓竿去河边,将鱼钩远远甩进水中后,便不再管它,拿斗笠遮住脸,躺在大青石上打起盹儿来。不远处的河岸边,停着一叶小舟,随着水流微微晃动。傍晚的风从河上吹过,岸上的柳枝便像美人的长头发一样飘动起来。
我站在自以为隐蔽的地方,打量那个可能已经睡着的男人。
菜刀,我现在这样叫他,他也并不介意。他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刀法,不但能料理大葱与猪肉,还能了无痕迹地从我腹中剖出符咒,他知道我是妖怪但毫不惊诧,他有一个四肢尽废的怪姐姐,让他每天清晨出午后归,三餐起居照顾妥当。
不得不说,他做的饭菜很美味,切出的肉片又匀又薄,能透过光来,完美之至,就好像——他斩人头颅时那般干净利落。
午间那场热得要起火的阳光,现在还照在我的脑子里。刑场的石台上,两个人,一个站,一个跪。
赤赤的衣裳像要在他身上烧起来一般,刺眼的光线在手中的钢刀上跳着危险的舞蹈。他微仰着头,石像般凝固在那里,囚犯的囚衣还很洁白,像条翻了肚子的鱼,无能为力地漂在水面。
斩!县太爷的令牌落了地,激起小小的灰尘。
他俯下-身-子,似在犯人耳畔耳语一句,然后——
手起,刀落。台下一片惊呼,还有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与晕倒。
高高溅起的鲜血跟他的红及一起溶在了正午的光线里,他看到有熊熊的火焰在他身\_体的进而面与外面齐齐燃烧,连那灰白的刑台都变得通红起来。
我站在渐渐散去的人群中,望着从刑台上走下来的他。
即便我们之间还隔了很远的距离,那么多活生生的脑袋夹在中间晃来晃去,我们也十分容易看到彼此。
这便是我的工作。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
那一双十指欣长的手,能做出世上最好吃的饭菜,也能斩掉最坚硬的头颅。
我逆光而立,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最亮的阳光把他的眉眼与轮廊都洗干净了,若剃掉乱糟糟的胡子,这个称职的刽子手,就是个年轻而好看的男人。
但,他不是人。
在他的钢刀落下的刹那,我的身\_体有一道闪电切过,某些遗忘的东西骤然苏醒。我的鼻子跟我说,这男人不是人,是妖怪。我闻到了他真正的气味……
今天,他天未亮就起身了,做好早餐,还难得认真地洗了一把脸。然后,从衣箱里拖出一件红色的袍子,没有穿,用黑布裹上背在背后。
出门前,他跟凰说,我走了。
凰依然在她的窗前凝望,一天中最鲜嫩的光线也未能让她有片刻的神采飞扬。
抱歉,我还是想不起太多。她这样跟菜刀说。
天空越来越亮,昨夜积下的雨水,被地面的热气蒸起来,空气里越发--湿--热。我端着清香的粥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听着他们奇怪的告别语。
菜刀大步流星地出了门,我无聊地走回房间,放下碗,盯着墙壁发呆,那上面有我刻下的印记,一天一道,已经七日。我的后遗症还是没有任何起色,只有在梦里时,看到一些模糊的面孔,听到远远近近的声音。有人在找我——醒来时,总有这样的感觉。
“你这般年轻好看,能走能跳,着实让人羡慕。”窗那边,传来凰的声音。
这是她主动跟我讲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凰的嘴角微微翘起,就算这样轻的笑容,也让她明媚起来。
“对,你说你是妖怪。妖怪都有不老的容颜。”
“你似乎并不想念我是妖怪。”我搬了根板凳,坐到她身边。这些天,菜刀不在家的时候,基本上我也不在,我是个闲不住的妖怪,在长欢县里乱逛,从铁匠的铺子走到书生的画摊,都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不过,不管我几时出门,都知道窗后都有一双暗淡的眼睛在羡慕我的自由。
“他说,许多许多年前,我也是妖怪。”她的眼神变得迷惑,又有些冷淡,“他同我讲了许多,从远古到现在。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我好奇了,忙问:“他说你是什么妖怪?”
“换做是你,你会想念吗?”她反问我。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如果将我换成一寻常人类,然后有人跟我讲我是妖怪,可能我也很以难相信,说不定还会把那个人打一顿。
“会有人来找你吗?”她换了问题,“失忆的妖怪。”
“会!”我脱口而出。
毫无根据的自信又冒出来了。
“直好。”她好不容易才有的笑容又不见,“永远也不会有人来寻我了。”
她比任何时候都暗淡。
“这窗外的风景有那么好么?”
我看窗外无数次了,不过是杂乱所院落,灰色的围墙,万年不变的天空,偶尔飞过的鸽子。
“从这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就能看到皇宫。”她说。
我把脑袋探出去,皇宫?没去过,听说是人间最瑰丽的房子。天子居所,不逊仙境。一座根本看不见的宫殿,值得她这样天天看天天看?
“你是从皇宫里出来的?”我收回脑袋,突然这样问。
她说:“你真聪明。”
“我也觉得我应该是个不笨的妖怪。”我点头。
“凰不是我的名字。”一只鸽子落在院落里,小小地惊动了她的目光,“皇上的锦衣卫时本事最高的四人,被授为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将军,虽非正式官衔,但也足以彰显荣耀。而在这四位将之外,还有一位影子般存在的凰将军,此职只选女-子任之。除皇上与锦衣卫内部成员,无人知晓凰将军真面目。许多不可被外人知的秘密任务,都由凰将军暗地完成。神不知,鬼不觉。”
原来,她所谓的失忆,是指菜刀讲给她的,那段不被她接受与信任的妖怪的故事?她跟我的失忆根本不一样,她记得如今的一切。我道:“这样说来,你并没有失孔呀。既来自皇宫,为何不回去?”
