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很久没看到这么好的天气了,鲜花般的五月,天地万物都被涂上了好看的颜色。
我跟敖炽戴着墨镜,穿着情侣运动装,鬼鬼祟祟地徘徊在本市某城乡结合部的树丛里。
前头不远处,是个颇大的鱼塘,水质清凉,波纹荡漾,几个工人正在塘边忙碌。
“你们还别不信,我前晚上真看见龙王爷了!”其中一个工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龙王爷?你就吹吧!灌了点马尿你连姓啥都不知道了!咱鱼塘里有龙王爷的话,我家就有七仙女了!”其他工人哄堂大笑。
“骗你们干啥呀!我本来想去塘边方便的,你们猜怎么着,我在水里看到一道好长的光,跟大蛇似的,就那么一闪就没了!”
“滚你的吧,喝多了还敢去塘边撒尿,没淹死你就不错了!有龙王爷也是等你这醉鬼掉下去好吃你呢!”听着这帮人拿龙王爷调侃,敖炽黑着一张脸,冷哼了一声。
难得今天不用待在不停,这地方虽然没什么好景致,但也算空气清新,那鱼塘四周还有股说不出的轻灵之气,撇开我们来这里的原因不说,我还蛮享受这次特别的郊游。不过敖炽就没我这么好兴致了,这家伙虽然莫名其妙恢复了人形,可头上那两块汤圆似的龙角根却怎么也消不下去,只好戴了棒球帽遮住,害得他路上都喊热。也是,虽然才是五月天,一遇大太阳,却也是灼热难耐。
一直等留到夕阳西下,那些工人们散去,四下再无人迹时,我们才往鱼塘边走去。纸片儿从我背包里探出脑袋瞅了瞅,跳到我肩膀上大大喘了口气:“憋死我了!老板娘还有老板娘她老公,该动手了不?要是天亮前不能把它抓回去,赵公子跟碗千岁真会被那个妖道大卸八块么?”
对,我们今天“郊游”的真正目的,是来抓一条“龙”回不停。
那工人没有眼花,这鱼塘里真的有“龙”。
我入神地盯着水面,敖炽敲了敲我的头,说:“我说过啊,你可别再说这家伙是龙,连心里说都不行!我们东海龙族才是最正统的龙,那些‘饺子’只不过是妖孽,有很多都是需要被清理掉的毒瘤。”
“这个也是毒瘤?”我白了他一眼,看着在晚风中微微荡漾的水面。
敖炽不搭腔,不屑地扭过头,站起身,活动两下筋骨,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安静的人工湖:“我很久没下水跟人打架了,不过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是因为那妖道的威胁才来这里的,那死盔甲和那个洗碗狂跟我没什么交情,我只是见不得我们龙的名声被破坏罢了。”
“了解,为龙的荣耀而战!”我点头,拍他的肩,“下去吧!兄弟们等着你胜利的消息!”
“咦?你不跟我一起下去?”敖炽竖起了眉毛。
“我又不会游泳。”我耸耸肩,“再说了,我前天才烫了头发,不好沾水。”
“你又淹不死!你那头发烫没烫过都一个德性!”敖炽愤愤转过身。
“你确定你不需要氧气瓶什么的?你刚刚恢复不久,我担心……”我好心提醒。
“闭嘴!咱们这么熟,我有过这么弱的时候么!”敖炽冷哼一声,“不消一刻钟,手到擒来!”
“您走好!”我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再不送他走,不知他还要唧唧歪歪多久。
不过龙就是龙啊,哪怕是被踹下水,落水姿势也十分漂亮,一道闪电似的没入水下,竟连水花都没激起几朵,奥运冠军都不及他呀!
“老板娘,不会有问题吧?”纸片儿还是很担心的样子。
“这么担心赵公子他们?”我看着肩膀上这小人儿,笑,“平时可没觉得你跟他们多兄弟情深呀。”
“什么呀!”纸片儿跳着脚说,“他们要有个三长两短,不停里的杂活儿就得我一个人来了!而且工资是肯定不会涨的!”
“哦,你还真了解我。”我点点头,不说话了。
最近,不停的生意一直挺平稳,来住店的有人,有妖,没人妖。我跟敖炽照样打打闹闹,风平浪静地过日子,碗千岁那家伙死赖着不走,看在他洗碗洗得又快又好,做家务又是一把好手的面上,我暂时默许他留在不停工作。
但,昨天夜里,大家的生活都被一个突然杀来的道士搅乱了,可这道士并不是跟碗千岁过不去的那个,大家都不认识。
于是生活片突然就变成了武打片,道士用符咒困住了赵公子跟碗千岁,所幸纸片儿行动灵巧,逃到我身边来,才没变成人质之一。
我看出这道士不是三脚猫,这个人,有真本事,并且对我跟敖炽的底细了如指掌,一开始就没有把我跟他作为攻击对象。千年的树妖加上神威赫赫的龙海龙族,要对付这样的组合,需要的是本事之上的本事。道士显然明白这一点。
“我来做笔交易!”道士胸有成竹,这家伙一点不怕我们。
“抱歉,我这里唯一的交易是住店。”我反感被威胁,我知道这厮对付不了我跟敖炽,但确实可以毁了赵公子跟碗千岁。
“那我就住店。”道士坐下来,放下手里的剑,“但我只住一天,后天天亮之前,如果我们的交易没有成功,这两位的下场必然不好。还有,别对付我,困住他们的符咒只有我活着才能解。”
好淡定的人。
“真是年轻有为。”我笑道。这道士不但年轻,还貌美。
一个长发飘飘穿着时尚的女-子,足以颠覆普通人对道士这个职业的传统认知,总觉得所谓道士,要么是三缕长须仙风道骨的老头子,要么是头上顶个馒头、一身玄袍不苟言笑的男女。要不是看到这位使出的是正宗的道家符咒,我只当对方是个身怀异术、游走江湖的另类高手。而敖炽的视线,很长时间都停留在她带来的那把剑上。
“住店付钱,天经地义。”我伸出手去。
“两只妖怪的命还不够?”这女-人无赖得紧。
我想捏死她。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历来沉不住气的敖炽却一反常态,要我不要发飙,坐下来,听那家伙怎么说。
这一说,就说了一夜。
然后,今天,我们便来了这鱼塘。
我一边看时间,一边盯着水面,敖炽下水十分钟了,没有任何动静。
“你老公不会淹死了吧?”纸片儿乌鸦嘴地说。
“你死十次他都死不了。”我遗憾地回答:“淹死的龙跟有恐高症的鸟一样稀有。”
话音未落,水面突然动荡起来。须臾之间,水下便有如原子弹爆炸,掀起数十米高的水浪,一团光影循着浪花,破水而出……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
不动照例坐在水晶宫七号街的蓝珊瑚椅子上,摇头晃脑唱着他最爱的曲子,四周不时冒出的串串水泡也变得很有节奏。
他早就不记得这个暗藏水下的世界属于长江之中的哪片水域了,只知附近的某个渡口挺热闹,热闹了成百上千年,有和尚从那里东渡出国,有文学青年在那儿诗兴大发,有皇帝来度假的,也有女-人跳河的。另外,每隔些年头,水面上的世界总会传来隆隆的炮火声。幸而他离水面很远很远,好吃好睡没烦恼。
这个水晶宫小区,早些年也不叫这名字,那时候,能断文识字的居民们聚一起开会,说还是给咱的窝起个名吧,不然搞得自己像无主孤魂,一点归属感都没有,虾兵蟹将蚌壳妹子们一合计,说叫“龙宫”吧,外人听了多威风!没准哪一天大家真能成了龙呼风唤雨呢,但是,有两票反对,一票来自不动,一票来自乌龟老陈。
不动说,这里又没有龙,做人做妖怪都要诚实。
老陈说,我跟不动的意见一样。
鉴于老陈在这里年纪最大,不动长得最帅,大家同意了他们的意见,把龙宫换成了水晶宫,虽然这江河之底没什么瑰丽壮阔的景致,但也是闪闪烁烁,有花有草,有如一块水晶,悄悄躺在世人不知的空间。
随着时间的推移,水晶宫也与时俱进,扩大成了水晶宫小区,居民们越来越多,但长留下来的很少,那些小鱼小虾见些世面之后,便收拾行李走了。他们说这个地方太小,限制了他们的职业规划,听说只要到了海里,就有机会修炼成龙,如果能去到东海,那就更不得了了!反正,想走的都走了,至于他们是走到了海里还是人类的碗里,那就不清楚了。
不动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完全宅在这里一动不动,妖娆的蚌壳妹子们多次邀请他跟她们一起去别的地方旅游,他都拒绝,他只喜欢听她们眉飞色舞地讲述住在黄河深处的白龙有多酷,大西洋氏那些跟外星人沟通的鳗鱼怪有多聪明,总之,热爱旅行的蚌壳妹子们见过的帅男妖越多,不动就显得越土鳖了。他不会耍酷,不会外星语,一点闪光点都没有,终日只在他的椅子上,像世间那些摇着蒲扇乘凉的老头子一样,虚度光阴。
最初,还有人出于对他的敬畏跟崇拜,把外面带回来的礼物送给他,这把蓝珊瑚椅子,就是老早老早时,一个对他颇有意思的龙虾美眉从外海带回来的宝贝,他笑纳了这份礼物,拒绝了龙虾美眉的心,害得龙虾女大哭一场,远嫁他乡。
“你还真拿自己当条龙么!不过是条臭蛟,拽个屁!呸!”龙虾女临走时,指着他的鼻子骂。
“姑娘,祝你新婚快乐,白头偕老。”他笑呵呵地说。
水晶宫众妖之所以崇拜不动,就是因为他是一条蛟,最接近龙的妖怪。
人们常将蛟龙放在一起,其实蛟是蛟,龙是龙,长得虽像,实际却隔着一条草根与贵族的鸿沟。再不济的龙,也有与神媲美的身份,再厉害的蛟,也不过是妖怪的一员。
但,有个说法是,一条蛟只要能吃掉一条龙,便能变成最凶猛的桀龙。桀龙是龙中的异类,拥有的绝不是普通意义上呼风唤雨的能力。不过,吃掉龙有蛟实在少得太可怜,反倒是被龙吃掉的蛟,数之不尽。想当龙,哪有那么容易!
