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三爷这张嘴(1 / 1)

往日门庭森严的将军府,如今倒是大门敞开迎八方来客,金丝红绸的灯笼往外挂了两排,殷花月就站在灯笼下头,低声吩咐奴仆记上宾客名姓和贺礼名目。

前头李家的叔叔婶婶都帮着在张罗宴席,需要她操忙的事不多,她低眸看着桌上那一张又一张的红纸,略微有些走神。

她原以为李景允是想明哲保身,所以才在长公主和太子的拉扯里给自己寻了个全身而退的路子,可没想到的是,他不当那稳妥的散令,却偏要在这朝局混乱的时候当出头鸟。

武状元与文状元不同,当朝文臣济济,就算金榜题名,也未必会有高官厚禄。可武状元就不同了,东宫禁卫出事在前,御林军混乱权势在后,李景允打小得皇帝赏识,皇帝会轻易放过这个可以倚仗的武将?

眉心微拢,花月捏着衣袖,轻轻叹了口气。

前头报客名的奴才突然噤了声,四下一凛,齐齐地往地上跪,花月反应倒是快,立马跟着跪了下去。

寻常宾客自是要唱名姓等人来迎的,如果名姓没人唱还要跪,那只能是皇家的人摆了架子来了。花月将头埋低,半眼也不敢往上瞧。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自个儿身上如今穿的是李家主人的衣装,哪怕将脑袋埋进沙子里,也会有人小声喊她:“少夫人,快与三公子一并上去。”

眼角一跳,花月深吸一口气。

李守天和李景允已经闻讯从前庭里迎了出来,有婶婶拉她一把,她不得不顺势挪去李景允身后,跟着一起行礼。

“恭迎殿下。”

周和朔满脸笑意,与李将军寒暄两句,便笑着朝李景允道:“怪本宫最近实在忙碌,错过先前的喜宴不说,今日这好宴也来得迟了,待会儿与你多饮两杯,算是赔罪。”

李景允拱手浅笑:“殿下言重,大驾光临已是恩宠,哪里还需什么赔罪,快里头请。”

周和朔颔首,目光扫过他,落在后头那半支珠钗上,眼有疑惑。

李府迎了少夫人的事他是听说了的,但到底立了谁,他还没问过,今日一看,怎的有些小家子气,这般场面,竟只会躲在李景允身后。

被人迎着往里走,周和朔侧头看了好几眼,可每回他转头,李景允那身板都恰好将人挡了个严实,只看得见头上珠钗脚下裙摆。

看看景允这神色,也不像是故意遮挡的,迎上他的目光,还笑着问他:“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罢了,周和朔收回目光,不打算再看。

李景允将他请去上座,安置妥当又召来几个能说会道的门客陪着,这才告罪退下。

庭院里很热闹,与李守天有交情的官员几乎都来了。大梁本是不许官臣私下来往集会的,但礼部前几日给将军府送来了几坛子花雕,各家各院听见消息,便知道是今上默许了,急匆匆地赶来道贺。

能得陛下如此偏爱,这李家势必是要昌盛的,可惜了宫中女儿没个子嗣。

有人小声碎嘴,说起这可惜事,康贞仲闻言就笑:“你懂什么,就是宫中没子嗣,李家人才会更加受宠。”

几个大人没听懂这话的意思,康贞仲却是不愿再说,眯着眼抿了一口酒,眺望远处的飞檐立兽。

他坐的是靠前的桌子,身边家奴环伺,都是自个儿带来的。

花月在右侧的月门后头站着,瞥他一眼,神色凝重。

也不知是谁走漏的风声,让康贞仲提前有了戒备,先前在百官祭祀上朝他动手的人都已经在大牢里了,她是不打算再轻举妄动的。

可是,人就在眼前坐着,就这么放他走,也太可惜了些。

眼里暗光流转,花月捏了捏月门弦上的雕花。

“你这人,怎么老是乱跑?”背后响起个微恼的声音。

花月一怔,还没回头,身子就落进了他的怀里。

李景允搭了一只手来将她搂住,温热的下颔抵着她的侧脸蹭了蹭:“叫爷好找。”

低哑深沉的嗓音,听得人耳根发麻。

花月挣开他,扭头板着脸道:“公子有什么事,让人吩咐一声便好,怎的非要找着妾身。”

靛青的罗袍被她推得微微皱起,李景允伸了手指优雅地抚平,然后唏嘘:“别人家的媳妇,都巴不得夫君天天惦记着,你倒是好,自打爷回来,就又不让找又不让抱的。”

他想了想,眉梢耷拉了下去,长叹一口气:“怪道人都说,到了手的最是不会珍惜,你如今过了门了,也得了爷的人了,就可以不把爷放在眼里了。”

花月:“……”

哪儿来的妖怪上了身了这是?