“皇上身边,已有了新的凰将军。”她笑了笑。
我仔细看她的面容,猜测她还是凰将军时,是怎样的英姿飒爽,秀丽动人,即使此刻的她保是比尸体多了一口气,一朵花凋谢到了最末尾。
“你喜欢皇帝。”我一点不拐弯抹角,我自信于自己看穿人心的本事。
她也吃了一惊,愕然了许多,没有否认。
女-人也好,女妖怪也好,喜欢一个人时,那言谈之间的怅然,眉目之中的流转,没有半分区别。
我也爱过一个人,虽然我想不起那是谁。
凰大概有太久没有跟人讲自己的故事,有点笨拙,有点语无伦次。
她在燕王府里长大,寻常的婢女,却无师自通了一手好刀法,府中最好的厨师,都不能像她那般,将食物切得又快又好。那年岁末,她独自在厨房中忙碌,一把寻常的菜刀,去筋剔骨,游刃有余。
有人自窗外叫好,她一失神,割了手指。
窗外的人走进来,抽出锦帕替她细细包扎。
用刀之人难免为刀所伤,她手中的伤不止这一道,从未有人在意,任其自生自灭。她慌乱地连下跪都忘了,不知所措地站在燕王殿下的面前。
“听闻府中出了个有疱丁之技的丫头,便来看看,却累你受伤,实在罪过。”他放下她的手,言语温和,哪有增点王爷的高高在上,“回头让大夫替你上药,这般好的一双手,有闪失就太可惜了。”
她回过神,要跪下,却被他拦住,道:“你叫什么?”
“他们都叫我丫头。”她小声说,“爹娘将我卖入王府时,没有留下我的名字。”
他点点头,目光落在她切好的肉与菜上,道:“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本事,假以时日,必有更大作为。丫头,你可愿将你的好刀法用到别处?”
“别处?”她不明白除了厨房,还有哪里需要菜刀。
“天下有更多的地方,比厨房更需要一把好刀。”他摸了摸她的头,“明日来书房见我。”
她摸着手上的那块锦帕,怯怯地从窗口探出头,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穿进飞扬的雪中,天与地之间的一切都模糊了,唯有这个人如此醒目,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掩盖他天生的光彩。
翌日,她去了他的书房,在那里等她的,除了他,还有一个精神矍铄、身形矫健的中年人。
他给她找了一个师父,十八般武艺,由师父悉心教来。最后,连师父都成了她的手下败将。她的刀太快,把师父的胡须都割断了。
五年的时间,他从燕王变成了大明朝的皇帝,而她,从一个小厨娘,变成了他手下最出色的凰将军。
死在她手中的“乱臣贼子”,不论真收,难以计数。只要他开口,她就能为他取来任何一个头颅,不论对方该死或者无辜。
她最后的任务,是替他寻回夏桀佩刀。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等你归来。
但最后,她没有回去,而他也没有等她。
“若喜欢你,哪怕你只剩一具尸体,他也会千山万水寻了去。”这句话从我心里直接跳出了口,“如果我不见了,敖炽就算把三界都翻过来,也要抓我回去吧!”
敖炽……这名字,那张桀骜不驯若人讨厌的脸,那些针尖对麦芒的场面,突然从那团雾气里挣脱而出,回到了我身\_体里原来的位置。
“敖炽?”凰看着我,“你想起了什么吗?”
“我……我想我跟这个人应该很熟。”我支吾着。
“能这样对待你的男子,很难得。”她转过头。
“菜刀待你也很好啊。”我实话实说。
她只是苦笑,说:“一个看不明白的人,终究让人不敢靠近。”
她又沉进了自己的世界里,虽然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她,可见她这样,我也无趣了,索悸出了门去溜达。
已近午时,街市上的人比任何时候都多,而且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有人在说,今天又有死囚被砍头。
天已黑透了,一小牙月亮碎在河水里,一颗星星都不见,远远的,传来一声隐隐的闷雷。
风是越来越大了,把我的头发都吹乱了。
我在这里从傍晚躲到天黑,那个男人跟死了似的,到现在还躺在石头上,斗笠也盖得严实,连风都吹不走。
一阵凌乱的脚步从远处传来,三个人影从村口匆匆朝河边走。
最前头的人提着灯笼,脸孔被照得很清楚,是白天我在田边见过的一个矮胖汉子,他背后跟着年轻轻的一男一女,拎着简单的行李,边走边四下探看。
我的视力很好,那个年轻男人——他,显然是那白天被砍了头的囚犯。
幸亏我是个妖怪,不然一定吓得跳起来。
我亲眼看到他的头滚到地上,跳了几下,滚了几圈才停住。
菜刀终于醒了,揭开斗笠,坐在石头上看那三个朝他跑来的人。
石头前,男女扑通一声朝他跪下,狠狠磕了三个头。他只挥挥手,给了他们一个小包袱,说:“一些银两,一路平安。”
又一番痛哭流涕,千恩万谢。
随后,那汉子便领了这二人朝那边的小舟而去,开船摇桨,又快又稳地朝远处而去。
一颗雨点打在我眼皮上,突然听到他的声音:“下雨了,还不回去?”
我只好从暗处挪出来,走到他面前,指着远去的小船:“解释不?或者你告诉我,那个其实是死囚的孪生兄弟。”
“你的后遗症正在恢复。”他笑笑,“你已知道我跟你,其实都是妖怪。”
“白天,保是你使出来的障眼法。你根本没有砍他的头,对不对?”我了解妖怪的本领,但我至今未能看出他的真身是什么。
“人不是他杀的。真凶的父亲比县太爷的官大许多,你在这世上多走走,便会发现钱与权可以换回来很多东西,包括人命。”他淡淡道,“但,不是每个不该死的死囚都能遇上我。”
“不杀人的刽子手。”我上下打量他一番,“为人间正义?”
“你爱怎么想都行。”他撇下我,朝前走去。
“你救过多少这样的人?”我大声问。
“没数过。”
“你杀过多少人?”