所以不动哪里都不去,也从没见他表露出一丁点儿对吃一条龙的渴望,他就乐意留在水晶宫,听妹子们八卦,看老陈练太极,冬去春来,波澜不惊。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不动微闭着眼,手指轻扣着膝盖。
啪!一只绣花鞋砸到他脸上。
“还唱还唱,唱你个死人头!家门口打起来了!”削肩细腰,一身锦绣旗袍的妍媚女-子,脚上套着一只绣鞋,气急败坏地跳到他面前。
这女-人叫杜十娘,几百年前,从渡口那儿漂来的船上跳了河,为情自杀还抱着满满一箱珠宝,没救回来,肉身喂了鱼,精魄化成了水魅。当时倒是有不少人来打捞,但都不是捞她,只为了她那百宝箱。这女-人的玻璃心碎了一地,想自杀,又悲剧地发觉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幸而遇到了出来散步的不动和老陈,这才把这落魄大美人带回了水晶宫,虽然妖怪堆里多了一只水魅,但大家并无歧视之意,由得她安心落脚。对于这一点,杜十娘感激和困惑,妖怪尚有容人之心,李甲那死男人却嫌她出身烟花地,区区百两纹银便将她卖给他人。略过杜十娘心路历程不表,这女-人在水晶宫里,倒是顺利完成了从怨妇到悍妇的进化。她爱上了旅行,五湖四海到处跑,去的地方越多,越活得像个呛口辣椒。用她的话说,她不是死在李甲这衰男人手里,而是死在头发长见识短。若她还能再当一回人,断不会为了任何人或事放弃自己的性命,超级不值!
“咱不是说好不拿鞋底子招呼人的么。”他把鞋子扒拉下来,俯下-身,好脾气地给她穿回去,“打架斗殴不是常事么,值得你这火烧-屁-股?又是二号街的老鳖兄弟内讧?”
“不是他们!是个道士啊!正跟千魂洞里的那条青蛟斗得你死我活!再打就要打进咱家门儿啦!”她把他拽起来,“赶紧找个地方躲躲呗,两个都不是好惹的主,伤及无辜咋办?”
“来了道士啊……”不动远没有她那么惊慌,“我去看看。”
“去不得!打得好厉害!那道士简直不要命了!”杜十娘拽住他,“别忘了,你也是蛟!”
话音未落,整个水底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震得晃了几下,底层的河沙都被震得翻滚起来,小鱼小虾们吓得钻进了石头缝里。
闻讯而来的老陈,耸起鼻子在水里嗅着,皱了皱他雪白的长眉毛,说:“居然有人敢对那条青蛟动手,不想活了么?它那千魂洞里的白骨,起码有一半儿都是那些道士的。”
“确实有趣啊!得去参观参观。”不动快速地朝水晶宫的大门而去,边走边说:“我赌十个豆沙粽子,道士会赢!”
杜十娘跟老陈面面相觑,这货自己不也是蛟么……
左展颜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喉间的血腥味阵阵袭来,身\_体各个关节都像被拆开了似的,说不出是痛还是麻。
“救得回来不?”
“伤口多得跟人行道似的,挨个缝起来也要老半天呢!哎哎,我的针呢?十娘你帮忙穿一下线,我眼花。”
“好俊的娃!好久没看过这么高素质的道士了。咳,做平面模特也比当道士好啊!可惜了。”
“杜十娘,把你的口水擦一擦,落到伤口会感染的。不过也是,瞧这面如冠玉、宽肩长腿的范儿……”
“你们两个给老夫滚出去!”
左展颜的耳边,不断涌入这些句子,一些人影在面前晃动,看不真切,但味道却十分清楚。
妖气?!左展颜一个激灵,猛睁开眼,正要起身,头上却冷不丁被人重击一下,彻底晕了过去。
他再度醒来时,整个人很是舒服地躺在铺满柔软水草的超大贝壳里,全身伤口已被仔细缝合,一块块灰蓝色的--湿--泥覆在伤口处,用薄而韧的水藻固定,幽蓝碧绿光华潋滟的河水在周身缓缓而动,讲不出名字的小鱼晃着七彩的尾巴,在一串串水泡里顽皮穿梭。
一道极冷极寒的雪光刷一下横过左展颜尚还迷离的视线——不动站在贝壳床前,利落地抽开一把三尺长剑,啧啧道:“好名贵的桃都剑,原来小可是左家的传人哪。”
左展颜愣了愣,旋即不顾浑身伤口,从贝壳里疾速跳出,一手掐住了不动的脖子,发白的嘴唇微微一动:“妖孽,别拿你的脏手碰它。”
啪!一只鞋底子直接拍到了左展颜头上,杜十娘一手叉腰地骂:“若不是这些妖孽,你这高贵的人类早就淹死了!不就是个道士么!不就长得小白脸么!你还真当自己癞蛤蟆附体水陆两栖呢?”
“你……”左展颜被拍得眼冒金星,扭头怒视她。
“还敢瞪我?”又是一鞋底子,直接拍他脸上。
“唉,好了,再拍就成平底锅了。”老陈慢吞吞地走过来,把一个紫檀木小香炉放在贝壳做的小桌子上,对左展颜道:“这是我从外头捡回来的,是小哥你的东西吧?呃,还装啥气场呀,你如今连条小鱼都杀不了。该换药了。”
左展颜从不动手里拽回他的剑,松开了手,冷冷注视着这三个妖怪:“若让我活着,将来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道士跟妖怪,黑白对立,绝无妥协,不能损了我们的名声——从小到大,他们都是这样跟他讲的。
“我本来就不跑的。水晶宫是我的家,我很宅。”不动笑呵呵地说,“老陈说,你的伤很重,起码得修养半个月,安心住下吧。我们喂你吞了辟水珠,你将来出-水的时候记得吐出来,不然上了岸会渴死的。”
说罢,他的目光有意无意朝左展颜的后脖子上瞟了瞟,笑了笑。左展颜皱眉,却拒绝老陈给他换药,冷冷问:“那只青蛟呢?”
“跑掉了。”不动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你刺了它一剑,不过未中要害。反而你浑身是伤,我们要是去晚一步,你真的没命啦!”
左展颜握紧剑柄,什么都没说。
“你似乎并不关心它逃去了哪里呀。”不动看着他的脸,笑道,“这很不像一个拼命斩妖伏魔的道士的风格嘛。”
左展颜出其不意地将剑一抖,露出半截剑刃闪电般抵住了不动的脖子,低声道:“你也是蛟,就算化身人形,我也能闻到你的气味。你信不信我可以先宰了你,再去找你的同党!”
“纠正一下啊,只是同类,不是同党。”不动转着眼珠子,桃都剑的剑刃跟寻常兵器不同,不冷,反而是热的,温度越高,力量越大。曾经,也有一把桃都剑像这样贴着他的脖子,那火焰般的热度,差点烧穿了他的皮肉。他笑笑,用手指弹了弹左展颜的剑,说:“小哥,你的剑太凉了。还是好好歇息吧。”
杜十娘白了他一眼,啐了一口:“早叫你别救这白眼狼的,咱们是万恶的妖魅,人家是正义的战士,活该被人割了你的脑袋!”
“年轻人,有话好好说嘛!现在不是时兴和谈么!”胆小的老陈见有人亮了兵器,火速缩回他的壳里,只敢探出小半个脑袋说话。
“听大家的吧,你现在需要的是药品跟休养,不是威胁他人。总得养好了身-子,才好拯救他人,继续当地球卫士嘛!”不动觉得脖子上的剑刃有一点点升温。
“拯救他人……”左展颜失神片刻,似在犹豫什么,旋即将剑刃逼得更近,“你,跟我走!”
