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活在真实里
杨恒达几乎是不露声色地弃暗投明的,他利用自己身份特殊的优势,一方面佯装关心张佩芬,一方面佯装积极配合专案组,一开始谁也没看出他的真面目,直到黄小明被放出来以后,我去黄小明家看他,顺便将积压的一些信件带给他,黄小明告诉我,杨恒达很快就会升官的,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吃政治饭的人不可能正义凛然,只要有利于摆脱困境可以卖主求荣。但是我从心里钦佩杨恒达弃暗投明之举,从他身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从政者只有永远学会弃暗投明,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但是别忘了弃暗投明的关键,那就是你要有弃暗投明的资本,也就是筹码,不会利用这些筹码的人会永远陷在困境之中,会利用这些筹码的人,困境就是机遇。杨恒达无疑是一个善于将筹码最大化的人,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和彭国梁一样是个赌徒,只不过赌技更高明一些罢了。
相比之下,许智泰掌握的筹码要比杨恒达多得多,却可怜得像沿河漂流在一根木头上的蚂蚁,以为自己在指引着木头的方向,其实,木头仅是顺流而下。许智泰之所以当了十几年副处长仍然不见长进,就是因为永远不会见风使舵,更不会抢风先行。更可怜的是,许智泰的政治眼光永远只盯着综合二处处长的位置,从来就没跳出过这个处,更别说跳出办公厅了。有一次黄小明给全处出了一个智力测验题,将四个位置不同的点,用一笔将四个点用三条直线连接起来,处里只有我和许智泰没有做出来,当黄小明给我和许智泰讲解时,我恍然明白,这道智力测验题告诉我们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跳出圈外天地宽。许智泰却觉得题出的有些投机取巧。其实许智泰是很想投机取巧的,彭国梁东窗事发后,他不遗余力地帮助张佩芬干扰办案,对他来说,就是从政生涯中最有魄力的一次投机取巧,正因为如此,他才用仗义和忠诚来掩盖自己内心的虚弱。机关干部私下里有人笑许智泰是堂吉诃德,我认为是高看了许智泰,屠格涅夫说:“堂吉诃德有不可动摇的信仰,他坚信,超越了他自身的存在,还有永恒的、普遍、不变的东西,这些东西须一片志诚地努力争取,方才能够获得。”这明显不是许智泰所具有的品格,在我看来,他更像痴中有黠的桑乔.潘萨,一切从经验出发,压根儿不懂得什么理想,只图升官发财,正因为如此,才被眼望云天的幻想者所煽动,跟着一起去冒险。不过,许智泰身上也确实有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勇气,这份勇气当然来自对成为处长的执着追求,更来自张佩芬为他画的像风车一样大的饼。
与杨恒达、许智泰比起来,最诡谲的还是朱大伟。朱大伟的优势在于背后一直有一位深通官商之道的父亲点拨他,再加上他天生对政治有悟性,就难免长江后浪推前浪,更何况还有一位如花似玉、精明干练的女朋友在专案组常常提供不为人知的信息,这年头,谁先得到信息谁就先占得先机。很显然,在彭国梁一案上,朱大伟是整个市政府办公厅获得信息最快最直接最准确的人,这些信息足可以让朱大伟那老谋深算的父亲为他指点迷津。正因为如此,彭国梁东窗事发对综合二处任何人都是一场灾难,但唯独对朱大伟是一大机遇。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尚小琼潜伏在市政府办公厅公务班卧底一年多,朱大伟作为尚小琼的男朋友,竟然守口如瓶,仅就这一点就足以令刘一鹤刮目相看了,再加上平时就深得肖福仁和宋道明的赏识,看架势用不了多久,朱大伟的市长秘书的理想就会如愿以偿,眼下连杨恒达见了朱大伟都老弟长老弟短地叫着,亲的不得了,足见这是一个信号,预示着不久的将来朱大伟将得道升天。
可以说面对着彭国梁腐败大案,杨恒达、许智泰和朱大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有我像是被遗忘的秋天的一片落叶。我躲在角落里不声不响地观察着他们,不由得想起茨维塔耶娃的几句话:“我那像火焰般闪动的双眼,也将被他人的硬笔冷却,不再居高临下,不再流泪,不再燃烧。”自从与王朝权分手以后,我就像出走的娜拉,我心里曾经不只一次地问自己:“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我无论如何冥思苦想也找不到答案,于是,我读易卜生的剧本,读鲁迅的杂文,易卜生的剧本结尾处只有关门声,接着就是闭幕,鲁迅说易卜生很不通世故,相传在许多妇女们一同招待他的筵宴上,代表者起来致谢他的作品给人以新的启示的时候,他却答道:“我写那篇却并不是这意思,我不过是做诗。”我从易卜生的笔下根本找不到答案,鲁迅倒是给出了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他认为“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者回来。”然而博尔赫斯却认为,“你的醒并不是回到不眠状态,而是回到先前一个梦。一梦套一梦,直至无穷,正像是沙粒的数目。