“没数过。”
他消失在了我的视线。
三天之后,长欢县首富,肖家大公子被人发现暴毙在飘香院的绣床-上,身首分离。同寝一夜的青楼女-子竟毫无觉察,清晨一睁眼,吓得魂魄出窃。官府为此案忙得团团转,可根本寻不到行凶者半点蛛丝马迹。
有人偷偷说,这肖大公子素来乖戾霸道,他家丫环本是被他害死,只因他有个在朝中为官的爹,便想方设法给他脱-了罪,可怜那替罪羊前些天已经被斩首示众。可见这定是神鬼显灵,谁说世上无公道,恶人自有恶报。
我依然大喇喇地吃着菜刀煮的饭,没有觉得任何不妥。只是在夜里打蚊子的时候,我有意无意地说:“啧啧,这不该杀的下不去手,该杀的一个都不放过!”
啪,我又消灭了一个。
他没任何反应,照例拖着他的破席子睡到了院子里。
墙上的划痕已经十七道了。
街上到处都是卖香烛纸钱的贩子,明天就是中元节,每到这一天,人类开始忙着祭祀亡故的亲人。
这几天我都不打算出门,因为街上到处是臭道士,谁知那个害苦我的家伙是不是也在其中。我的后遗症恢复得越来越快,今天,我已经能想起一个叫做九厥的,长着湖蓝色头发的男人。他是我的朋友,会酿酒,很聒噪。
虽然还不能将所有的片段溶成完整的记忆,但我知道快了。
可是,我突然不想太快恢复记忆。因为只要这一天一到,便表示我可能会离开菜刀与凰了。
半个月失忆的生活,他们是我唯一的,朋友,不管他们承认与否。我舍不是菜刀的丸子汤。
最近几天,菜刀总是很累的样子,每天晚饭之后,他都会出去,往那个村子的方向,然后天快亮才回来。
我试着跟踪过他,但每次都失败。他只要一进村子,便失去踪影,任我在里头到处乱窜,也没有他的下落。凰变得更不爱说话了,饭也吃得少。
有一天我从外头回来,看到菜刀在跟她交谈。什么内容我不知道,只发现越近中元节,凰越是不安,虽然她掩饰得很好。
这两个人身上,藏着奇怪的秘密。
天气很不好,三天前就开始下暴雨,还有不少人说,这几日的凌晨,总被地底下奇怪的震颤给弄醒。
我虽睡得像猪,但前天凌晨,确实也被地下一股奇怪的力量给摇醒了片刻。
这会儿,我坐在屋檐下,托着腮,皱眉看着乌黑的像要掉下来的天空。菜刀走到我身边,扔给我几个小钱,说:“去买点香蜡回来。我要做晚饭,没有时间。”
“这么大的雨!”我瞪他。
“在河里都淹不死,这点雨怕什么!”他淡淡道,“我烧了你最爱的丸子,等你回来。”
好吧好吧,我就是管不了这张嘴!
打着伞出了门,去了最近的纸扎铺,边走边抱怨,妖怪也要过中元节吗,真是奇了怪了。
等等,我心里突然一惊,这么久了,菜刀从来没有让我为他办任何一件事。飞奔回去,果然人去屋空,凰的轮椅孤单地留在窗前。
墙上,我刻下时间划痕的地方,留着几个不算好看的字——后会无期,珍重。
这个骗子!再写句“认识你三生有幸”多好!
我将手里的纸钱一扔,冒雨出了门。
我觉得,如果今天不找到他们,这一世便真的后会无期了。我们没有什么生死与共的经历,相识也不到一月,但既然吃过人家的饭,也该当面说声谢谢,如果他们有难,我会拉他们一把,不管拉不拉得动。滴水之恩也好白吃之恩也好,都当报答,我不想欠人情。这个不知是什么的妖怪,会带着凰去哪里?
我已经记起了该如何飞行,可滂沱大雨完全扰乱了我的方向。
村子?!菜刀常去的村子?我心里骤然亮了一亮。
就在这时,半空中的密密雨帘后,传来我这辈子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树妖,你我如此有缘,还不随贫道回去!”
我回头,那冤魂不散的臭道雨竟骑着一只纸做的龙,冲我阴阴地笑。
快飞不动了,好累,累死了!
臭道士的纸龙太厉害,紧追不入,再近一点就要咬到我的脚了!我几乎能想象臭道士现在的表情有多么狰狞跟得意。这次要是被他抓住,显然不会只是肚子痛这么轻巧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一道白光从地下窜了出来,像一把刀,猁地切断了道士与我之间的空间,我还来不及看清是什么,已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朝地面拽去,风声雨声在耳畔啸叫,我眼前一黑,像坠进了一条狭窄的通道,然后是扑通一声,冰凉的水猛地灌进了我的口鼻。
等我再从水里冒出来时,眼前已是明亮一片,堪比夏日最晴好的天气。当我的眼睛适应了这光线之后,我的嘴诧异张大了——
碧绿清澈的河水,绕过我的身\_体向前流动,两侧的河岸上,不是寻常的石头,而是温润晴翠的玉石,有的伏地而生,有的高达数丈,似棵棵临风玉树,器宇轩昂,放眼望去,处处荧光剔透,一派浑然天成的祥和之气。
一声不属于人界任何动物的声音,从我头顶上轰然而过。
抬头,一条半透明的七彩五爪龙从空中悠然游过,仔细看去,竟没有实体,似由山川之灵气汇聚而成,所过之处,气流旋动,彩光流传,实在是罕见的壮美灵动。再看,头顶那片被游龙拨开的云雾般的白气之后,竟是一条疾速流动的河水,光影缠绕的水纹之上,清清楚楚看到一片正在落雨的乌黑天空。
“还不上来!”