杜十娘觉得情形不对,正要有所行动时,左展颜不知从哪儿钻出一股异力,扯下脖子上挂的一块黑石坠子朝空中一扔,竟化成一方由金红之气架成的八卦图,光华犀利,杜十娘还未靠近,已被这玩意儿震开了去,连更远处的老陈都被这八卦图的力量波及,哎哟连天地朝后滚出了老远,整个水晶宫都因这八卦的力量微微摇晃起来,鱼虾蟹贝们吓得四散而逃。
约摸两三分钟后,这八卦图才渐渐消失在水中,缓过一口气的杜十娘跟老陈发现,万年宅男妖不动,通过被绑架的方式,离开他多年不曾离开的家。
不得不说,绑架者跟人质都太不专业了。
左展颜从挟持他上岸到现在,中途晕了七次。每一次都是不动用自己的灵力把他救醒,然后再被他挟持着继续赶路,居然完全没有考虑过逃跑。反正到了后来,连左展颜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当然,他是绝对不会对妖怪说谢谢的,连个笑脸都不会有,只是再没拿他的剑向着不动。
道士与妖怪的搭配固然奇怪,可在寻常人眼里,他们只是两个外表都很出色的年轻人——一个短发黑衣,冷硬干练,看人的眼神永远充满着防备;一个长发及肩,面色平和,明明还是翩翩少年郎的脸孔,黑发中却已见银白,但仍是不显老,看上去更像个故意把头发染成这般的男人。
刚开始的时候,左展颜因为元气不济,无法飞天遁地,两个人身上又一毛钱都没,万幸他的障眼法还能勉强使用,这才能拿一包心相印纸巾当百元大钞糊弄了别人的眼睛,不但解决了吃饭问题,不顺便租了一辆小越野,沿着荒凉的国道,一路向南边的另一个城市飞驰。
很久没上岸的不动,显然对这种车速十分不适应,一路晕车,吐了八次,然后半死不活地翻着白眼叹道:“我才发现,我一点当人质的觉悟都没有啊。曾经有七次逃跑的机会放在我面前,但我没有珍惜,直到失去才后悔莫及,人生最痛苦的事……”他看到反光镜里左展颜刀子一样的眼睛,马上更换了抱怨内容,“呃,我说你到底要把我弄哪儿去啊?杜十娘跟老陈不会给我准备赎金的,我自己也不富裕。”
“你不救我,你就什么麻烦都不会有。”左展颜猛一个左转变,不动差点又吐了。
“我知道了,你这个变态道士,喜欢把爱晕车的妖怪抓到车上,用这种方法将其折磨到死!”不动悲恸地拍着大腿道。
左展颜斜睨了他一眼,觉得自己终于遇到了妖怪中的奇葩。
过了今年中秋,自己就有一千几百岁了?左展颜自己都不是很清楚了。好在那紫檀小香炉还在,当年搬家的时起时候,一页观里的东西被同道们瓜分一空,其它人都带了好多东西走,只有他拍拍-屁-股,带着自己的剑就出了门,要不这个香炉小巧便携,又是一页道长那老头儿送他的第一件生日礼物,他可能连它都不会要。
每过一年中秋,他都往香炉里扔一个小纸团儿,要知道到底多少岁了,把纸团儿倒出来数数就清楚。可是,数它们干吗?人活得太长,年龄就变得毫无意义,以一个人类的标准来看,他早就是个活生生的老不死了。
对于大多数妖怪来说,他活得越长,越是一种灾难。一页观里的左展颜,在同门眼中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多年来,死在他手里的妖怪不计其数。他没有任何业余爱好,他的生命,除了对付妖怪,还是对付妖怪。那些被他从妖怪手中救下的人,都赞他是举世无双的大英雄,一身正气的男子汉。
这样的好评太多了,耳朵都快被塞-满了,可他对这些赞美本身毫无兴趣,甚至有点厌恶了,但,又觉得自己很需要这些烦人的赞誉。
一个人,追求的竟是自己很厌恶的东西,这跟爱上一个自己讨厌的人一样悲剧。
每次他都抱着这样奇怪而矛盾的念头,离开那些对他千恩万谢的人,一句话不说,一点笑容也无。
千年前,真正的一页观就没有了,说是搬家,倒不如说是分家。黑山和阿浣斗了三天三夜,阿浣输了。照约定,谁输谁就永远离开一页观。他们两个,算是左展颜的师弟妹,黑山还是一页老道临死前钦定的继承人,继续领导一页观。阿浣不服,说论道术,黑山不如自己,论年资,还有个大师兄左展颜。可惜,她的异议,老头已经听不到了,他死的时候,糊涂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阿浣曾撺掇他与她合作,把黑山踢出局,他没理她,闷声不响地带着剑出去追杀作恶多端的九头虫妖。
等到他回来时,输了的阿浣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带着一帮忠实于她的拥趸们,走出一页观的大门。
她出门,他进门。两肩交错时,阿浣说:“老头把你养大,最后还是容不下你。”
他进了门,收妖袋里,九头虫妖的尸骨已经化成了污水。不久之前,被它吃掉了孩子的父母,声泪俱下跪在他面前,说来世做牛马,也要报答他为子报仇的大恩。他觉得,这样就行了。
没有给阿浣任何回应,他反手关上了大门。
从那天起,一页观的力量便一分为二了。没人知道阿浣带着她的人马去了哪里。黑山说,这女-人心肠阴毒,怕她将来回来寻仇,为防万一,决定搬往他处。谨慎的黑山在有生之年,把一页观搬了五个地方,越搬人越少。
黑山显然不是个好领导,他容不下任何可能超过自己的人。资质好的后辈都被他想方设法逼走了,到他死的时候,一页观里只剩不到十人。
“师兄,你想坐我的位子么?”弥留之际,他眼神浑浊地看着病榻前的左展颜,“可是老头背着你,亲口跟我交代过,不论如何时移世易,左展颜永不得继承一页观,‘若循规蹈矩,积善除恶,可留之。若出一错,群起诛之,勿念旧情。’这个命令,要代代传下去。”黑山笑出声来,抬起枯瘦的手指向他,道:“左展颜,你的秘密……”话没说完,他的手垂了下来。
左展颜替他合上了眼睛,然后又出去抓他的妖怪了。
或许一页观命不该绝,接下来的继承者都比黑山强,从年轻有为奋斗到白发飘飘,到现在,一页观历经沧桑变革,已经是圈儿里响当当的名号,门下弟子渐多,他们以不同的身份隐于人群,行降妖伏魔之事。只不过,最近十多年来,一页观又开始走下坡路,皆因世上的术师门派越来越多,三脚猫有,真高手也有,大家各凭本事,虽然矛头表面上都对准妖魔邪祟,可暗地里却是彼此较劲,一争高下。到了现在,仅凭过去的威望,不会有人买账,这已经是个什么都要讲谋略讲实力的年代。妖怪们也越来越聪明强壮,不再轻易被术师产宰割。于是,这一切都让一页观这样的老字号十分尴尬,如今收归门下的弟子,大多资质平庸,且不肯吃苦修炼,半路改行的也不在少数。
新任的继承者是个叫沈蔷薇的年轻姑娘,据说还是个从国外名校学成归来的女博士。女博士跟道士的混合体可能有点奇异,但沈蔷薇复兴一页观的愿望,比任何人都强烈。
不地,不管一页观如何变化,左展颜还是老样子。每一任继承者都对他礼貌有加,依然尊他一声师兄,可有时候,所谓礼貌,不过是拒人千里的工具。
沈蔷薇看他的眼神,跟黑山临死时投向他的眼神,很像很像。
“小心!”不动大叫一声。
陷入回忆的左展颜忙一打方向盘,险险避开了一头从道旁突跑出来的大黄牛。
“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左展颜说。
“如果你说请我帮你一个忙,我可能会同意。”不动笑道。左展颜不答话,猛地加大了油门。
初夏是这座临水之城最好的季节,蜿蜒宽阔的河水自北向南,流淌了上千年。
城中五星酒店顶层的豪华套房,走出阳台,江河之美景,尽入眼底。
一张椅子摆在阳台上,有人坐在上头,举着望远镜,观赏着傍晚的河岸,船来船往,灯火点点。
“很美啊。”椅子里的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日语,“大家都到齐了吧?”
几个游客打扮的男女,站在椅背后,为首的中年男子朝椅背鞠了个躬,同样以日语回答:“社长,我们的人都到齐了。”
“那明天上船之后,就好好欣赏沿途风光吧。”椅子里的人放下望远镜,日暮后的黑暗遮住了此人的脸孔,“以后,中国这里,会是我们的天下。”
“是!”所有人整齐划一地鞠躬。
居高临下地看去,远处的港口一片宁静,停泊在那里的大小船只像一只只困倦的猫儿,伏在水上,什么都不能将其吵醒似的。水声跟风声融在一起,在夜空里奏出舒缓的小夜曲。此刻,什么看起来都很好,但仅限于肉眼所能看到的地方。
与此同时,城中一座普通的居民小区内,年轻的母亲一边替刚刚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收拾背包,一边跟丈夫抱怨道:“小坤每个周六都要去学芭蕾舞,这下好了,明天去不了了。他们学校也真是的,组织什么水上一日游,真耽误事儿!”
“我给他们郭老师打电话问了,说是小坤他们班评上了什么先进班集体,所以学校才特别组织这次活动。孩子嘛,该玩儿的时候还是让他们玩儿,少上一次芭蕾课没什么。”丈夫继续翻着报纸。
“是啊是啊,郭老师说了,这次的活动很有意义,还要我们回来每人写一篇游记呢。”最高兴的是女儿,在屋子里欢呼,“耶!太好了!明天可以坐大船不用上芭蕾舞课了!”
翌日,一群穿着统一校服的小学生在码头前的广场上集合,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在一个年轻女老师的带领下,高高兴兴地往前走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本城的一艘普通中型游轮“黑珍珠号”。这艘游轮的路线历来都是固定的,沿河南下,主要供游人欣赏沿途风光,至出海口返航,全程约三个小时。
今天,除了四十个小学生,还有两个旅行团也上了黑珍珠,加起来不到百人,以至于偌大的船舱显得特别空荡。这艘船以前叫胜利号,被承包后专做游客生意,可惜因为设施不够先进,被其他的豪华游轮抢了不少生意,就算承包人将它的名字改成黑珍珠号,也没有沾上杰克船长的人气,只能靠几个小旅行社带些散客来,勉强维持。今天的生意已经算不错了,本来只有一个旅行团,后来又加了一人,而且这第二个旅行团出手特别阔绰,承包者连呼运气好。
汽笛声中,黑珍珠号划开水面,缓缓驶离了码头。
最兴奋的,当然还是那些小学生,每个人都占据了靠窗的位置,对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天真地挥手喊叫。
离码头越远,女老师的脸色就越严肃,不断提醒学生们注意安全,看着船舱后部那些旅行团里的男男女女,她的脸上渐渐没有了春风拂面的笑容。她起身去了洗手间,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小五,为什么船上会有别人?不是让你包下整艘船的么!”
