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你真是中彩票了吧?”陈雯雯笑着说。
“我家拆迁分了一大笔钱,跟有钱人家没法比,但也不至于困难了。”路明非顺着她说,“以前没请的饭我一顿顿补上,大家可一定要带我一起玩啊。”
“拿着拆迁款就出来潇洒,好好先给自己找个工作吧!拆迁款就那么一笔,说花完就花完。”赵孟华的语气还是冷冷的。
“我也想啊,还想着大家能不能帮忙看看有没有好工作介绍呢。”路明非笑,“要是成了我肯定要包大红包的。”
他一脸人畜无害,大家也都没必要给他脸色,他一直以来也都是这种没有存在感的家伙。路明非殷勤地东问西问,问人家毕业了在哪里上班,最近过得好不好,除了少数几个有点愁眉苦脸,大家说起来过得都不错。陈雯雯去了一家出版公司当编辑,这就算混得差的了;柳淼淼是要去茱莉亚音乐学院深造钢琴,男朋友也是学历好家境更好的那种,将来家里不指望她赚钱;苏晓樯当然是要接掌家业,正在自家公司采购部实习;徐磊磊和徐淼淼那对兄弟一个考上了公务员一个进了电网,当然最自豪的还是马上要进普华永道的赵孟华,因为英语优异,估计会在中国和英国之间频繁跑。
路明非听谁的近况都说好,同时殷勤劝酒,大家都说路明非病了一阵子说话可好听多了,除了赵孟华还觉得他求婚诺诺这事儿太没谱,其他人都敷衍地表示了祝福。
“就算诺诺答应你了,她爹能答应?她意大利男朋友能答应?”赵孟华转着香槟杯。
“我带她去意大利跟她男朋友说清楚啊,”路明非还是笑呵呵的,“顺便带她周游世界,去塞舌尔群岛看蜥蜴、去泰姬陵抽水烟、去毛里求斯玩冲浪,你说这生活还有哪个女孩子会不喜欢我?”
“你就吹牛吧!白日梦也不是这么做的!”徐磊磊听得有点不耐烦了。
“不不,不是白日梦,我应该把这叫什么呢?真人秀?《路明非的世界》?”路明非淡淡地笑着,靠在沙发靠背上,慢悠悠地一个个看过去,视线在每个人脸上平均地停留那么两三秒钟。
气氛忽然冷了,同学们面面相觑。
“或者某种醒不过来的梦境,总之是来骗我的,还特别真,我一点毛病挑不出来。我想了各种办法要从这里逃走,都没戏。”路明非接着说。
“路明非你胡扯什么啊?你是不是喝多了?”陈雯雯担心地说。
路明非仅用一个手势就让她闭嘴了,简简单单的一个手势,但极具压力,但随后他又笑着给陈雯雯续上了酒。
“打断女士是不礼貌的,我一会儿道歉。”他把头转向窗外,今天天气很好,天高云淡,湛然如海,CBD的楼群都在时钟大厦的下方,玻璃幕墙像是一面面树立的玻璃镜子。
就这么一扭头之间,他整个人忽然就安静了,诺大的Aspasia餐厅里,仿佛只有他独自坐在窗边。
“你们的这个世界真好,在这里我是个普通人,一事无成,我喜欢的女孩只是可怜我施舍我一点感情还有点婊,我的同学们混得都很好但他们有点看不起我,但我没有开过那扇门,没看过什么世界的暗面,也不需要坐着公务机飞来飞去拯救世界。我还有老爹老妈陪在身边,老爹说他存了出国的津贴要给我买一套房子,你们知道那种感觉么?不是说钱多少,而是说世界上有某个人你再难再苦做了再傻逼的事,都可以去找他,他也许没能力帮你,但他不会害你不会看不起你。”他轻声地说着,高远而飘渺。
如果他回头看一下在座诸位的表情应该会明白他们根本没听懂,但谁也不敢打断他。他是孤单的,但又是威严的,像是呓语中的戏子,又像是独处的君王。
“我只希望我还是以前那个傻子,这样我就不会怀疑了,以为自己真的是有虚构症,是从一场噩梦里醒来了。你们不会明白的,我比你们更希望自己相信这一切。昨晚我在我爹妈的门外呆了很久,想要推门进去跟他们说我很爱他们很想他们。”他终于回过身来,看着那些熟悉却又长大了的面孔,“而你们,无论你们多看不起我,觉得我配不上当你们的同学,我都很感谢你们,至少在你们的脚本里,你们并不想杀了我,而我也不想杀了你们。”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去,那个“杀”字出口的时候,仿佛真有一道寒流贯穿了这间餐厅,这单薄消瘦的男孩看起来像是修罗场上回来的恶鬼。
“别害怕,”路明非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歉意地笑笑,“我对你们真的没有恶意……也不能说一点恶作剧的意思都没有,我想过在这个脚本里捣几个乱的,比如去追你,别不信,我现在追女孩应该还蛮强的。”他指指陈雯雯,“比如抢走你的工作,你那套上等人的花样我都会,而且比你玩得更好。”他又指指赵孟华,“可我见到你们那一刻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我只想配合你们的演出,当这个世界里的怂货,就已经很幸福了。”
“你们别信他的!他这就是神经病发作了!谁去给医院打个电话?服务生!服务生!保安!保安!”静了几秒钟后,赵孟华气急败坏地喊了起来。
恰在这时诺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手里并没有拿什么东西,要么是她半路上发现手机不见了,要么就是有人通过别的办法告诉她这里出大事了。