菜刀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我忙扭过头,他横拒两臂,立于岸边,皱眉看我,凰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背靠一块一人高的玉石,石中的光华将她身上惯有的晦暗之色荡涤得一干二净,连她素来苍白的脸,都泛起了淡淡的红霞。
这个地方,不止有着堂皇祥和的气氛,似乎还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述的,生命的力量。
我赶紧爬上岸,说:“外头……”
“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菜刀冷冷打断我的话。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有条河在头顶?还能看到我刚刚飞过的天空?”我太好奇了,早忘了被道士追杀的狼狈,也不计较他的语气。
凰怔怔地看着空中那缓慢游动的龙,说:“大明龙脉,原来是真的。”
龙脉?!这个我知道,人界历代皇朝的命脉,就是那深藏不露的龙脉,隐于天上地下,阔海深山。一旦龙脉被断,便意味着一个皇朝的覆灭。
一个县城里的刽子手,一个被遗忘的凰将军,怎么跟这个地方沾上了关系?!
比起看到活生生的龙脉,我更惊讶这个!
“龙脉之气,乃天下至灵至净之物,你在这里打了滚,身上的妖气至少七日不现,七天时间,足够你逃命。”他上来拽住我的手腕,“我送你出去,今后好自为之。”
“我刚来你就让我走?”我还没看够这难得的人间奇景呢!还有那些玉石,可值钱了吧!要我逃命也得让我赚点盘缠不是!
他不由分说,拉着我朝我刚才上来的地方走,看起来是要原路将我送出去。就在我们离河水还有一步之遥时,平缓的地下河水上突然漾开了一圈圈奇异的波纹,仿佛有什么要从下头钻出来。
菜刀神色一变,旋即松开我的手,低声道:“躲起来!”
躲?看他神色严峻,我忙环顾四周,选了那最高的一棵玉石,飞身落于顶端,那老树粗壮的玉石顶上,正好有块碗装凹印,躲在里头,居高临下,神仙也难发现。
几乎同时,一个黑衣男子自水下一跃而出,手中弯弓如月,利箭如流星而出,直奔菜刀的面门而去。
菜刀连躲避也不屑,那来势汹汹的龙纹箭竟在离他身-躯不到一寸的地方,自行裂成了两半,仿佛一条被竖剖成两瓣的鱼,擦着他的耳朵飞了出去,撞在坚固的玉石上,当啷落地。
“收起你的箭吧,朱棣。”他看着燕子般落在面前的男人,“你的箭,永远快不过一把刀。”
水滴顺着朱棣的衣角往下滴,但看上去并不狼狈,天子威仪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头里,在哪里都不会消失。
朱棣,当朝皇帝就是这个模样呀,虽然已过中年,但仍是少见的眉目俊朗,英气逼人。我看向凰,她的嘴唇紧拒着,呼吸变得紧张,呆看着那最想看到的人。
“能将纸鹤送于朕枕边,不但知晓龙脉所在,还能逐一破解龙脉入口的机关与封印,这样的人,朕是要来看看的。”朱棣放下弓箭,环视四周,目光从凰身上扫过,但仅仅是扫过而已,好像根本没有认出她。
“你敢只身前来,倒也不是层懦之辈。”他嘴角一扬,“能踩着千万尸体走上皇位的人,确实不同寻常。”
朱棣脸色一沉,冷笑:“你将此地选为见面之处,便早料到朕只能孤身前来。”
“也是,龙脉所在,若为外人知晓,一刀断之,你的江山便埋进坟里了。”他指了指空中那条龙。
“你想切断它吗?”朱棣仰着头,“天下龙脉,不是萝卜青菜,岂是想动便能动的。”
“唯有夏桀刀可断。”
朱棣面色微变,旋即镇定:“龙牙,虎翼,犬神,皆在朕手。”
“你不觉得你手里的刀太多了么?”他缓步朝朱棣走去,“在你眼中,没有人,只有刀。你享受着握刀的感觉,好用与否是你判定的唯一标准。那些为你出生入死的‘刀’,坏了,钝了,丢了,亦只能落个自生自灭的下场。”他看了看凰,“你恐怕连他们的样子都不记得。”
朱棣不语,冷看着朝自己走来的人。
“刀,本有四把。它们生于西溟幽海,本是妖物,寻找主人,是它们生命的主题。”他停住,深潭一样的眼沉到最遥远的回忆——
有一把刀,不愿意终生被刻‘工具’的印记。
它反对三位兄长的决定,不肯与那夏桀定下契约。兄长们生气地跟它讲,既生而为刀,便需要一个主人,这才是刀的宿命,夏桀是当世最强的王者,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主人了。可它依然不肯,于是,只能选择离开,游走世间。
夏桀成了兄长们第一位主人,他生性暴虐,三把佩刀染满无辜者的血。它在远处看着在战场上肆意杀戮的兄长们,看着它们如何与它们的主人一道走入坟墓。主人死去,契约解除。
兄长们疲倦沉睡在太庙之中,有不少人来寻它们,都被它阻挠。它将太庙沉入鬼齿崖下,用天生的妖力将太庙护卫于据曲而锋利的结界之中。但,苏醒之后的兄长们,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太庙,那时,人界的皇帝已姓了赵。它无法阻止兄长们的决定,它们讨厌它这个忤逆的兄弟。这一次,他们与一个面如黑炭的男人定了契约,成了他府衙之上,三把处决人犯的铡刀。男人清廉,被誉青天,铡刀之下无冤魂。
它以为,这次的结果会有不同。
但,男人去世之后,他的铡刀却被放进了熔炉。术师跟皇帝说,这三把铡刀杀气太重,有损国运,应化为铁水,封于地下。皇帝同意,工具罢了,要熔便熔吧。
它听到兄长们在熔炉里挣扎吼叫,术师们发觉了异常,用咒语封闭了熔炉。
它不是术师的对手,请了朋友帮忙,待他们打败术师,解开咒语之时,熔炉里只剩下了兄长们的尸体,三把三尺见长的蓝石古刀。
此时,三道蓝气自刀里飞出,在空中合为一个无拇指大小的光团。朋友说,这是妖刀们最后的“魄”,有魄留存的娇物,生前必不是寻常小妖,且妖魄将入轮回,从今以后便成凡人,红尘辗转,此前种种皆成烟云。
最终,它带着兄长们的尸体,回到了太庙。在那里一待便是数百年。
如果还能再来一次,兄长们是否仍然愿意做一把被主人握住一切的刀?