“我也不清楚。我确实是付了钱让他们不许再让别人登船的!肯定是对方见钱眼开,回头我找他们算账付出!”
“行了,先不说这笔。反正你让大家小心看着这票人,别让他们乱了我们的大事。”
“明白,老大。”
时间如同水流,很快过去。
当天晚上,城里发生了几件事。
第一,某小学某班的家长集体报案,说被班主任带出去游玩的孩子到现在还没回来,完全失去了联系。
第二,该小学校长坚决否认批准过这个活动,相信只是该班班主任的私人决定。
第三,鉴于事态严重,警方于当夜前往班主任住所调查,却发现郭姓女教师昏迷于自家卧室。经救醒后,郭老师说三天前曾有一快递员来送包裹,她开门取件时,闻到了奇怪的香味,随后便人事不省到现在,中途发生过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家长们不信,说白天亲眼见到她在码头前带孩子离开,不依不饶,场面一度混乱。
第四,黑珍珠号失踪了。
墨黑的海面上,黑珍珠号缓慢地漂移着,所有引擎都被关掉,这巨大的铁壳有如一只没有目的地的幽灵,随水而动。
夜空跟海面的界限已经分不出来,船上的探灯作为唯一的光源,照亮四周很有限的范围。白茫茫的雾气时淡时浓,穿梭其中,隐隐有种不在人世间的错觉。海浪拍在船舷上,哗哗作响。除了这个声音,四下再无动静,除了黑珍珠号,附近也再无其他船只,孤独得可怕。
“郭老师”站在船头,长发与衣裙逆风飞舞,她一手捏着一个瓷瓶,一手撕去脸上的人皮面具。
“老大,都布置好了。”穿着灰色衣裳的小五站在她背后,“除了孩子,那些旅行团的人也落了药,都睡熟了。妈的,那帮人全是日本人,一路上拿鸟语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现在可算是清净了。”
“把他们往船舱中间挪,别靠近窗口。让大飞跟红红好好照管他们,尤其是孩子,别出岔子。”沈蔷薇将人皮面具扔进海里,看看手里的瓷瓶,嘴角一扬,“谁才是术师之正统,今日之后,当见分晓。”
“对!早就该让那些轻视咱一页观的家伙们清醒清醒了,论历史论背景论实力,他们哪个能敌?最嚣张的就是白家那伙小畜生,居然说我们一页观‘廉颇老矣’,KAO!咱们就让他们看看一页观真正的实力,让那帮人统统闭嘴!”小五气鼓鼓地说。
沈蔷薇笑笑,看着脚下深不可测的海水,将瓷瓶放在手上,默念几句咒语后,将瓷瓶往前方一扔,那瓶子打着旋儿飞出去,最后竟停在半空。
“出!”她一指覆唇,呵斥一声,便见那瓷瓶瞬间四分五裂,盛在其中的殷红血液在空中化成一场细密的血雨,尽数落于海水之中。
沈蔷薇满意地放下手,盘腿坐在船头,闭目休息。
大约一个钟头之后,船上所有还清醒的人,突然感觉一阵异常的震动,由弱到强,从船底而来。
一直平稳的船身,开始剧烈地左右摇晃。海水之下,巨大的黑影从四面八方而来,逼近这艘孤立无援的黑珍珠号。空气中的腥膻之气越来越重,熏得人想吐,小五屏住呼吸,忍得十分辛苦。
这时,寂静的海面似被炸开,一道巨大的水浪轰然而起,足有几十米高,随之而出的,还有一条巨蛇般的物体,血红的眼睛比车头灯还大,张开的大口喷着腥臭不已的黑气。两排银色的利齿闪着寒光,如锯齿般慑人。关键是,这样的玩意儿,不止一条,掀起的水浪越来越多,连在一起,竟成了一股滔天巨浪。
沈蔷薇略略变了脸色。
小五张着嘴,结巴着说:“咋……咋这么大?!”
“动手!”沈蔷薇大喊一声,一跃而起,闪电般从腰间抽出了她的剑。
另一边,二十来个伪装成游客的一页观门人按照之前的计划,运起飞天之术,直往半空,念动咒语,在空中牵出了本门至宝,专用来困住妖物的紫芒淬星网。远远看去,这紫气缭绕晶光闪烁的巨网,仿佛一片被众人造出的星空,美妙之极且气势磅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下头那些蛇般的妖物压了下去。
沈蔷薇执剑站在最高的地方,冷眼看着那些自以为是、邪恶低贱的妖物被她的网压入水中,拼命翻滚扭-动,那网中晶亮的光点,不是装饰品,而是用一页观的秘法炼制出的六棱白金刃,一旦妖物入网,越是挣扎网收得越紧,这些身带咒法的六棱白金刃便如同利齿一样,深深咬进它们的身\_体,使其妖气减弱,失去反抗之力。
看着眼前的情景,沈蔷薇的心渐渐放下,虽然这些被童子血引来的蛟看起来有些诡异,跟她之前预估的并不一样,可是,似乎也没有什么难对付的地方。
她下这么大赌注,要的就是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看轻一页观的家伙们甘拜下风。
妖物之中,最为凶猛狡猾的一类,蛟当之无愧。但凡跟妖物为敌的术师,一生中哪怕只斩杀一条蛟,也能被引为至高荣誉。而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派术师,可以在一夜之间剿灭这么多只蛟。一来,蛟平日多藏于深水之下,喜独居,行踪诡秘迅速,极难追捕。二来,蛟的力量远大于寻常妖物,因为它们是最接近龙的存在。
沈蔷薇看着越收越紧的网,看着网中那七八条不断挣扎的战利品,露出了笑容。
船舱内,留下看守的大飞跟红红紧张地关注着窗外师哥师姐们跟蛟的战斗,却没发现后头那些他们以为已经睡着的日本人,已经悄悄睁开了眼睛,其中一个年逾古稀的干瘪老太太,更是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只有那帮孩子,挨个靠在一起,睡得很香很沉……
深水之下,不动拽着左展颜,以他独有的能力推开一切阻力,飞速游动。
左展颜要他做的事,就是当他的免费水下推进器,要求他以最快的速度带其前进。
不过,左展颜的伤并没有恢复得很好,虽然吞了辟水珠,但是这种超负荷的运动还是让他十分难受,胸口仿佛压了巨石,要将他活活压死似的。
“我可以慢一点。”不动看了看他,脸色比死尸好不到哪里去。
左展颜要他替他做一件事,但他至今没告诉他到底是什么事。等他们飙车赶到了这座城市的码头时,天已经黑了。该返航的船都回来了,唯独没有黑珍珠号。几辆警车闪耀着警灯,停在不远处。
他在码头沉默了半分钟,似乎做了个很重要的决定,然后便拽着不动跳下水去,要求不动用最快的速度,带着他追上黑珍珠号。
不动说,我怎么知道那艘船在哪里。左展颜说,哪里有蛟的气味,哪里就是方向。
如果沈蔷薇他们成功了,那么此时也应该在回程的路上了,左展颜这样想着,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看到胜利归来的人。
他们从内河一直游出了外海,不动的鼻子里,嗅到了某些奇怪但熟悉的味道,越来越浓。
“在码头时,我看见了警察。”不动突然说,“我还听到那些跟来的父母们一路哭喊着说,他们的孩子上了黑珍珠号。你这么急追上去……”他眼珠一转,坏笑道:“莫非你的娃也在船上?啧啧,这么年轻就当爹了呀。”
“不要拿我消遣。尤其是这种时候。”左展颜冷冷道。
“哎哟,心眼儿别这么小嘛,别人说几句话你就不高兴,这多不好。”不动笑道。话锋突然一转,“还是你想补救些什么?”
补救?他有这么好吗?
三天前的早晨,他在他那个终年都晒不到太阳的小房间里吃面,活到现在,他的生活基本晨昏颠倒,白天睡觉,晚上抓妖。可这天早晨,他很早就醒了,准确说是整夜没睡。
房门被人推开,沈蔷薇走进来,说:“那孩子死了。”
他的筷子停了停,然后继续吃。
“胃口真好。”沈蔷薇转身欲走,又转过头,“你还是走吧,以后跟一页观再无瓜葛。师尊以前下的命令,你也是知道的。群起诛之的事,我不想做,你也别叫我为难。如今一页观已经风雨飘摇,想找借口扳倒我们的,大有人在,我不想因为你的失误落人口实。”
他慢慢吃完面,又躺回床-上,拿过一面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直看到天黑。
“叔叔救我……呜呜!”