你将走的回头路没完没了,等你真正清醒时,你已经死了。”按照鲁迅的观点,我是不允许自己再堕落了,因为我是堕落的受害者,那么只能往回走;按照博尔赫斯的观点,往回走无疑是回到前一个梦中,前一个梦是我和王朝权一起做过的,如今这个梦破了,我怎么可能再回到前一个梦中呢?因此我拒绝堕落和回来,我坚信有第三条路。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许智泰竟然唤起了我回到前一个梦中的愿望。我万万没有想到,已经从市招商局小小的主任科员华丽转身成省公安厅反恐处副处长的王朝权,尽管因彭国梁一案被传的神乎其神,却一直存在于传说中,从未在东州市现过身,不知什么原因,他突然冒出来请许智泰喝了一顿酒,两个人在酒桌上谈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不过,许智泰以老大哥的身份将王朝权的最新联系方式给了我,给我的感觉好像是王朝权有意通过许智泰将联系方式转给我的,这让我内心世界着实翻江倒海起来,我甚至想入非非地以为王朝权在向我传递什么信号?尽管我心知肚明,这是一种妄想,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愿意沉浸在这种妄想中。
应该说,我和王朝权曾经的爱情绝对不是出于偶然,因为我们在大学期间足足相爱了四年,然而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国家安全部门选中的,毫无疑问,他接受了秘密培训。那时爱情是我的宗教,我一直梦想着我会成为王朝权的宗教,很显然表面上王朝权视我为女神,实际上他秘密的事业才是他的宗教。我不管他的事业有多么神圣,有一个事实他无法面对我,就是从恋爱到离婚他一直在欺骗我,他忠诚了祖国,却欺骗了妻子,是他把红杏栽到了墙根底下,并且精心养护成出墙的大树,这棵红杏树,他从恋爱时就栽下了,表面上看我是彭国梁的受害者,实际上我是王朝权的受害者,我和王朝权还不算完,我应该向“大英雄”讨个说法,他也理应道歉。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许智泰给了我王朝权的联系方式后,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始终折磨着我,以至于我在梦中不止一次地梦见王朝权抱着我在**滚来滚去的情景,按理说,自从我和王朝权离婚后,他在我心中就已经成为死灰了,难道死灰也可以复燃吗?
“活在真实里”,这是卡夫卡在他的日记里写过的一句话,这似乎是我的第三条路。但我却搞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我,是坐在办公桌前翻报纸的我,还是回到家中孤独地站在镜子前的我?是痛恨彭国梁的我,还是觉得愧对王朝权而经常在内心忏悔的我?是作为普通的女公务员的我,还是作为普通漂亮女人的我?我觉得都是,也都不是。最让我不自信的是每天收收发发的工作,是个人都能干,一晃儿进办公厅也十来年了,好像东州市每年增长的GDP与我无关,不断被创造出来的生产力与我无关,甚至连像河水一样不断流逝的时间也与我无关,我的日子不是一天一天流逝的,而是像综合二处墙上挂的石英钟的指针一样,是一圈一圈地循环的,我每天像是一只母猪一样躲在这种循环运动中,百无聊赖地活着,似乎这就是我的“真实”。即便如此,我也无暇在喧嚣的白天体会这种“真实”,必须躲在夜晚的梦中才会发现原来我的生活轨迹不是疯狂向前的,而是在表盘上日复一日,沿着同样的轨迹转圈的。唯一不同的,就是我红杏出墙的那段日子,我像是发射升空的火箭承载的卫星尚未入轨,亦或是离轨的流星划破夜空,总之,我看见了自己,我发现了自己,我迷醉过自己,我憧憬过未知。尽管是以一种**的方式,一种背叛的方式,也为我的**和背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是那段日子让我懂得并非所有的女公务员都称得上是女人,对我来说,“活在真实里”,就是做一名称得上女人的女公务员。然而,套用一句老句式说,就是做女人难,做女公务员更难,做称得上女人的女公务员更是难上加难。
我现在累了,连坠落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是鲁迅说的对,应该找到来的路,其实我不止一次地在梦中寻找过,但是每次都像一只小鸟一样在鸟笼子里扑腾,终于有人摘下厅堂里的鸟笼子,我以为要放我出去呢,此人却拎着鸟笼子走出厅堂,然后将我挂在院子里的树上,随后取来一把猎枪瞄准了我,我吓坏了,拼命喊:“朝权,那个人要杀我,快救命啊!”这时那个人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戴着面具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听声音像是彭国梁,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枪响了,倒下的却不是我,而是用猎枪瞄准我的人,我定睛一看,房顶上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枪筒还冒着烟的手枪,他潇洒地吹了吹枪筒,一个鱼跃从房顶上飞了下来,走到鸟笼子前轻声说:“贝贝,不要怕,是我!我是王朝权。”