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晚 鬼脚啊七 (1)(1 / 1)

大雨过后,河里的水漫了起来,一条开了缺口的岸堤上,鲫鱼抢水的声音分外诱人,啪啪啪,长在河边的人能听出来,那是鱼儿搁浅了。一个孩子站在河边观望了会儿,然后急匆匆的往家里赶。他拿出一条父亲穿得破损的工作裤,嘶--扯下一条裤腿,一端用线扎上,另一端支个十字木架。“成了”他皱着眉头小声咕哝。这时,母亲从后面走出来,穿一件单薄的白色上衣,她笑呵呵地看着儿子说,这样的东西能逮住鱼?显然,经验缺乏的母亲对此怀疑。孩子严肃的告诉她,等我回来,看我抓一大网兜给你瞧瞧。母亲又笑了,看着孩子远去的背影,把门锁上,顿了会儿又去打开,在窗户上置了一支钥匙。

钥匙拧转的声音--喀嚓--门被轻而易举地打开,一个背影转过来说,回来啦。

回来啦--,那是孩子的声音,调子拖得很长,手里用柳条枝儿串着好多沉甸甸的鱼。草鱼、鲫鱼、鲢鱼、青鱼、黄子鱼……他顺着柳条儿数下去,突然,他的嘴唇停住了,对着那一大串的鱼皱起眉来,我的鳝鱼呢,鳝鱼!我记得有一支鳝鱼的,怎么没有了,他把嘴巴翘得老高,不情愿的咕哝,明明有一支鳝鱼的,他把鱼一股脑儿散在地上,一一拨弄开来说。

没了就算了,母亲说。

不行,我要吃油爆鳝鱼,咬起来会“空咙,空咙”响的那种,我就是要吃,孩子噘着嘴皮子说。母亲看着孩子严肃模样咧开了嘴,她说,没有鳝鱼怎么做,做不来,下次有了再做。

不行,我就是要吃,我现在去捉,你等着我。孩子一溜烟儿跑出屋子,手里拿着那截破裤腿。

那个跑出去的孩子至今没回来,难道他还没抓到一支鳝鱼,或者因贪玩而忘了回家的时间。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我推着自行车路经104国道时,看见一个衣着新鲜的孩子跑上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截裤腿,干燥的泥巴从他脚肚上脱落下来,一双赤红的脚丫子布满了烤裂的表皮。

那是一双奇怪又带点忧伤的脚。

他从我身边像落叶一样经过,在夕阳的方向上越来越远。他的身形在我摇摆不定的视线越烧越艳,最后终于化成一团火,终将我的眼睛灼得生疼。其实,我至今还能记起那个母亲放在窗框上、且呈现出鱼形的齿状的钥匙。可我却记不起我有没打开门走进去,我发现时间像冬天早晨厚实的雾,自己却站在一片茫茫的空地上不知所措,我能听到鱼儿抢水的声音,可我却无法实际的接近它们。等到大雾散去,我发现自己已站在那条104国道上,看着一个奇怪的孩子拿着那条我童年时父亲的破裤腿,然后渐渐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一直都没吃到母亲的油爆鳝鱼。我甚至忘记怎样用一条破裤腿、抓那大雨过后河岸堤上抢水的鱼儿。我也不知道那个孩子要去哪儿,已经去了哪儿。那支置在窗框上的钥匙是不是还在老地方,母亲也是否还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色上衣,是否还在等着那个孩子回来。她锅里的油是否已冒出了青烟。可那个孩子还没有回来,至今都没有回来。这些问题变得越来越强人所难,我孤立无援地站在一条貌似回家的路上,看着那个孩子在一团火焰深处愈来愈远,道路的线条也变得迷蒙而不怀好意。

母亲看着孩子远去的背影告戒道:早点回来呐。

噢--。是孩子的声音,却那样遥远。

这几年母亲衰退得快,像一阵秋风,那满树的发丝“唰--”的白了。

九九年的七月,我在城南的供电局谋了一份修理工的差事,负责管理、维修城北104国道上一条延绵三千来米的主电缆。我早上推着那辆随我多年的自行车,沿肮脏不堪的道路去转一圈。这是我起码的职责,每天如此,往复循环。城北104国道一带正是城乡交接处,流动人口杂,经常有电缆被剪被偷发生,我的基本任务是保证它们的完好无损。那一年本该是平凡无事的一年,可一个人突然在一条拐弯处走了出来,在我前面越行越远,毫无疑问他是在行走,可我不敢怠慢的脚踏车却力不从心的被甩在了后面,远远地……

那个背影是熟悉的,异常的熟悉,可我记不起具体在哪儿见过。

104国道与沈半路的叉口上有一座木材厂,抬眼入目的都是莽漫漫的古黄色、脱了皮的大圆木。入口处架着一座木屋子,门外头是疯长的狗尾巴、蛐儿草。一个早上,我如往常那样站在一支电线杆下,一辆十吨载重的大卡车轰然而过,几只麻雀从草丛里惊慌的撞出来,同时伸出来的还有一双手。我看到它无助的耷拉在空中,我想这仅是一双熟悉的手,或者--那拽在手心的一截破裤腿。他的视线漠然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转过身去,我看着这瘦小的身影和那远去、且越来越模糊的电缆。地上随着风儿“骨碌骨碌”奔跑的红山茶香烟壳,以及被太阳晒成褪色的大白兔糖纸,干燥沙尘和着衰老的纸张的声音发出“沙沙沙,沙沙沙”的声响。一块颓丧的标牌从路旁支出来,上面沧桑般的写着:104国道。

他的手掌弯成拱形,搭在额头上向远处张望,“104国道?”

“是的,104国道。”

他又转过来,眼里闪着莫名的光。我避开,望着他身后,飘浮在七月里的木材的腐臭味,从那些粗阔的年轮里源源不断散发出来,整座木材厂像一个奢华而衰败的冢,那些横竖躺在地上、需两个人方能围抱过来的树干,像是被剔除灵魂的身体,僵硬而不甘心的堆积起苍白的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