昨天夜里,那只蜈蚣精被他逼到那座废楼的顶端,它用那个孩子的性命跟他交换活命的机会,如果他不肯,它就抱着孩子从几十米高的地方跳下去同归于尽。
他不肯。不过,他觉得他能救下那孩子。这不是第一次被妖物用人质威胁了,他历来处理得很好。
他的桃都剑朝那妖物刺了过去,蜈蚣精化成了灰烬,那五岁的孩子也坠下了楼。
他纵身去救,却不料一阵歪风突起,刮起蜈蚣精残留下的毒粉,迷了他的眼睛,千分之一秒的错过,孩子从高处落下,摔在一堆坚硬的建材堆上。
把孩子送进医院,他悄悄离开,身上的衣裳被孩子的血染得通红。如果你还有一口气,请你活下去,他站在离医院很远的地方,默默在心里说。
回去后,沈蔷薇看到他身上的血,他没有隐瞒刚才发生的事,只托沈蔷薇明天派人去医院看看。
叔叔救我……那孩子惊恐的脸,好像停在了镜子里。他把镜子扔到一边,起身,像从前那样,只拿了自己的剑,还有那个香炉,走出了天方大厦,一页观早已不再以道观的形式存在,如今,它就藏在这座五十层大楼的顶层,以普通人家的方式,隐秘地继续着它的使命。
离开时,他看到沈蔷薇在试戴她的人皮面具,她对着镜子练习微笑,说:“同学们好!”
“你这个赌注太大了。”他看着镜子里的她。
“有时间跟我废话,倒不如想办法去安慰一下那孩子的父母。肝肠寸断这个词,恐怕是师兄你永远都不能体会的吧。呵呵,最后一次叫你师兄,慢走,不送。”沈蔷薇头也不回,继续练习如何当“郭老师”。
他什么都没说,走出了大门。
看着他的背影,沈蔷薇松了口气,道:“总算干净了。”她关心的,只有她的大计划。
蛟最喜食人肉,尤其是幼童。以四十个孩子为饵,足以为她引来一群贪婪的蛟。届时将船开往外省的僻静处,从这些孩子身上采下最新鲜的血洒进水中,再以咒力将孩子们独有的鲜嫩“肉味”扩散再扩散……
既然不能逐一追杀,那就请君入瓮。
想对付蛟的术师很多,可沈蔷薇相信,没有谁能有她这般的魅力。要赢得多,当然要下大赌注。
沈蔷薇觉得一切都很完美,并且她有十足的信心,她“借来”的孩子们,一定会完璧归赵。
只需要一夜,她沈蔷薇一战成名,还有谁敢轻视一页观。海水里的怪味道越来越重,左展颜捂住心口,脸色越发惨白。
“快到了,坚持一下呗。”不动看了他一眼,“要不我给你唱个小曲儿缓解一下紧张的神经?我最喜欢唱花好月圆了!”
“不要!那样我可能死得更快。”左展颜厉声道。
话音未落,他们突听水面上传来了一阵强烈的爆炸声。不动迅速上浮,借着四散于海面上的火光,他们隐隐见到了一艘船的轮廓。
书面已经不由自己控制,这是沈蔷薇完全没有想到的。
那个瓷瓶里装的,不止是孩子们的血,还有弱化妖气的符咒,就算是强悍如蛟,一旦吞进这些有咒力的人血,其力量也会削弱不少。这是沈蔷薇买的保险。她要最大限度保证自己的胜利。
可事实却截然相反,这些血不但没有削弱蛟的力量,看起来还让它们变得更强大了。当她看见这些唾手可得的战利品突然扭转劣势,轻易撕破了坚不可摧的紫芒淬星网时,从来只赢不输气定神闲的她,第一次尝到了恐慌的滋味。
挣脱束缚的蛟们,张开血盆大口,朝这些将它们引来的人类扑去,此刻的它们要满足的不止是食欲,还有被攻击的愤怒。
沈蔷薇挥舞着她的剑,率领着一页观门人,在蛟群里左突右闪,海面已然成了战场,符纸带出的火焰,伤口洒出的鲜血,高高激荡的水浪,将黑珍珠号紧紧包围,船身剧烈摇晃阒,随时有翻船的危险。
大飞跟红红见沈蔷薇他们已露劣势,且好几个师兄弟已经成了蛟的口中食,便再也顾不上这些孩子,冲出去帮忙了。
“社长,要不要出手?我看他们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中年人撕掉唇上的白胡子,看着船外的战斗,对那干瘪老太太说道。
“不,我们这次来的目的,只是做最后的清洁工作。”老太太慢吞吞地说着,又看了看前头那些孩子,“你想想,如果那些孩子出了事,一页观的人,就算不被蛟吃掉,回去也要自杀谢罪吧?既敢冒大不韪,拿人命铤而走险,就得承担起任何后果呀。”
“社长的意思是……”中年人看着那些无辜的孩子。
“看戏。”老太太微笑。
外头,一共来了七条蛟,一番激斗下来,一页观的人已经死伤大半,而那些蛟,只不过是受了些轻伤。
很快,筋疲力尽、身负重伤的沈蔷薇不得不退入了船舱。印入她眼帘的,却是她平日里最信任的小五,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抱头鼠窜到后排那个老太太面前,惊恐万状地祈求:“千叶社长,求您赶紧救救我们哪!那些蛟已经疯了!它们会吃掉所有人的!”
老太太摸摸他的头,像在摸一条忠实的狗,用流利的中文道:“你是我们的大功臣,你不会被吃掉的。”
“小五,你在做什么?!”沈蔷薇捂着手臂上的伤口,惊异地问。
“这是个聪明人,懂得为自己打算。”老太太笑看着沈蔷薇,满是皱纹的脸,像朵干瘪的菊花,“要不是他换了你的瓷瓶,这些蛟可能已经是你们的战利品了。”沈蔷薇五雷轰顶。
“我们在那个瓷瓶里,加了些可以让妖物增加力量的秘方。这些蛟本来没有这么大的。嘿嘿,这个秘方大概可以维持十小时的作用。”老太太看看时间,“沈小姐还是抓紧时间想想怎么活下来吧。不过我提醒你一下,这些孩子可能一个都跑不了,如果你活着回去,可能比死在这里更麻烦。撇开孩子的父母不说,你们那些正义的同道们要怎么处置你这个不顾后果的刽子手呢?”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毒计陷害我们?”沈蔷薇再也没了往日的好形象,歇斯底里地朝小五跟老太太扑了过去,却被老太太的手下牢牢擒住了。
“把她带回去吧。很多人在等她给个交代。”老太太对中年人道:“通知田中一个小时后来接我们。这场戏差不多要散场了。”
“千叶社长,您可是答应过我的呀!我加入千叶会社,替你们做完这件事,你就扶持我做一页观的首领的!”小五抱-住老太太的大腿,眼泪鼻涕地说。
“当然,你是这件事的目击证人,我自然会带你走,只要你乖乖按我们说好的做。”老太太起身,面对船外的那些怪物,她毫无惧色,那些跟随着她的手下,也十分镇定,仿佛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被那些蛟伤害似的。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电光石火般闪进了船舱,以非常人的速度跟身手,一剑刺伤了制住沈蔷薇的两个大汉,将她拉到一旁。
“咦?这位是……”老太太惊奇地看着一身--湿--嗒嗒的左展颜。
“师……师兄?!”沈蔷薇看着这个从不被自己认可并且亲自赶走的男人,又惊又-羞-。
“一页观门下,左展颜。”他平静地回答。
“你也是一页观的人?他们的名册上似乎没有你的名字哟。”老太太笑着,脸色突然一阴,“不过,再来多少人也是枉然。”
这时,突听得一声巨响,外头的几条蛟竟用它们强有力的尾巴,狠狠击在船身上,船舱的玻璃瞬间碎裂,紧接着,这钢筋铁骨的船只在这些蛟的面前,竟虚弱不堪地断成了两截,船里众人纷纷落水,那些陷入深睡的孩子,一个个像沙包似的沉入了水下。
看到了它们最爱的食物,已经准备好大快朵颐的蛟们兴奋地朝孩子们扑去。动作最快的一条,大嘴已经在一个孩子面前张开,眼见着便要将其吞入腹中。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巨大的白影闪电般袭来,一条巨大的白色蛟尾直接撞在这贪吃鬼的身上,又一卷,将它扔出了老远。不等其余几条回过神,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如法炮制,将它们扔到了离孩子们很远的地方。
所有还清醒的人都呆了——他们清清楚楚看到了一条雪白的巨蛟,身量足足是那几只蛟的五倍以上,身上的每一片白鳞都泛着奇异的光芒,在五种颜色之中不断变幻,虽然它头上没有龙一般峥嵘威风的角,可是乍眼看去,跟传说中的神龙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它全身上下透出雄浑之气,断断不是那些只为了吃食而凶相毕露的贪蛟可比。
“这……”那老太太捂住了嘴,吐出一串水泡。
众人先是震惊,继而恐慌,争先恐后朝水面游去。那几只蛟似乎并不甘心放弃食物,突然结成了联盟,一同向白蛟发起了进攻。左展颜借着辟水珠之力,留在了水下,一手一个,拽住两个孩子便要往水上去。
七蛟之一见他要带走孩子,急忙从战圈中退出,凶狠攻击左展颜。左展颜不得不放开孩子,举剑迎敌。
白蛟虽大,可要同时应付七条被人为增强了力量的蛟,一时有些忙乱,其中一条蛟见有机可乘,突然放弃了同伴,朝孩子们冲去,随便找了个胖小子,张口便咬。谁知,它只咬了满口的海水,震得它牙疼。
等它回过神来一看,那四十个孩子竟一个不落地被圈进了一个巨大的气泡里,一只巨大的老乌龟跟一个水魅模样的女-子,拖着这个气泡飞快地逃走了。
失去食物的蛟暴怒地要去追赶,可是还没挪步,便被一阵漩流裹住,一阵翻滚之后掉进了白蛟的口中,它甩甩脑袋,用力一咬,口中的家伙被它一分为二,落入腹中。
本来心心念念来觅食的它们,未曾想最后的结局是,自己却成了别人的食物。
那白蛟似乎将身上全部的力量都使了出来,一鼓作气将这七个手下败将全吃了下去,连骨头都不吐。
左展颜举着他的剑,愣愣地看着它。
“我吃太多了,有点撑,上去做做运动。”白蛟突然开了口,然后咧开大嘴朝他笑了笑,便纵身往水面上去了。
水面上,老太太跟她的手下们拼命地划着水,小五紧跟着他们,生怕被扔下。沈蔷薇忍着伤痛,在水里沉沉浮浮,也想往前游,却力不从心。
一艘快艇从前方驶来,老太太松了口气。
可是,不等它靠近,这快艇突然离开了水面,被一条白色的蛟尾给生生拍散架了。
老太太一惊,继而暴怒了。白蛟从水下钻出,半个身-子立在海面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帮人。
那些人尖叫,逃跑,饺子似的在水里扑腾。只能老太太还能稳住,跟白蛟对视。
“你们不是中国的术师,来不属于你们的地方捣什么乱呢?”白蛟发话了。
老太太到底是见过世面的,硬是提着一口气,逼自己仰起头,大声道:“我们不过是好意来替你们清理门户!”