它常常这样问,当然,不可能有回答。兄长们已经是尸体,留下的魄,也不知转生何地。时间这么漫长,它却还是没能想出,它与兄长们存在的意义。
一把刀,就应该将一切都交给主人?!可主人又能给它什么呢?主人的爱与恨,愤怒与笑脸,都不会赋予一件工具。
工具,只在有用的时候,才会被握在手里。
它离开了太庙,世上已斗转星移,皇帝又换了姓氏。除了好刀法,它没有别的本事,于是它成了刽子手,混迹于时间与人类。
它没有一次开怀的笑容,一把排斥主人的刀,一个解不开的结。不知兄长们的魄此刻如何,应该很好吧。做了人类,又怎会再重复刀的宿命,它这样以为。
它开始寻找,大海捞针。
一直找到了皇帝姓了朱,还是不知道那道魄在何处。
那一年,一个姓刘的老头找到了它。
他竟知道它的名字。
城里小酒馆的一角,他们做成了一笔交易。
老头用一个龟壳,三枚卦钱,摆弄片刻,同它说,鬼齿千里寒,故人返故墟。它说不懂。
老头说,你自哪里出来,便回哪里去,找的人自会出现。作为换取这句话的报酬,它随老头去了山海关外,照老头的意思,它替他斩断了一条在山石中游走的无色小龙。
这是一条正成长的龙脉,不在它成气候之前斩之,大明江山便会改姓易主。老头坐在小龙消失的石头上,一边饮着葫芦里的酒,一边跟它说。
你是神仙?它问老头。
不,我跟你一样,也是一把刀。不过,就快是把没用的,该丢掉的刀了。老头哈哈笑。
它忽然懂了老头的意思
要是你被丢掉了,来找我吧,陪你喝酒。它跟老头告别。老头叫住它,跟它说了一个叫长欢县的地方,那里有个村子,村里有口古井……
它听老头慢慢讲完,问他,为何将大明朝龙脉的种种秘密,包括位置与进入的方法都告诉自己,它只是个化成人类的妖怪,对这个世界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与期待。
老头摇晃着他的乌龟壳,卦钱哗哗作响,他摸着胡子,我这最后一卦跟我讲,这个地方,是你的“绝处”,你早晚要去那里。
绝处?它会死在那里吗?它砍下过许多人的头颅,对死亡不陌生。
它跟老头告别,回到了崖下的太庙,兄长们的尸体仍在那里,森森发光。
第二年,国师刘伯温辞世的消息传遍了天下,死因蹊跷。
它在一张画像中认出了他。
这样的人,不会骗一个妖怪。于是它继续在鬼齿崖下等,偶尔也会想想那个古井下的“绝处”。
在它昏昏沉睡时,她从崖上跌落。
太庙上有它布下的结界,任何心怀叵测,寻到这里来的人,都会被切成碎片。但,结界对她没有任何作用。这便是了,故人返故墟。
只有与它同出一脉的兄长们,才能通过这结界,哪怕只是那一道已转生为人的魄。老头的卦,很准。
菜刀站在河岸边,平静地讲述。
他走到凰身边,轻轻握住她没有知觉的手,说:“我以为变成了人,便不用重复宿命,但我显然是错了。”
“故事编得很传奇。”朱棣朝他拍了拍手,“莫非你想告诉我,你便是那从未现世的第四把夏桀刀。”
“我与夏桀并未定下契约,他不是我的主人。”他站起身,眼睛里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华,“我只有一个名字,翎上。”
“那你可真不是一把听话的刀。”朱棣冷笑,“工具,自然只能在主人手里,才能物尽其用。这么浅显的道理,值得你排斥并琢磨这么长时间吗?”他顿了顿,打量着这个衣衫落拓的青年,“不过,我不想念你是一把。不管你是人是妖,还是身负异能的术士,说吧,千方百计将我引来这里,有何目的?钱权官禄,都是我能给的。”
菜刀,不,翎上,他不作回应,只是将凰揽在怀-里,低低道:“我一直希望我们可以跟别的妖怪一样,有自己的名字,不用将存在的意义交付给‘主人’,我们亦有爱恨的自由,走与停的权利。”
凰的眼睛,看了他很久,我猜不出她是被打动,还是没有。
我相信翎上说的每一个字。
“你……”凰怔怔地看他。
一道火焰般刺眼的蓝光,从翎上的额间飞跃而出,转眼将他包裹在一片异样的光华中,无数刀锋般的气流自他脚下而起,龙卷风般席卷而上,将他托向空中。空间仿佛被扭曲,他的身影在巨大神奇的力量中旋转,变化——一把通身暗黑的刀,刀身被无数鸟羽般轻灵的蓝光包围,那些不断流动的羽光,仿若从它身\_体里季出的一对羽翼,每扇动一次,便落下流星般旖旎的光迹。
刀的目标,是那条在天河之下的龙。
我敢说在场的所有人在见到这个情景时,都只有一个想法——这把刀,要斩了那条龙。
龙脉断,皇朝亡。这一亡,世上最自以为是的“主要”是否还能趾高气扬。
我看到变了脸色的朱棣从地上跃起,人类的轻功有时并不逊色于妖怪的飞翔。
他从腰间抽出了利剑,刺向那把被他蔑视的刀,他们纠斗在一起,时而是剑与刀在斗,时而是他与毹上对峙,光影缭乱,晃花了我的眼睛。只有那七彩的龙,旁若无人地继续游走。
本来我在犹豫要不要出去帮忙,可我很快放了心,朱棣不是翎上的对手。
可我没想到的是,一道银色的细光,从地上疾飞而出,准确无误地击中了空中的翎上,他增边的乐之羽翼像被惊散的鸟群,不见了踪影。
叮!一根银簪从空中落下,撞在玉石岸上,脆响着弹到了一旁。
凰的右手,缓缓落下来。她的手,可以动?!
