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我当市长秘书了
朱大伟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几乎给自己认识的所有人打了电话,发现每个人的灵魂都是另一个世界,而且所谓灵魂其实是被欲望催生出来的,就像亚当和夏娃的原罪依附在禁果上一样。然而下半夜,朱大伟沉入梦乡以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些潜藏在所有被打过手机的人的灵魂里的恶一起涌入朱大伟的梦乡,梦魇犹如一道地狱的裂缝,让他在梦中目睹了不堪入目的一幕:那些灵魂之恶有的化成毒蛇,有的化成蜈蚣,有的化成蝎子,有的化成毒蜘蛛,有的化成秃鹫,有的化成老鼠,有的化成粪坑里的蛆,成群结队地扑向朱大伟的灵魂,风卷残云一般地撕咬,咬得梦中的朱大伟一头扎进煮开的沥青中,他痛苦难忍,嚎啕而醒。醒后大汗淋漓,再也不敢入睡。
白天,朱大伟精神恍惚,根本不敢将这部手机送给尚小琼,不仅怕尚小琼夜晚忍受噩梦之苦,更怕尚小琼通过手机窥见他的灵魂世界。苦熬了两天,朱大伟实在受不了了,决定找老头退货。
第二天一大早,朱大伟就驱车去了蜂窝街,找到那家手机店后停好车,迫不及待地走进店内,发现老者不在,柜台后站着一位漂亮姑娘,她莞尔一笑地问:“先生,买手机吗?”
朱大伟黑着脸说:“不买,我是来退货的。”说完将紫檀木盒放在柜台上,往姑娘面前一推。
女孩打开木盒看了一眼不起眼的手机,温声地说:“对不起,先生,我们店从未卖过这种手机。”
朱大伟一听急了,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说:“怎么,你们想赖账不成,前几天我来买这部手机时,是一位老头站柜台,想必是你爷爷吧,他是在后屋保险柜里拿出的这部手机。”
姑娘嫣然一笑说:“先生真会开玩笑,我们店根本没有后屋,也从未有老头站过柜台,而且我爷爷在我出生前就离开人世了,我都没见过我爷爷,你怎么会见过我爷爷?想必先生走错店了吧?”
朱大伟仔细往柜台后面看了一样,发现那天老者领自己进过的后屋果然没有了,他气急败坏地说:“活见鬼了,我不可能走错店呀!”
朱大伟说完退出店,仔细观看店门面,这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年轻人,施舍一点吧。”
朱大伟低头一看,是一位脏兮兮的老乞丐,他气哼哼地将手机往老乞丐怀里一扔,不怀好意地说:“老头,这部手机给你了,你可以用它去敲诈贪官。”
老乞丐没抬头,只是一边咳嗽一边说:“年轻人,没有人敢于直面人类的灵魂,我就知道你得还回来的。”
朱大伟听罢一惊,他定睛一看,正是那天卖给自己手机的老者,怎么突然变成了脏兮兮的老乞丐了?他纳闷地进店喊女孩:“你不是说你们店没有卖手机的老头吗?你出来看看这老头是谁?”