“女主角来得正是时候。”路明非站起身来,所有人自然而然地给他让出一条路来,因为没有人愿意靠近他。
他大步走向诺诺,面带笑容,握住她的双手凝视她的眼睛。他仿佛能感觉到背后那些愤怒和不安的目光,如群集的利箭,但他不在乎,他眼里只有这个惶恐不安的女孩,她原本是素面无妆的,现在多了两抹淡淡的眼影,里面还有闪闪发亮的彩色碎片。这也许是为了应付接下来的领事馆面试也许是决定在Aspasia多呆一会儿,路明非变成值得她多坐一会儿的人了,也值得为此化个淡妆。
路明非分不清这世界的真假了,他只觉得开心,事实上他原本只是想跟诺诺说对不起我跟大家开了一个玩笑,我把大家都叫来了是欢送你去意大利。
他为诺诺开心,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她也有可靠的人爱着,他也为偶遇的楚子航开心,在这个世界里他看起来过得很好很精英,不用跟着自己亡命天涯。
但事到临头他还是不够酷,心里一阵悸动,一把把她抱住了,轻轻地贴着她的面颊。女孩的柔软和温暖把他包围,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双方的反应完全不同,诺诺起初是傻掉了,忘了推开他,片刻回过神来,拼命地挣扎起来,使劲捶打他的肩膀和脸侧。
好在这个世界里的诺诺也没有力气,换作路明非记忆中的那个诺诺,手刀能削开啤酒瓶,那可就非常地不妙了。
刚才那帮同学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这下子谁都看出路明非是突袭得手,加上之前积攒的怒气,徐磊磊瞬间就气炸了,拎起一个酒瓶子,狠狠地砸在路明非的头上。
路明非一阵眩晕,伸手一摸满手是血,心中恼火,也抓起酒瓶砸回在徐磊磊的脑门上。徐磊磊本是英雄救美,没想到这神经病还敢还手,蹬蹬蹬蹬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摸脑门也是一手血。徐磊磊立刻红了眼,抄起酒瓶又要上,“路明非你特么敢打我?警察!你们谁帮我报警!我这是正当防卫!”
“别他妈的哔哔!让我把话说完!”路明非低吼。
他倒不是气徐磊磊砸他,而是抱归抱了,那些情深义重的话还没来得及跟诺诺说。
徐磊磊被他眉目间的那道杀气惊到了,捂着流血的额角,战栗不能自主。
路明非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苦笑着摇摇头,冲着徐磊磊也张开双臂,由不得他躲避,狠狠地来了一个拥抱。
“对不起兄弟,谢谢你,谢谢你送我的手帕!”他拍着徐磊磊的肩膀,徐磊磊惊慌得像是一只被屠夫抱住的小猪仔。
其实不是手帕而是餐巾。高二那年春游,路明非在一截断裂的铁栏杆上割了手,血流个不停。班主任带的医疗箱里倒是有消毒喷雾,可小小的创可贴贴不住那么大的伤口。这时候徐磊磊拿出一条精致的麻质手帕来,给路明非当绷带用。路明非看着自己的血把徐磊磊的手帕弄脏了,心里既感动又不好意思,跟徐磊磊表示自己会洗干净还给他的。徐磊磊面带助人为乐的小骄傲,说不用不用,这玩意儿我们家有的是。后来路明非真的把那块手帕洗干净了,但是没有还给徐磊磊而是收在书桌抽屉里当作友谊的纪念。他在手帕的一角找到的某间大酒店的刺绣标志,原来是一张酒店餐巾,而徐磊磊的老妈好像就是在那里当大堂经理。
徐磊磊大概早就忘记什么手帕了,那种东西从酒店偷偷往家拿就是因为根本不值钱,可它还静静地躺在路明非的抽屉里。
路明非转而去拥抱赵孟华,“你英语那么好,就该去普华永道,在普华永道你也肯定是最优秀的!”
徐淼淼手里也拎着酒瓶,要给他老弟报仇呢,也被一把抱住,“高一期末考你偷改成绩单那事是我跟老师打的小报告,害你被你爸暴打,对不起!一会儿你罚我三杯!”
他一个个地抱过去,对每个人都特别热诚也特别真诚,他真的很喜欢这帮家伙,很高兴回到他们中间,就算他们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或者看不起自己。在这群人里他觉得如释重负。生活再度变得平淡而温柔,他可以到处走到处晒太阳,有大把的时光可以荒废,不必担心世界毁灭,也不用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当年隔壁班有个信基督的兄弟,总是教大伙儿要感恩,路明非心里特别不服气心说我凭啥感恩?赵孟华苏晓樯才该感恩呢!
可他现在莫名其妙地对谁都挺感恩的,想的只是他们对自己的好,希望他们也过得好。
开始他还来得及一个个跟他们说以前的琐事,那些令他感恩的原因,后来人太多了,就省略为“祝你幸福”。
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
他全情投入,完全忽略了那些被他抱住的家伙都是给吓傻了。血从他的额角流下,染红了半张面孔,他看起来就像是走投无路的狰狞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