那银簪,是她唯一的饰物。
空中,翎上的真身似是失去了平衡,我没有想到一根银簪竟会比朱棣的利剑更厉害。可他没有坠下来,反而更快速地朝那游龙而去,直直刺进了龙的腹部。
龙晃了晃身-子,然后继续游动,刀尖从它的腹部脱出,留下一个漩涡似的洞,但很快便消失不见。看起来,这条灵气所成的龙,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场面变得很混乱。
化回人形的翎上与朱棣一起自空中跌落下来。
焦急的凰,喊出的第一句话是:“皇上!”
如果她叫的是翎上,或者我还可以幻想,刚刚她的行为,与她一直以来的隐瞒,是另有苦衷。
原来,同一个屋檐下的悉心照顾与相依为命的,终是抵不过一场习惯性的追随。
我用的是“追随”,而不是爱。
翎上的左臂,多了一条裂纹,像快碎掉的瓷器,那些羽毛一样的光,大大小小,从伤口里缓慢地涌出,并不太激烈,但没有停止的迹象。
他望着凰,没有半点怪责的意思。
“我想不起从前,一点都没有。”凰咬着嘴唇,“我无法仅仅从一个听来的故事里,找回所谓千万年的情谊,同伴的信任。我全部的记忆里,只有他,他是天子,也是我的主人。”
翎上强撑着站起来,走到凰面前,举起了右手。
凰闭紧眼,将头扭向一边。
真傻呀,翎上对她,哪有半点杀气。这女-人,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说过要在今天带你来这里。”他笑,“你以为,我是要断了这龙脉吧。是,曾经我想过要斩断这条龙脉,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主人’们明白,不是所有的刀,都只是工具。但,我改了主意。”
翎上摊开手掌,一片龙鳞似的七色彩片,薄透如云,灵光四溢地旋动:“龙脉之中有七色云鳞,藏于龙腹,只有七月十五而现,凡人服之,恶疾痊愈,断肢再生。”
所有人俱是一愣。
翎上对着云鳞轻吹了口气,这美极的小东西化成了一道彩气,飞进了凰的口中。
晶莹剔透的光从凰的身\_体里层层跃出,似要将之汰旧换新一般。
“三天之后,你当可行动如常人。”他看着满脸惊异的凰,“跟他回去吧。”
说罢,他横抱起凰,走到强作镇定的朱棣面前:“你是个只相信自己眼睛的皇帝。要你来这里,只是让你确信,世上仍有一人可断你朱家龙脉。”
“又如何?”朱棣皱眉。
“以此为交易。”
“换什么?”
“留她在身边,善待。”
“你呢?”
“有生之年,不入长欢半步。”
凰在这两个男人之间,见证了世上最简短的一场交易。从一个人的怀-里到了另一个人的怀-里,她的困惑多于惊喜。
当朱棣抱着她离开时,她望着朝她挥了挥手的翎上,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讲出来。
翎上并没有离开这场地下龙脉的意思,反而找了个最舒服平坦的地方坐了下来。
我从玉石上跳下来,跑到他身旁,发现他伤口里流出的羽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快,他露在外头的每寸皮肤竟渐渐地透明起来。
垂死的妖怪,都是这个鬼样子,我非常清楚。
“你怎么回事!”我急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一根银簪子而已,你就这么没用?!”
“她是我兄长们的魄,虽已为人,但天性仍在。天下间唯一能伤我的,便是经由她手而出的武器,哪怕只是小小银簪。”翎上吸了口气,缓缓道,“虽身为妖刀,我们多数时间都以人或动物的形态存在,一旦与人定下契约,便化身为刀,任人驱使。主人死去,契约结束。约千年之后,方可恢复从前面貌。这漫长的时间,是我们的蛰伏期,也是了虚弱的时候,就算被人投入熔炉,也无力反抗。但,只要我们没有定下契约,以人或动物的模样活着的时候,世上能伤到我们的,只有彼此。她身上天生的妖刀之力,已经很微弱,所以我的伤口才这么小,我还能有时间跟力气与你讲话。”
我愣了愣,道:“我现在没工夫跟你讲话,我带你回浮珑山,那里一定有人能治好你。我认识的妖怪不少,有本事的也不少。”
“浮珑山……你的家吗?”他笑,“你的后遗症痊愈了。”
咦,他不说,我居然没发现。树妖,浮珑山巅,我离家出走的前前后后,全部归位,自然之至。
“起来!”我把他的胳膊架在肩上,从地上拉了起来,这家伙,已然轻得像片羽毛。
“刘伯温说,这是我的‘绝处’。”他冲我摇摇头,“回家去吧。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得空便去看看她,看看朱棣有否信守承诺。然后,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世上最后一把西溟妖刀已经死了。”
他推开我的手,坐回了地上,闭上眼睛。
“自己去看,老娘没空!”我恶狠狠地回绝。
透过他的脸,我已经隐隐看到身后那条流动的暗河了。这个样子,他撑不到回到地面。
我深吸一口气,突然抓起他受伤的手臂,照准那伤口,一口咬了下去。
他猛地张开眼,边推我边吼:“你疯了!”
他那点力气,当然推不开我。
我将自己体-内的真元,灌进了他的伤口,这一口,不知损去了我多少年的修为,我只觉得头昏眼花,乌鸦在耳边呱呱叫。
他停止了透明化,伤口里也不再溢出蓝光,虽然仍是虚弱,但一时半会应是死不了了。
“你与我,并不是很相熟。”他呆看了我半晌,却冒出这么该死的一句话。
“你好歹……也说声谢谢呗。”我喘着粗气,“为什么不把她带走,交给朱棣,她未必会好。”
“我想过带她离开。可我最终发现,我不可能带走一把对主人念念不忘的刀。”他无奈地笑,“同生于世的兄长也好,转生为人的魄也好,我抗拒接受他们的宿命,拼命想要做一些改变,可到最后还是徒劳。”
“真是个纠结的妖怪。”我白了他一眼,“刀不一定是刀,人不一定是人。只会完全亲人他人意志的东西才叫工具,该做不该做的,都去做的,才叫工具,这跟你是哪类妖种没有半点关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是有多想不通?!”