待女孩和朱大伟一起走出店门时,老者不见了,让朱大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老者离开时竟没有一点脚步声。
《百年孤独》中的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老是说:“最要紧的是不要迷失方向。”这句话几乎成了我的座右铭。我庆幸在彭国梁身边工作却没有迷失方向。
自从彭国梁东窗事发之后,我一直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最正确的选择就是在案发前去了一趟刘市长家。很显然,那次壮着胆子做了一次“揭发者”,深得刘市长的赞许,他充分肯定了我在大是大非面前不仅没有迷失方向,而且还勇敢地站出来揭发,说明我是个政治上比较成熟的年轻人,不愧是学政治学专业的,不仅讲政治,而且懂政治。离开刘市长家时,我就预感到,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可能是我从政之路上新的。果不其然,没过几天肖福仁找我下棋时向我透露,宋道明很快就离开办公厅,刘市长正在选秘书,他向宋道明和刘市长都推荐了我,宋道明非常看好我,刘市长也基本满意,他嘱咐我这段时间要保持低调,同时不能出任何差错。我感激地向肖主任表了衷心。
我一直认为当市长秘书是从政的终南捷径,像我这种小小的主任科员,一步一步地往上熬,熬到局级,没有个十五六年是根本不可能的,何况大部分人都像许智泰那样,即使熬个十五六年,也不可能熬到副局级,熬个副处长、正处调就到头了。当上市长秘书则不同,特别是当一把市长的秘书,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像我这个级别的,一旦跟上刘市长,马上就是副处级秘书,过不了两年就是正处级,一旦解决了正处级,离副局级就差一步了,再熬两年就可以兼任办公厅副主任了,这样五年之内,我敢保证自己像今天的宋道明一样到下面的委办局、县(市)区当一把手,成为东州市最年轻的正局级领导。说实话,这是我进市政府办公厅梦寐以求的一个梦,想不到经过几年的卧薪尝胆就快开花结果了。
为了这一天早日到来,我甚至期盼彭国梁早一点被双规,以证明我那天晚上向刘市长说的话全是真话,否则我岂不成了撒谎之人!为此,我整天拐弯抹角地问老猫,怎么山雨还不来?老猫总是跟我卖关子地说:“于无声处听惊雷!”可是惊雷没有听到,因为双规是秘密进行的,却迎来了东州官场上有史以来第一次大地震。
地震来临之前没有一点山雨欲来的迹象,因为当天晚上彭国梁还宴请了国家商务部的领导。白天综合二处内一切正常,上午杨恒达还去彭国梁办公室汇报了工作,但是昨天晚上老猫特意打电话告诉我,叮嘱我读一读《官场现形记》,如果说彭国梁被双规前有迹象,这就是唯一的迹象,不,不是迹象,而是老猫告诉我的暗语。老猫在暗示我,双规行动即将开始。
第二天早晨我特意从书架中找出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塞进公文包内,这部书还是我刚进政府时我父亲送给我的,我一直塞在书架上,从未看过。其实老猫一直劝我读一读这部小说,只是思想懒惰,一直搪塞老猫。昨天晚上老猫的口气非同寻常,没有一点温柔,带着猫抓老鼠前的冷静,她告诉我,齐书记开始读这本书了,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
我听老猫说过,齐秀英有个习惯,每次亲自办案前都要翻一翻《官场现形记》。我问老猫,是不是要收网了?老猫未置可否。说句心里话,我心情复杂得一宿没睡好觉,因为一旦收网,彭国梁或许连命都保不住,我却因此在刘一鹤心目中树立起一种“讲政治”的形象,很可能从此就飞黄腾达了,想起平素彭国梁留在我脑海中的音容笑貌,着实心里有些不忍。想到***之云诡波谲,真可谓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心里便有一种要读一读《官场现形记》的冲动。我从来都认为腐败连着国运,更何况游戏主人是怀着“一心救中国”的急切心情来写这部“教科书”的。“这部教科书,前半部是专门指摘他们做官的坏处,好叫他们知过必改;后半部方是教导他们做官的法子”。在书中第六十四回还写到梦中火起,烧掉了后半部书;有人说:“还是把这半部印出来,虽不能引之为善,却可以戒其为非。况且以前古人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就是半部亦何妨?”一部敢与半部《论语》相比的小说,免不得让我猛然抓心挠肝地想读一读,更何况还有“戒其为非”的作用,因此我到办公室后,见上午无事,便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刚读几页,欧贝贝似乎看出我有些反常,便像幽灵似的凑了过来,讥讽地说:“大伟,《官场现形记》可不是‘官场现形棋’。”
我告诉她,官道与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就拿这部书来说,每一回都相当于棋之残局。欧贝贝撇了撇嘴。这时候杨恒达推门进来了,他刚才去彭国梁办公室请示工作,见我手捧《官场现形记》纳闷地问:“今儿这是怎么了,黄小明刚从资料室借了一本《史记》,大伟这会儿棋谱又变成了《官场现形记》,看来综合二处要兴国学热了。”
欧贝贝插嘴说:“杨处长,‘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谢灵运《七里濑》中的最后两句很说明问题,一部《官场现形记》,一部《史记》像不像一台戏?”