话音刚落,房顶上又出现一个人,门板身材,我仰头一看,正是许智泰,他端着一把猎枪咆哮道:“大逆不道的王朝权,你连彭市长也敢杀,拿命来!”说时迟那时快,许智泰的枪响了,我惊叫道:“朝权,小心!”王朝权似乎早有准备,他身子轻轻一缩,躲过子弹,回手就是一枪,只听许智泰大叫一声,捂着胳膊就逃,王朝权断喝道:“助纣为虐的东西,哪里跑!”说着一个纵身,飞身上房,追许智泰而去。我在笼子里拼命喊:“朝权,别追,先放我出去!”然而王朝权和许智泰已经无影无踪,此时倒在地上的彭国梁又苏醒过来,他吃力地爬起来,伸出血淋淋的大手企图捏死我,我拼命挣扎,大惊而醒。醒了以后,我再也不敢入睡,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周公解梦》,虽然找到了,却没有关于我的梦的解释。我又赶紧找出佛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翻看,发现梦有显意和隐意,一些重要的梦的隐意未必在梦的显示中出现,如果不加以分析,则发现不了这个隐意的存在。梦还有象征功能。在我这个梦中,王朝权走到鸟笼子前一句“贝贝,不要怕,是我!”叫的我是春心荡漾,我拼命想这句话的显意和隐意,使劲琢磨这句话的象征意义,然而无论怎么解释,都认为自己是想入非非,索性不再想,倒是许智泰出现在我的梦中让我匪夷所思,不过许智泰出来保护彭国梁明显是梦的显意,但是王朝权追捕许智泰似乎有点不可思议,这背后定是梦的隐意,莫非这个梦预示着许智泰要出事吗?我连忙摇头,觉得自己在胡思乱想,我孤独地坐在**,觉得全世界都快将我遗忘了。米兰.昆德拉认为梦是一种想象游戏,我却并不觉得仅仅是游戏,我不断重温着刚才做过的梦,觉得最具象征意义的还是鸟笼子,我变成一只小鸟被关在里面,这是不是一种真实?鲁迅说:“如果是一只小鸟,则鸟笼子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如此看来,我的确是被关在鸟笼子里太久了,对我这样一只小鸟来说,彭国梁们的确是鹰、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总之是完全有能力伤害小鸟的,再加上翅子早就被关得麻痹了,连飞翔的能力都没有了,剩下的便只有躲在笼子里了,我忽然明白了,“躲在笼子里”就是“活在真实里”。对我来说,综合二处就是这个笼子,看来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这里,否则必将伤痕累累。
不出黄小明的预料,市委组织部果然派考核小组到办公厅考核杨恒达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杨恒达即将升迁引起了许智泰的极大不满,按常理说,杨恒达倒出处长的位置,许智泰正好可以顺理成章地顶上,但是许智泰似乎早就明白了,即使杨恒达倒出处长的位置,新任常务副市长也不可能用他当处长的,怕是早就有了自己心目中的人选。如果彭国梁不出事,杨恒达升迁,我相信许智泰一定能顶上,或许正因为如此,许智泰对杨恒达升迁才颇为不满,他认为,彭国梁对杨恒达有知遇之恩,在领导受难时,正是报恩之际,你杨恒达阳奉阴违,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竟然将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领导的苦难当成了自己升迁的机遇,简直是卑鄙小人。因此,许智泰不仅在考核小组成员面前没说一句好话,还像当年挤走赵忠一样动员我和朱大伟讥弹杨恒达,我当时哼哼哈哈地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朱大伟却一反圆滑的故态,旗帜鲜明地表示不能这么做,还慷慨激昂地列举了一大堆杨恒达的优点,说的许智泰瞠目结舌,气呼呼地摔门而去,我瞥了一眼暗自得意的朱大伟,心想,看来朱大伟早就知道杨恒达升迁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而且与往常不同的是,朱大伟说话底气足了许多,看来离接任宋道明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我望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竟觉得所有的人都可能是综合二处的过客,只有我和墙上的石英钟才是真正的主人。我问朱大伟怎么看许智泰的反常态度?朱大伟不屑地说:“贝贝姐,不接受失败并且再试的人是做不成领导的。在官场上明珠投暗的人能有什么前程?还是那句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什么是时务?杨处长升任办公厅副主任就是时务,这是刘市长亲点的人,你说这不是时务什么是时务?老许连这点时务都看不出来,难怪当了十几年副处长,更可悲的是,彭国梁明明大势已去,还整天为人家鸣冤叫屈,和彭国梁的老婆沆瀣一气,上蹿下跳,伙同林永清干扰办案,也不知道他图什么?也不想一想,就你那小胳膊小腿的,能挡住历史的车轮吗?贝贝姐,我把丑话说在这里,老许像是走火入魔了,我看他不把自己折腾进去是不会罢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