反正,我不能眼巴巴看他死,他早就不是一把刀了,可这厮自己还不知道。
“走,回上头去。你有大把时间去纠结以后的生活。”
我拽着他跳进了暗河。
如果,世上的臭道士都能像我的后遗症那样彻底消失就好了!
雨到现在还没停,漆黑如墨的天空下,还没走出村口,我便又跟道士们打起来了。注意,是“道士们”。
这些家伙看起来,可比那个追杀我的大胡子称头多了,连身上的道袍都金光闪闪。
不止如此,整个村子都被军队包围,所有射向我们的利箭,箭头都淬了妖怪们很讨厌的狗血。
朱棣留给我们的礼物真厚重。
这些穿戴富贵的道士必然是吃皇家饭的“高手”了,七八个人围攻我与翎上,不置我们于死地不罢休。
两个妖怪,一个元气不足,一个刚刚从死亡线上回来,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们。
我摔在泥泞的地上,道士的拂尘就快击到我的脸上。
然后……然后这群道士就惨叫着飞了出去,乱七八糟地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半空中,那大胡子道士骑在他的纸龙上,收回击出的手掌。不等我也翎上反应过来,已被大胡子抓上了龙背,呼啸着穿过雨水,直冲天际。
我真想哭,绝望地回头,却惊得差点从龙背上掉下去——背后哪儿来的大胡子道士,分明是永远一张臭脸的敖炽!
“下次再离家出走给我瞧瞧。”他斜睨着我,“啧啧,六个鸡腿啊!你是有多能吃啊!”
我应该揍他的,一边打他的脸一直痛斥他有多可耻多无聊。可是我居然没有,看着那张再讨厌不过的脸,闻着他身上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我……我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敖炽可能被我吓到了,反而不知所揽着我,结巴道:“你你,你哪里受伤了?”
我摇头,什么都不说。
我终于明白失忆时那毫无根据的自信与安全感从何而来了——有人一直在我身边,不管我失忆了还是死了,他都不会扔下我。这种感觉,早在我没有觉察的时候,已然根深蒂固。
翎上似非笑地看着我跟敖炽,咳嗽了几声,跟敖炽说:“谢谢你,虽然不知道你是谁。”
敖炽瞥了他一眼:“这半个月你把这家伙喂养的不错,看在这点上,回头送你一颗东海雪珍珠,你的伤很快便痊愈。”
“我这半个月的生活都没逃出你的监视?”我从他怀-里直起身-子,“龙脉里发生的事你也看到了?”
“当然。”敖炽得意扬扬。
“是你故意把我撵到龙脉之上,算准了他会将我救下去的?”
“你不是很想看他到底有什么秘密吗,我成全你而已。当然,我自己也有点好奇。”
“我花去半条命为他疗伤你也看到了?”
“品格高尚,可歌可泣!”敖炽揶揄着,“我受伤时也没见你这样待我。”
“你……”我怒了,“你明知道也不来帮忙!”
“真正喜欢一个人,就要想方设法让她学会在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里保护自己。”他很严肃地回答,“我肯教你,你却不肯学,嫌我这嫌我那。只好将计就计,让你吃点苦头,你才会明白有我这样一个师父是多幸福的事!”
我满心闷气,却无话可说,我还不够强壮是事实。好吧我回家,起码也要等我能轻易打败臭道士的时候,再玩离家出走!
天边渐渐亮起,纸龙摇头摆尾,迎着第一道晨曦,朝东方而去。
当浮珑山的颜色从一片葱翠变得金绿相绕时,完全康复的翎上在山腰的一棵树下同我告别。
敖炽真送了他一颗珍贵的雪珍珠。东海的宝物他极少送人,只说,给他用应该不算浪费。
“有空可以回来我这儿坐坐。”我眺望着四周绝侍的景色,“不过,要来就早来,不然我可能又离家出走了。”
“我会回来找你的。”秋高气爽的天空下,他的气色很好,虽然衣服还是那么脏,脸还是没洗干净。
“你不会继续纠结刀跟工具的问题了吧?”我忽然问。
“我可能会把纠结这个问题的时间用来做点其他的事。”他摸着下巴道。
我松了口气,钻牛角尖的妖怪不会生活得快乐,我想他已经明白了。
他从地上拾起一片红叶,举起手掌朝下一挥,那落叶断成两瓣,他把红叶拾起来,用手一抚,这红叶又恢复了原状,他将它递给我,说:“试试看,你能不能把它斩断。”
“你太小看了我。要试我本领也不用出这么简单的题目。”我撇撇嘴,将那红叶朝空中一抛,手掌轻轻一挥,叶片一分为二。
我正要说话,却突觉右手手心有股痒痒热热的感觉,摊开一看,一块光华流转的刀状青印竟嵌在我的掌心,闪烁片刻后,沉入皮肉之下,再无踪迹。
“你干吗干吗?”我举着手掌左看右看,抠来抠去。
“斩断同一件物事,是妖刀与人定下契约的方式。”他把我的右后拉过去,“只要你亲手将我的名字写在掌心,这个契约便正式生效,从此之后,我就是专属于你的手。只要你还活着,这个契约永远有效。”
我稍弱地吃了一惊,如果这算是一个回礼,未免太重了。
“现在想来,刘伯温说的绝处,就是绝处逢生之意才对。你随时可以写下我的名字。告辞了。”他转身,踏着被红叶铺满的小路,信步朝山下而去。
“喂!你不是很讨厌主人这种东西么?”我在后头大声问。
他停下,没回头:“为什么非要是主人呢,朋友也可以定契约的吧。”
暖暖的山风吹过,花瓣与落叶在我跟他之间跳起了舞。朋友真是世上最好听的两个字了,我觉得。
敖炽的大嗓门从上头传来:“有完没完啦!还不回来练习!这个法术可是天下最强的!”