欧贝贝说者无意,我却听者有心,任何在官场上现形的高官都将载入史册,只不过不是彪炳,而是遗臭。其实真正的史册不是史书,而是民心。以黄小明的阅读范围,他不可能没读过《史记》,为什么突然要重温《史记》呢?想必他对彭国梁的归宿早有判断,果真如此,他此时心中一定是既茫然又痛苦,否则不会到《史记》中去寻找答案。其实也未必能找到什么答案,不过是聊以**而已。尽管人们常说以史为鉴,但别忘了人们也常骂历史是个婊子,谁能保证历史这面镜子没被婊子照过?倒是一旦彭国梁东窗事发,第一个受到冲击的就是黄小明,到那时黄小明会成为替罪羊,还是腐败分子的牺牲品?我不敢枉下断言,只是为自己庆幸之余,不免为黄小明惋惜。对于我来说,政治尚属艺术;而对于黄小明来说,政治已经是不堪回首的“玩笑”,而且是开不起的“玩笑”。“玩笑”演化成一场赌博,黄小明是被迫推到“赌台”前的,由于不情愿,他不仅输掉了理想,很可能还要输掉信念,使精神变得杯盘狼藉。
一想到这些,我就有些后怕,因为黄小明的选择险些就是我的选择,博尔赫斯笔下的艾伯特对青岛大学前英语教师余准博士说:“在所有的虚构小说中,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在彭冣的错综复杂的小说中,主人公却选择了所有可能性。”在现实中,这是不可能的,在无限的可能性中,每一个人都只能有一种结局,就像余准逃不出理查德.马登的追捕一样,黄小明也逃不出“玩笑”的宿命。那么尚在权力盛宴中的我呢?我最终的可能性是什么?“每一种结局是另一些分岔的”,很显然,黄小明的结局成了我新的,但是我知道博尔赫斯笔下“小径分岔的花园”并不是一部杂乱无章的小说,正如艾伯特所说:“在什么情况下一部书才能成为无限?我认为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循环不已,周而复始。书的最后一页和第一页雷同,才有可能没完没了地连续下去。”我仔细分析过艾伯特的话,这种循环不已,周而复始的书,只能是史书。我断定黄小明发现了这个秘密,不然他不会到《史记》中去寻找答案,其实博尔赫斯在《通天塔图书馆》中给出了答案,答案是“重复后便成了有序”。我并不希望重复黄小明的命运,正因为如此,我才弃暗投明,我也不可能重复黄小明的命运,“因为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想到这儿,我孤寂的心宽慰了许多。
老猫给我讲过各种双规贪官时的情景,但是当我半夜时分听到老猫在电话里给我讲双规彭国梁、温华坚、陈实、胡占发和黄小明的过程时,我仍然是听得心惊肉跳!有人说,政治就是游戏,我也曾经附和过,但是当我听到老猫给我描述专案组在刘市长的小会议室对彭国梁宣布双规决定时,彭国梁的表情就像他是残留在牙缝里的菜叶,被剔了出去,谁还能视政治如同游戏?当年彭国梁刚刚升任副市长时,全家族一定是引以为荣的,那时彭国梁一定不会想到会落得个阶下囚的下场。哪个从政的人不期盼自己的官阶犹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但是看到彭国梁今天的结局,是不是应该引以为戒呢?然而,我错了,我听到看到的似乎是幸灾乐祸者多,好像这种事只能发生在彭国梁这身上,不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常言道,兔死狐悲,为什么兔子死了,有吃肉心理的人多,却很少有人静心想一想兔子是怎么死的呢?也可能是因为我离彭国梁太近了,又找了个整天抓贪官的女朋友,现实的处境根本容不得我不反思,经过深刻的反思,我明白一个道理,没有人来监督监督者,就不可能有真正的阳光,这大概就是腐败如麻的真正原因。