“咱们自家的事,自会关起门来自己解决,不劳外援。”白蛟突然把肚子一埋,近距离瞪着老太太,“你们用的术法也是传自中国,不饮水思源,反而整天想着犯上作乱,总觊觎别人的东西,这十分讨厌哪!”
“呵呵,中国的术师界都是些什么货色,你不也看到了吗?不过,我们千叶一派的创始人之一阿浣师傅,也是你们中国人,她的遗愿就是要将你们这些无能之辈清扫干净!这个世界,应该由真正的强者来领导!”老太太浑身发抖,但仍死撑着不肯低头。
白蛟眨眨眼,哈哈大笑,随即在她耳畔道:“无容人之量,何以称强。”
“你说什么?”老太太眼睛一瞪。
“听不懂算了,我才懒得对牛弹琴。”
白蛟旋即钻入水中,再出来时,左展颜跟沈蔷薇已被它驮在了背上。它扭头对左展颜道:“把你的辟水珠分给这小妞一半,不然这一路上非淹死她不可。”
沈蔷薇在海水里泡了太久,伤口又不停流血,整个人已呈半昏迷状态,嘴里喃喃着:“那些孩子……救……救命……”
左展颜神情复杂地看着沈蔷薇,从口里吐出个拇指头大小的碧蓝珠子,掰开一半放到她嘴里。
“坐稳了。”
白蛟看了左展颜一眼,正要再次没入水中,却被小五拦住了,这家伙拼命哀求:“求求您!也带我走吧!我是被那帮日本人逼的!我要是不照他们说的做,他们就要砍断我的手脚!老大,我错了!我不要留在这里,听说这片海域有食人鲨!这里流了那么多血,会把它们引来的!”
白蛟笑着摇摇头,说:“自古以来,我不惧外敌,最恨内贼。好好在这儿漂着呗。”
说罢,它又向千叶一派的那帮人大声道:“各位,我就先行一步了,虽然你们身上抹了蛟最忌讳的神龙血,那些家伙碰你们不得,不过鲨鱼好像不怕神龙血哦。”
笑声之中,白蛟躬身钻入了海水之下,再没有出来。
“妖孽!妖孽!千叶一派不会放过你的!”老太太狂怒地捶着海水,对身边那些手下吼道:“还不快想办法上岸!”
“社社社长……”其中一人,结巴着指着前方,五官惊恐地扭曲起来。
天已微明,清冷的晨曦中,数只尖尖的三角形物体划破了水面,快速朝这帮困于海水中的人而来……
水晶宫内,杜十娘戳着不动的头,骂道:“你个不省心的东西,叫你不要把这个道士救回来,你不肯,瞧瞧惹出多大的麻烦!要不是我跟老陈对你不抛弃不放弃,一路吃尽苦头追着你们到海里,那些孩子一个都活不了!”
“嘿嘿,所以,幸亏有你们呀。”不动赔着笑,指着他的蓝珊瑚椅子,“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这把椅子,送你啦。以后你就坐在这椅子上弹琵琶吧。”
杜十娘一愣:“哟,你咋变这么大方了?”
不动笑笑,不说话,突然上前把杜十娘一把揽入怀-里,用力抱抱,说:“这些年,水晶宫里有你唱歌弹曲儿,添了不少快活。如果以后你有再世为人的机会,记住,别再为任何衰男人跳河了。容得下幸福,也要容得下难过。如此,才会花好月圆。”
杜十娘怔怔地被他抱在怀-里,头上满是问号。那支《花好月圆》是她多年前听到岸上的歌女唱的,回来翻唱给他们听,不动喜欢得不得了,说这首歌好,听了让人心里舒坦平静,还缠着她教他唱,一唱就是好多年。怪了,这家伙是哪里不对劲了?
一旁,那些孩子舒服地飘荡在老陈给他们制造的大气泡里,呼吸均匀,酣睡未醒。
不动松开杜十娘,对老陈说:“我带他们去岸上。估计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就该醒了。”
“哦,好。”老陈神色有点不对,把气泡的一端交到不动手里,但自己又不肯放手,奇怪地跟他僵持着。
“老陈,我得出发了!”他看了老陈一眼,“你我认识上千年,天天在一起,还舍不得我呀!撒手!”
老陈撇撇嘴,到底还是松开手,很少发脾气的他大声说:“滚吧滚吧!”说完便背过身去,默默地揩眼泪。水晶宫的气氛突然变得有点悲伤。
从被那只白蛟带回水晶宫,到亲眼看着它化身不动,左展颜一句话都没说过,疑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不动身上。
“这小妞就交给你们照看了,等她伤好些便送她上岸。”不动瞅了瞅躺在大贝壳里的沈蔷薇,此时,她已清醒了不少,伤口上敷着老陈的独家灵药。
杜十娘不屑地哼了一声,本来么,哪有妖怪会对道士有好感的,这些家伙总是扯着正义的大旗,见妖就杀,也不管是好妖怪还是坏妖怪。
“不,我要回去。”沈蔷薇大概也觉得十分尴尬,以斩妖为己任的人,反倒被妖怪救了,实在是不想领这样的情,矛盾之极。
“心里觉得十分别扭吧?”不动看着她的脸,笑,“大可不必。面前这些是你曾经最容不下的妖怪,你现在有很多时间想一想,你容不下它们,是因为它们真的该死,还是你真正容不下的,是别人对你,对你们整个一页观的说长道短。等你想明白了,你就不会别扭了。”
沈蔷薇微微张着嘴,一时无言以对。
“我走了,你们保重。”他朝众人挥挥手,拖着这个大气泡,像拖着气球的顽皮孩子,高高兴兴地跑了。
初夏的今晚,夕阳像少-女脸上的胭脂,淡淡的,却又十分娇嫩,洒在水面上特别好看。
新建的大厦,是岸边最高的建筑物,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立在楼顶,每到夜幕降临时,广告牌就会点亮,内容是某地产公司新推出的楼盘“花好月圆”。
不动坐在广告牌上,笑眯眯地看着脚下那条他住了无数年的河。
“站那么久不累呀,过来坐下吧。”他拍拍身边的空位,左展颜皱皱眉头,坐到了他的旁边。
“你一路跟着我,又什么都不说,累不累啊?做人嘛,就求个轻松高兴。”不动拍拍他的肩,继续欣赏脚下这片开阔美丽的世界。
左展颜憋了半晌,终于开口,说:“你是一只魍蛟。”
不动眼睛眨了眨,转过头,看着他严肃的脸,笑:“对啊,我是一只魍蛟。除了老陈,你是第二个知道的。当然,如果你师妹够专业的话,她也应该知道了。”
“蛟食龙,即为桀龙,桀龙入世,必为帝王,性果决,重戾气,乱世由其而生,亡之又复为蛟,但以人形而存,曰魍蛟,若再现原身,则化烟尘,神魂两消。”左展颜一字一句将他从古籍上看到的话讲出来,停顿良久,“你知道如果你再现出原身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很多年以前,我也跟一个人像今天这样,坐在很高的地方,对面夕阳西沉。”不动并不接他的话,笑容仿佛沉在了天空那最后一抹嫣红里,“那个人也姓左,叫左岸,是个漂亮女-人。”
虽然年纪大了,可他的记性还不错,尤其是那个遥远的傍晚。
那天,他们坐的地方,是宫殿顶上,下头,人声鼎沸,刀光斧影,乱得像一锅开了的粥。
“宇文化及那帮人,已经冲进来了。”她看着脚下。
“早晚的事儿。”他一点也不担心,居然还笑得出来,“他们容不下一个比他们强的人。”
他吃了一条龙,其实要不是那条龙要吃他,他是不会还击的。他是一条非常奇怪的蛟,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从不在意他人看法,自由地活着。即便成了桀龙,化身为人,入世成帝,脾气也没变过,这四十九年来,他迁都洛阳,修建运河,不过是想令四方稳固,天下繁华富庶,世人安居乐业,却被诸多臣子诟病,说他骄奢-yin-逸,劳民伤财;他三征高句丽,只因对方“为臣而不礼”,数次扰我边境,国威不扬,蛮夷必然得寸进尺,却又被众人扣上好大喜功的罪名。
“你想做的事太多,那些人跟不上你,只好毁了你。”她叹气,“可惜大局已定,天下人都已容不得你。”
“我自己容得下自己就成了呀。”他大笑,“我做这些事,并不为他人之褒贬,只因我觉得做这些事是对的。我看到天下日渐繁华,看到百姓不必为水患发愁,看到外敌再不敢犯上作乱,我就很高兴呀。就算他们说我是亡国暴君,把我抹黑得一钱不值,也一点也不影响我的心情。”
“呵呵,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她摇头轻笑,“难怪你活得一点烦恼都没有。”
她跟他的关系,本来应该是死敌。她是左慈的后人,历来以斩妖除魔为使命,她知道这个皇帝不是普通人,是一条由蛟而成的桀龙,是邪恶狂暴的化身,除掉他是她的“责任”。但可笑的是,她跟他周旋了近十年,跟他越熟,越觉得所谓的“邪恶”,不过是不理旁人闲言的果敢,说做就做的气魄,这个家伙,活得比谁都自在。他也知道因为自己的行为,也牵连了不少人命,他并不避讳这些过失,跟她说,这条命先寄在她那里,时间到了,他自然会通知她来拿。
今天,他把她找来。
“我在世间四十九年,见多了众口铄金,蜚短流长,许多人把时间跟心情都浪费在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与评价上,整天想的是要如何获得一个好名气,为善欲人知,不知不为善,好没意思。”他伸了个懒腰,转过头看着她的脸,手指抚过她微微皱起的眉头,“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的眉头很少展开。这样的女-子,好难看呀!”