唉,只要是他教的,每一种都是天下最强。
我垂头丧气地滚了回去。
数年过去,翎上没有来浮珑山上找过我。
我再没有离家出走,哪怕我已经能打败遇到的所有不怀好意的道士。
不过,有一个深夜,我去了趟京城。
朱棣的两鬓已见斑白,案上的奏折堆得像山一样高,他的朱笔在折子上不停挪动,让我觉得像部写字的机器。听说他是个极忙碌的皇帝,为他的帝国献出一切。我无法用好坏二字来定论他,虽然他当年不守承诺痛下杀手,可我毫无报复他的意愿。
一个被江山困住的工具而已。我看着幽暗灯光中,那眉头紧锁的男人,静静离开了他的宫殿。
凰在去年的冬天病逝了。我打听来的内容是,皇上软禁了她,什么都给,除了自己。
在此期间,很多术士被秘密派往四面八方,除了皇帝,谁也不知他们去找什么。如果不是忌惮仍在世上的翎上,朱棣不会留她性命吧。
翎上的云鳞并没有治好凰,她只是从一个不能动的躯壳,转移到了另一个不能动的躯壳。
雪花飞下,这冬夜过分的寒凉了。
再往后的数年,我断断续续听到不同地方的人在说同一件事——江湖上出了个“无头青天”,专杀恶贯满盈之徒,都是一刀毙命,身首分离。那刀法,连最有经验的刽子手也望尘莫及。有人说这青天长得五大三粗象包青天一样黑,也有人说他面如冠玉翩翩公子。
我心想,该不是有人终于肯剃掉胡子,好好洗脸了吧。
“每斩杀一个恶徒,我都会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我的名字。”他端着我倒给他的茶水,慢慢地吹了吹。
“显得你光明正大是吧。‘每个知道我名字的人最后都死了!’”我摇着蒲扇,故意学着他的腔调。
“不,只是表示,惩罚他们的人是我。”他笑笑。“我不为任何人所驱遣。”
“怎么连胡子都剃了呢?该不是跟人搏斗时被抓住胡子挨了几拳吧?”我调侃道。
“其实是夏天吧,胡子太多确实有点热,干脆剃掉。头发也剪短了,看起来还可以吧。”他喝了一口我倒给他的花,眉毛简单要皱到天上去了,“你看你,都当老板娘,发了大财了,还拿这么难喝这么苦的花来糊弄老友!”
“这怀浮生可是我店里的招牌产品。先苦后甜,爱喝不喝。”我白他一眼,“说吧,突然冒出来,想干吗?还是我家附近出了恶贯满盈之徒,需要你这无头青天来料理料理?问题是你把我家赵公子搞成那样又是为哪般?”
“其实是个误会。我刚一进你店门,那灰甲便气势汹汹朝我扑来,我完全是本能反应。”他耸耸肩。
“赵公子只是在追打一只蚊子!刚好飞到你头顶而已!”纸片儿从我肩膀后头露出脑袋,大声控诉。
“那你拿菜刀吹我呢?”我竖起眉毛。
“只是检测一下你的本领有没有进步。”他大笑,“看来你的老师真的很不错!又教你又娶你。”
“拍他的马屁没用。”我哼了一声,“你付十倍房钱,我考虑原谅你。”
“我早就钱给你了呀。”他很认真地说,“我把我自己都给了你呀!你管我要钱,岂不就是向你自己要钱?”咦?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掌心。
“我直等你履约呢。”他笑道,“这么多年,你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只怕你是忘了这桩事,又正好路过你家附近,所以才顺便来提醒提醒你。”
“我不喜欢用刀。切菜都由赵公子代劳了。”我看向窗外,繁星宁静,微风轻摆,极好的一个夏夜,“其实,你是来看看第朋友有没有被人欺负的吧?”
他大笑:“看来是没有。例是你欺负他人更多。”
敖炽好像是被欺负过,但根源还是在于他欺负过我呀!哼!
“天亮之后要去哪里?”我记得他说只住一夜。
“北边一座小城。”他的脸色变得沉静,充满了某种期待,“那里有户人家,不久前刚刚得了三胞胎。我想去看看他们。”
“咦,这一次,是转生成三个了?”我打了个呵欠,“那你快去吧!不过房钱!一个了儿都不能少!”
“当年我也没有收过你饭钱啊,还顿顿都给你肉吃。”
“你的饭钱早过了法定追讨期了!”
“……”
尾声
天微亮的时候,我看着他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不停。跟当年在浮珑山上,我看着他下山时的背影一样。他停在门口,回头,说:“我等着真正来履约的那天。”
“可我不想把你变成一把。”我继续埋头组装赵公子,“就这样多好,又高又帅,能跑能跳。”
“你总会有需要一把刀的时候。”他笑。
“朋友比刀好用多了。”我头也不抬地说,“快滚吧!不给房钱的人真可耻!”
“白云无尽时,后会当有期!”他很文青地甩下一句诗,大步离开,挥了挥手,还是没留下房钱。
等我把赵公子复原完毕之后,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还好这家伙只是盔甲,也不是第一次被大卸八块了。赵公子活动着脖子,闷闷不乐道:“打蚊子也有生命危险。”
纸片儿站在他头顶大喊阿弥陀佛,说:“我最怕你有闪失!你死了我就要一个人做家务!”
“我讨厌你。”
“喂,你后背痒痒挠不到的时候是谁帮你?老板娘吗?是我呀!”
“我讨厌你。”
我坐在草坪上,看这一大一小两个家伙互相吐槽,十分欢乐。不停里没有工具,只有朋友,哪怕是两个怪物帮工。
我回到屋里,一道金灿灿地光线简单要晃瞎我的树眼——一把重要十分可观的足金菜刀,不知几时嵌在柜台上,映着我那张快笑烂了的脸。其实,为什么不干脆再送我个金菜板呢,配成一套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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