她别开眼,冷着神色道:“厨房还忙着,妾身过去看看。”

“哎。”李景允将她拉住,眉目正经起来,墨瞳里略微有些委屈,“这都三天了,就算是牛生的气,也该消一些了。”

花月觉得好笑:“您里外将妾身骗了个团团转,有的是好手段好本事,何必在意妾身生气不生气?三天了,您给过妾身一个解释吗?这赴考之事,为何同苏妙说得,同柳公子温御医说得,就是同妾身说不得?”

废话,同她说了还怎么骗人跟他圆房?

李景允轻咳一声,低头反省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也是有点过错的。

怎么能让她发现了呢,太不严谨了,下回得改。

望进面前这人燃着小火苗的眸子里,李景允换了一副诚恳的表情,捏着她的手心柔声道:“是爷错了,爷给你赔不是,下回一定先知会你,什么苏妙柳公子温御医,爷统统不告诉,可好?”

还有下回呢?她都怕下回他直接蹿上天去。

咬牙鼓了鼓腮帮子,花月甩开他的手,转头说正事:“妾身先回东院了,若是夫人婶婶们问起,还请公子帮忙遮掩。”

她是不好让周和朔瞧见的,就周和朔绑她去问话那事,这要是个普通奴婢,也就不妨,可若被绑的人变成了李景允的正室,那就很影响关系了。

李景允也明白她的担忧,扶了扶她发间珠钗,低头笑道:“那爷晚上回去,你可不能再将爷关在屋外了。”

行,不关他,她关自个儿就是。花月假笑着行礼,扭头就板回了脸,捏着手往东院走。

裙摆甩起涟漪,上头的青鲤跃然如活,一溜儿地随着她往前游,漂亮又可爱。

他看得直笑,身子倚在月门边,眼里浮光粼粼。

“唉哟三爷,小嫂子气性这么大,您还笑得出来呢?”徐长逸凑过来,望着花月离开的方向啧啧摇头,“可不好哄的。”

“你懂什么。”李景允啐他一口,抱着胳膊笑,“她没甩脸子离开东院,爷这事儿啊,就已经是成了。”

无耻归无耻,但人是他的了,只要没想着与他鱼死网破,那日子就还长。

徐长逸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努嘴指了指庭里的人:“那个,还被盯着呢。”

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康贞仲,李景允脸上的笑意褪去,略微有些阴翳。

他已经给人提过醒了,这是个饵,谁咬谁落网,也不知道是不是沈知落那一伙的人,还要硬着头皮上,误伤了丞相不说,人还全进去了。

出手相救是不可能的,不是一路人,他至多站在旁边看看热闹,顺便防着自家后院起火。

“三爷,您选的这条路,自个儿走都不是很稳当,可莫要再管这闲事了。”看他眼神不对劲,徐长逸连忙劝了一句。

李景允摆手示意他放心,然后起身从台子上拎了壶酒,坐去了康贞仲的身侧。

“状元郎。”康贞仲一见他便奉承,“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啊。”

笑眯眯地给他倒了一杯酒,李景允抬袖颔首:“常听家父提起,说康大人阅尽人世,颇有胸怀。今日席上得幸相逢,还请大人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不过也就是仗着一把年纪了,比你们这些晚辈多看过点东西。”康贞仲与他碰杯饮酒,脸上已是有些醉色。

他摸了一把胡茬,浑浊的眼里划过一抹惆怅,放下酒杯比划道:“想当年头一回来你府上,你才这么点大,被李夫人抱着,见人就笑。当时你的娘亲还不是这府上主母,主母是谁来着……”

旁边的人连忙按下他的手,忌惮地看了李景允一眼,小声劝:“大人醉了。”

康贞仲反应过来,憨厚地笑了两声,不着痕迹地转开话头:“如今三公子是光宗耀祖了,好事,好事。”