“呸!”她捶了他一拳,“左家的人,不论男女都会很好看。”说着,她的脸上浮出温柔的神情,轻轻抚着自己的腹部,喃喃:“你也会很好看的。”
她抬起头,对他说:“这个孩子,将来的命运注定不会顺利,或许会比他的母亲更不快乐,如果以后你们有缘相见,不妨跟他做个忘年之交吧。”
“哈哈,你不怕我把他带坏喽?”他笑过,神色渐渐沉下,“这孩子他爹,该不会已经被……”
“我是左家的人,他是妖怪,势不两立,我不杀他,左家声望不保。”她咬紧嘴唇,脸上一片凄然,“我欲花好月圆,奈何花已谢,月已缺。”
他长叹一声。
“我已经给这孩子起好了名字。”她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不论男女,都叫展颜,我会将这名字刻在这把桃都剑上。”
“好吧。”他看着远方最后一抹光线,又看看那些宫殿下四处搜寻他下落的人,笑笑,忽然抽出她的剑,一剑刺入了自己的心口,这个他人眼中的亡国皇帝,慢慢倒了下去,一道白气从他的身\_体里窜出,在她面前缓缓凝成了一个姿容出众的少年。
少年打量着自己,对她笑道:“这帝王身一死,我便成魍蛟,你可想好了,要斩我,只有现在这个机会。我说过这条命寄在你那里,如果你现在动手,我绝不还手。”
她握紧-了她的剑,这把剑,曾经也贴在他的脖子上,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见她没有动静,他又笑道:“你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么?我这一走,你再找到我可就难了。”
“滚吧。”她背过身去,“我总是想不出斩你的理由。”
“那我滚了,保重。”他腾空而起,飞进离他最近的河水之中,没有半点留恋,他从来是个自由自在的妖怪。
皇宫之中,他曾经的身\_体被杀红了眼的叛军找到,这个暴君,自尽实在太便宜他了,于是他们找来了白绫,又将这尸体“缢死”一次,方才志得意满昭告天下,暴君已亡,天下太平。
至此,谁是暴君,谁是英雄,便再也说不清楚了。
左展颜觉得脸上有点凉,摸一摸,全是泪。
“你与那青蛟殊死搏斗,真正的目的不是打败它,而是想自杀吧。”不动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左展颜的后脖子,一道隐蔽的两寸长的暗红色细线,埋在他的皮肉下,被头发遮住,“你父亲也是一只蛟,你在水中明明可以靠这道暗腮呼吸,可你跟青蛟斗法时,偏偏将这个腮永远封住了,摆明了没想活着回去。”
左展颜不语,半晌才道:“我欠一个无辜孩子一条命。”
“你只是容不下自己。”不动笑道,“你跟你母亲,还有我认识的许多人一样,总是活在别人的眼睛跟嘴里。记得我临走里问沈蔷薇的问题么?”
左展颜当然记得。他记性太好,可这并不算好事,想忘记的事永远忘不了。
他是人类与妖怪的孩子,他的母亲是术师中最负盛名的左家一脉,他们的先祖左慈,术法出神入化,杯酒戏曹操,千里取龙肝,一把桃都剑代代相传,斩妖除魔。可他的父亲,是一条蛟,化成俊朗书生,与母亲一见倾心。
十岁那年,母亲把他送到一页观,把自己的桃都剑交给了他,告诉他,只要他踏踏实实做个降妖伏魔的道士,只要人人都称赞你是正义英雄,只要你忘记你另一半身份,这世上便能容得下你。
真的么?他天真地问母亲。这十年来,母亲在所有人面前都隐瞒了他的身份,只说这是左家远房亲戚的孩子。他问她为什么,她说,为了左家千百年的声誉。那个叫一页的老道,是母亲的故友,她最终把他交给这老头照看,从此,他就是一页观的人。
然后,他再也没见过母亲。听一页老道说,送走他的第二年,她在对付一只白虎精的时候,死了。
这不可能是母亲的实力。他想不通。
一页老道说,她也许是倦了,这些年,她无一日开心。以前他不明白,到了现在他什么都理解了,因为他走的路,跟母亲一模一样。
一页老道知道他的身世,但是对他仍然不错,教他法术,教他道理,教他要做世间英雄。
展颜,你跟旁人不同,你是知道的,你身上有妖怪的血统。若是寻常人犯错,大家琮会原谅,给他们改过的机会,可你不行,你一旦犯一次错,大家就会说你魔性未除,必然杀你。你只有做一个比他人更出色的男人,用事实证明自己是跟妖怪势不两立的道士。如此,当可安然度日。你有千年寿元,不老之颜,该如何自处,好自为之吧。
一页老道当年跟他说的话,言犹在耳。
他照做了,母亲不也是这样希望的么。
只有别人说他好,他才有资格活在这世上。他杀妖怪,不是因为妖怪本身多可恨,他只想要他人的赞扬,证明他是个好人,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魔。
可是,杀了那么多妖怪,也救过那么多人,为什么那颗心,依然不快乐?
一页对他很好,可临死前还是下了“若犯一错,群起诛之”的命令,可见阿浣说得不错,一页从来没有真正“容下”他。在他眼里,自己不管做多少被称赞之事,也只是妖怪。后来的继承者们也是一样的,他们既忌惮他的本事,又鄙视他的身世,在他们眼中,他始终是跟正道不合的妖怪。
他也倦了。那个孩子因他而死之后,这种倦意更重。沈蔷薇要拿那些孩子去冒险,也随她吧,他太累了,不想管了。做再多,骨子里也只是个被“正道中人”唾弃的妖怪。看看黑山,看看沈蔷薇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吧,呵呵。
可是,如果自杀,未免太败坏名声,毕竟他是许多人眼里的“英雄”,英雄也闹自杀,别人会笑死吧,不如,换个方法。
那条青蛟的恶名跟力量,众人皆知,但无人敢轻易跟它挑战,它简直是道士的克星。可他去了,下水之前,还永久封住了后脖上,那道蛟才有的暗腮。
这样,起码别人会以为他是在一场正义战斗中付出了生命,对他的赞美不会变。
可是,上天又跟他开了个玩笑。这个叫不动的妖怪,出现在他生命即将消失的瞬间。
“其实我从来没想到过,我真会遇到左岸的儿子。”
不动笑笑,变戏法似的拿出那个香炉,“世界真他娘的小啊!”
左展颜见了此物,一愣。
“你救了那么多人也不开心,是因为你从不是为了救人而救人。你搞错了目的,自然体会不到其中的快乐。”他把香炉交到左展颜手中,“人也好,妖也好,如果只容得下赞誉容不得贬斥,是活不痛快的。而且,不但要容人,更要容己,你本来就有一半是妖怪,这是事实,怕什么呢?妖怪就不能享受人生,不能助人为乐?为什么要因为他人的眼光而扭曲自己的路?”
左展颜沉默许久,问:“你看了这香炉里的纸团?”
“嘿嘿,这不算偷窥吧?”不动狡黠地笑。
每个纸团里,写的都是他左展颜今年除掉了多少多少妖怪,救了多少人,有多少人说他好,末了,却都是是相同的一句——“但,仍无快乐。”
“今年你会在纸团里写什么?”不动笑问,“应该会比去年好吧,你看,你在最后关头还是去救那些孩子。而这些孩子永远都不会知道是谁救了他们,连一声谢谢都不会对你讲。”
“如果不是你拿着桃都剑,说我是左家的人……”
“是不是这句话激到你了?你大概在想,完了,这里都遇到熟人,怎么能让这妖怪知道自己想自杀呢?”不动模仿着他的神态,夸张地表演,“算了,既然没死成,还是去救人吧!四十个活生生的孩子呢!”
“够了吧。”左展颜打断他。
然后,他深深吸了口气,想了很久,又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不动说:“谢了。”
夜空里慢慢升起一轮银月,倒映水面,波光月色,交相辉映。
“真圆的月亮呀!”不动的眼睛里,闪烁着好看的光,“世上无数人,包括你母亲,一生盼望花好月圆,快乐美满。他们不能如愿的原因,并不是月亮离他们太远。你看,月亮虽然漂亮,但它那么大,没有一颗容量足够的心,你拿什么来装呢?”