彭国梁东窗事发后,我特别关注黄小明的命运,我嘱咐老猫暗中关照一下黄小明,不知为什么,我对黄小明总有一种内疚之感,总觉得当初与黄小明争当彭国梁秘书之时,如果我稍微坚持坚持,彭国梁很可能选我当秘书,而不是黄小明,那么今天被“搂”进去的就是我,幸亏当初我父亲不看好彭国梁,坚决反对我给彭国梁当秘书,我才依依不舍地放弃了。不仅如此,我还暗中利用胡占发推波助澜地“帮”了黄小明一把,使黄小明没受什么波折就如愿以偿了,否则我挑拨胡占发从中作梗,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正因为如此,黄小明放出来后,我一直没有勇气给他打电话,一想到黄小明落魄的样子,我心里就发虚。好在黄小明陷得不深,或者说很好地把握住了自己,既没有站在赌台旁拎钱袋子,更没有亲自参与赌博,甚至没跟彭国梁出过境,本来专案组将其定为“六号”,想以他为突破口,经过调查后,发现黄小明同流未合污,既惊讶,又敬佩,因此黄小明很快就恢复了自由。只是彭国梁案发后,厅里的同事发现在公务班卧底的老猫竟然是我女朋友,私下里议论纷纷,一时间搞得我有些灰溜溜的,好像卧底的不是尚小琼,而是我,有的人私下里骂我是“白眼狼”,还有人干脆骂我是叛徒,总之大多认为我人品有问题,好在很快传出我可能接宋道明的班,给刘市长当秘书,那些背地里对我指指戳戳的人见了我又开始点头哈腰起来,这让我对人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在外人看来,公务员的生活一定是风口浪尖上的生活,官场应该是改革开放的汪洋大海,然而在我看来,这里却像是托马斯.曼笔下的与世隔绝的“山庄”国际疗养院,官场犹如一座“魔山”,在这里呆久了,难免像《魔山》里的疗养客尽情地享受着疾病一样成为有闲阶级,成为碌碌终日的思想者。正如最精彩的片段《雪》中描写的“出太阳的日子太少,日照太少;而且日照是一个主要治疗因素,缺少了它的帮助,痊愈就会推迟,毫无疑问……”很显然我是由于日照太少,才自以为是“楼中鼠”的,其实我从心里渴望阳光,渴望温暖,渴望自由,以至于我在梦中都在向往“高山人造太阳仪”,我将它想象的像宇宙飞船一样雄壮,想象着像疗养客们一样“即使是静卧时平躺着,摸样也像一位征服者”。然而梦醒后,我不停地问自己,天空中有红彤彤的太阳,干嘛还要造一个假太阳呢?但是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高山人造太阳仪”,人们陶醉在温暖中,看似忙碌得不可开交,实际上无忧无虑地连时间也被取消了。我忽然明白,在《百年孤独》中,死去的吉普赛人墨尔基阿德斯因不堪忍受孤寂又重返人间,那是因为吉普赛人向来是四海为家,看惯了人间的悲欢离合,而躲在“魔山”上的人跟生活在马贡多的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活得绝对舒适安逸,以至于“山庄”的人取消了时间,而马贡多的人都患上了遗忘症。我的骨子里是向往过墨尔基阿德斯式的生活的,因为我害怕孤寂,害怕死神,但是“魔山”上有“成堆成片的雪,无边无涯的雪”,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也断言,“马贡多的周围是被大海包围着的”,似乎谁都无法逃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