左展颜静静听着他说话,笑了笑。
身\_体里一直绷紧,差点可以崩断的那根弦,突然松了,好不畅快。从来没有过这么轻松惬意的时候,加微笑都是情不自禁的。
河边的高楼广告牌亮了起来,花好月圆几个大字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广告牌上,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妖怪,一个是半妖怪。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不动摇头晃脑地哼着,就像他坐在蓝珊瑚椅子那样。
左展颜轻轻地打着拍子,眼睛一直看着明月流水,灯火旖旎,直到天明。
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时,广告牌上,只剩下左展颜一人了。旁边,不动坐过的位置上,只留下些微闪闪烁烁的白色细尘。
魍蛟,若再现真身,则化烟尘,神魂两消。
水中,那神龙般的白蛟,仿佛又在眼前游动,对了,那条白蛟,会笑会说话,一点烦恼都没有的样子。
左展颜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很平静,他打开那个香炉,却发现里头只剩下一个纸团。
打开,十分潇洒的笔迹——“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喂喂,这可是当年我写的!左展颜,你那些怨妇纸团我已经烧掉了,如果你每年一定要写点什么扔进这里,从今年开始,你就每年都把我诗抄一遍吧!后会无期。”
他把纸团又揉回去,扔进了香炉。
脚下的世界又开始了热闹的一天。
失踪的黑珍珠号天亮时自己回来了,开船的家伙说,开船没多久化就被打晕了醒过来的时候船已经在外海上莫名其妙的地方。
船上那四十个孩子,不知被什么人送到了警察局门口,一个个还在睡觉。等到醒来时,个个一头雾水,一问三不知。赶过来的家长们喜极而泣,大团圆收尾。
还有一条消息是,外海某处,今日清晨惊现不明生物,疑似食人鲨,但有关方面尚未对此消息做出证实。
太阳完全钻出来时,广告牌上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了。
天亮之前,我们如期回到不停。
沈蔷薇坐一边,左展颜坐一边,我跟敖炽好像成了透明物体,有点多余,干脆把大厅留给他们,自己去厨房煮面吃了。成功获释的碗千岁跟赵公子也忙不迭躲进了厨房,生怕这女道士再抽风。
“我找了你一年,你都避而不见。”沈蔷薇先开了口,“只好找你的死对头把你抓出来。”
我端着面,蹲在客厅墙外,后面蹲着也端着面的敖炽,后头依次是碗千岁赵公子纸片儿,大家都热情高涨地隔墙偷听。
“我都躲进鱼塘里了,你何苦还来找我。”左展颜叹气。
哐一声,沈蔷薇将那把剑扔到左展颜面前,问:“你留下这把剑给我,什么意思?”
“这把桃都剑是好东西,我已经用不着它,自然转送给用得着的人。”左展颜说,“就是这么个意思。”
“我不要!”沈蔷薇蹭一下站起来,一把拿起桃都剑,粉面含怒。
我心想不妙,正怕他们打起来时,沈蔷薇突然间向他跪下了。我被面条噎了一下。
“师兄。”她把剑递到他面前,“一页观应该交给你,不是我。我千方百计找你,只为这件事。”
“老板娘!”左展颜不应她,却突然喊我。
我忙不迭跑出去问:“干吗干吗?要打架出去打啊!打烂我家东西三倍赔偿!”
“请你告诉她,我现在是什么?”他突然提出了一个看似怪异的要求。
他是什么?当鱼塘里掀起的水浪散开时,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一条黑色的蛟。
“呃,他是一条蛟。”我看着沈蔷薇,“我保证。”
沈蔷薇呆住了,半晌才说:“师兄,你难道……”
“以前,我执意要做一个你们眼中的人,生怕被人说是妖物。”左展颜缓缓道,“但那个家伙说得不错,我本来就有一半是蛟,这是不变的事实。我现在不想再为这个身份做任何掩饰,我是妖怪,也是不完整的人,我接受你们对我的一切看法,乃至攻击。”
他将错愕的沈蔷薇扶起来,又道:“黑珍珠号的真相,我永远不会跟任何人提起。也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犯同样的错。一页观的继承者,依然是你。但是,别为别人的看法活着,一页观存在的意义不是跟同道之人争长短,别人怎么说,让他们说吧,我们只做自己该做的事。”他把桃都剑放回她手里,“有容人之量,才能活得痛快。”
沈蔷薇沉默了很久,问:“师兄,你真的决定要做一条蛟?”
“对。”左展颜点头,“在水里自由来去,对付会伤人的水妖,救一救失足落水的人,唱唱歌,跟老乌龟什么的练太极,让我觉得很快乐。”
沈蔷薇听了他的话,苦笑:“我怕我担不起一页观的未来。”
“你能。”他看看我,笑道,“你肯进不停来求助,说明你已有进步。换作以前,你会向妖怪求援么?宁死也不肯吧。被别人知道,又会说多少难听话。”
“大哥,这不算求援吧?明明是绑架挟持好吧?”我一翻白眼。
“我代她道歉。”左展颜向我鞠躬。
“代她把住宿费付了就成。”我继续白眼,“你这家伙也真是的,躲进鱼塘算怎么回事!”
“那不是普通的鱼塘,那里连通了一条暗河,可以通往水晶宫。她每次去水晶宫找我的时候,我就从暗河跑到鱼塘里,后来干脆长住在鱼塘了,偶尔回去看看老陈跟杜十娘。”左展颜摇摇头,“我不见她,是因为我已经放弃了人类的身份,再见面的话,怕她为难。”
“为难?嘻嘻,好多人就是喜欢自己为难自己呀。”我继续吃我的面,边嚼边说,“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代,一个人容不下的人跟事越多,他的世界就越窄,窄到可能挤死自己。只喜欢听好的,受不了不好的,嫉妒比自己强的,踩踏比自己弱的。世上好多你死我活的争斗,不就是这些破事闹的么。但就是有人好这口。”
“我不会为难的。”沈蔷薇忽然笑了,“师兄,我想知道的答案都知道了。”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却被我一把拽住:“钱!!”
“我其实忘记带钱包了。”沈蔷薇理直气壮地说,“不过,树妖,我可以以一页观继承人的身份向你许诺,在我有生之年,一页观绝对不给你的不停找任何麻烦。这个承诺,够不够我的房钱?”
这女的好无赖啊!一个承诺就想当钱使?不过我转念一想,要是这帮家伙有事没事来不停胡闹,虽然我不怕他们,可也是影响我的生意的啊。算了,鉴于沈蔷薇身份敏感,我放她一马!
“这可是你说的。以后不停方圆百里,如果有一个道士出现,我就找一页观算账!”我哼了一声。“你这女-人讲理不讲理的?全天下道士都是我一页观的么?谁知道你们还得罪过什么人!”
“哈,你这臭道士说话好难听!你挟持我帮工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我不习惯跟妖怪用正常方式沟通!虽然挟持他们,但我没有恶意!”
“求人帮忙还这么恶劣!活该别人躲着不见你!母老虎!”
“你想打架是不是?”
“来啊,外头去单挑。”
不停里,除了我跟沈蔷薇,其他人都悄悄溜走了。
●尾声●
不停大门外,敖炽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左展颜。
“你们左家的老祖宗左慈,当年千里取龙肝的事,差一点就惹来灭族的祸事了。”敖炽横抱手臂,靠在墙边。
“是么?”他略是一愣,“没有人提过这件事。”
“他因为别人一句话,为了证明自己有本事,跑去西海斩杀了一条小龙。”敖炽面容冷峻,“他以为那条小龙只是西海龙族里的小角色,不曾想那是西海龙王的小女儿。西海龙王暴怒,本来要杀了左慈全族泄恨,被我爷爷阻止了。他说祸不及妻儿,所以只将左慈一人抓来,永久囚禁西海,到其老死。左家的人,一直是我们龙族最不喜欢的人。你们的桃都剑,我小时候就认得。”
“哦。”左展颜点点头,“还有别的要跟我说么?”
“东海龙族之所以兴旺至今,靠的不单单是我们的神力。就这样。”敖炽呼了口气,话锋一转,“另外,谢谢你没揭穿我在鱼塘底下缺氧晕倒的矬事。”
“不用谢。”左展颜转过头,摆摆手,“东海龙族要继续兴旺,靠你现在的身板儿恐怕比较困难,还是好好锻炼一下-身\_体吧!”
“你……”敖炽的脸涨得通红。
不等他发飙,左展颜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巷子里。
我蹲在大门背后,捂住嘴,忍住爆笑的冲动。刚才把沈蔷薇气得绿着脸走人时,我都没这么高兴。敖炽真是弱爆了!居然真的缺氧了!又有糗他的铁证了!
咦,等等,我这么哈皮干什么?万一他真的淹死了,我不是成寡妇了?!不成,从明天起,我必须得督促这家伙锻炼身\_体才行!每天五百个俯卧撑,五百个仰卧起坐,不做完不给饭吃!就这么办!
啊,差点忘了一件事,我站起身走回房里,泡了一杯浮生,又走出来,将茶杯一扬,碧绿的茶水洒向空中,晶莹的水珠在初夏的阳光下带出一道彩虹似的光。这是给不动的,虽然我们永没有机会见面。
我很少真诚地佩服谁。但对这条吃过龙、当过皇帝、有功有过、最后爱上唱《花好月圆》的蛟,我必须竖起大拇指。并不只是为他舍身救人的行为,更多的,是佩服他千百年来身负骂名,却依然泰然自若。换作他人,只怕早已将那些歪曲事实,捏造谎言的佞臣史官吃个干净了吧。
他一生活得痛快,只因他拒绝让自己活在别人的眼睛与嘴巴里。
这个家伙,把一个“容”字,写得好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