李景允好奇地挑眉:“大人还见过我小时候的模样。”

“见过,你小时候就招人喜欢,除了你爹,谁不是把你放在心口疼的?”他打了个酒嗝,摸着脑袋道,“你爹,你爹也不是不疼你,虽然——但现在,他还是以你为傲的,别看他总是板着个脸,跟我们几个老头子一起喝酒的时候,没少为有你这么个儿子骄傲。”

话说得不着五六,李景允却是听得懂,似笑非笑地捏着酒壶,眼底一片晦暗。

旁边的人七手八脚地将康贞仲扶住,另一个人小声与他告罪:“康大人最近烦心事多,喝点酒就喜欢提旧事,状元爷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李景允抿唇垂眼:“当长辈的,自然是爱说什么便说什么,小辈哪有上心的道理。”

说是这么说,脸色却不太好看,一副被人敷衍后的不爽模样。

康贞仲身边的人急了,左右看看,低声与他道:“这不是小人说场面话,康大人最近像是犯了太岁,连连倒霉,遇着好几回要命的险事,连府门都出不得,要不是今日贵府这宴席,大人是要去请人做法除晦气的。”

脸色稍霁,李景允道:“这倒是晚辈的不察,耽误大人了。”

“哪里哪里。”那人赔笑。

不动声色地起身,李景允回到柳成和面前,低声吩咐了两句。

柳成和恋恋不舍地放下吃了一半的鸡腿,转头去找人。

李景允回到了太子跟前,太子面前的酒没动,只听着庭前弹的曲儿,一双狭长的眼微微眯着,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下头伺候的人都战战兢兢的,见着他来,连忙让了位置。

“殿下。”他往那将满的杯子里斟了一滴酒,抬眼道,“那曲儿弹得不好。”

周和朔看他一眼,轻笑:“他弹的是《忠君令》,男儿白骨为明君,何处不好?”

李景允摇头,捏了筷子往桌弦上轻轻一敲:“此一‘君’字,是为无上帝王,但放词曲里唱,到底是窄了些。景允拙见,‘君’当改为‘主’,社稷明主,男儿都当效之。”

神色和缓,周和朔瞥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

众人都没听懂其意,只瞧见方才还绷着的太子殿下,突然松了一身怒意,开始与三爷谈笑了。

“这是怎么的?”苏妙拉了拉温故知的衣袖,压低嗓门问,“什么君啊主的,我没听明白。”

温故知满眼敬佩地唏嘘:“不用听明白,表小姐只消知道,三爷这一张嘴,只要是个人,就没有哄不住的。”

苏妙恍然,然后揶揄地道:“我要去告诉表哥,你说小嫂子不是人。”

“……”温故知哭笑不得,“小祖宗饶命,我可惹不起这一茬。俗话说一物降一物,三爷这么厉害,总要有个能收拾他的人。”

还收拾呢,苏妙撇嘴:“小嫂子是个嘴硬心软的,也就生生气。”

“这就是表小姐不懂了。”温故知摸了一把自己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老道地摇了摇头,“搁有的人身上,这生一生气,也够三爷受的了。”

旁人生气,珠钗锦缎银子,总有一样能哄个眉开眼笑,可嫂夫人是什么人那,要哄她真心实意地原谅这一遭,温故知想了很久,没个对策。

流水席摆的是三天三夜的排场,府里直到半夜都还有人饮酒对诗,花月早早收拾好自个儿,躺在东院的侧屋里睡下。

她将门窗都上了栓,以为万无一失。

结果子时一到,一把软剑从门缝里伸进来,轻松地就挑开了卡在上头的门栓,接着李景允就带着满身酒气卷进来,坐在她床边就怨:“不是说好的不关门?”

额角一跳,花月转过身背对着他躺着,闷声道:“妾身说的是不关主屋的门。”

“这不是主屋吗?”他茫然。

“爷喝醉了。”她轻哼,“这是侧房。”

“你才喝醉了。”他将她捞起来,半拥住哼笑,“你在的地方都是主屋,都不能关门。”

花月觉得牙酸,伸手捂了腮帮子冷眼道:“这些话您还是留着去哄别的姑娘,她们肯定受用。”

李景允摇头,抵着她的脑袋晃来晃去:“就你了,没别的姑娘。”

情至浓处,当真话都只会捡好听的说,花月撇嘴,又觉得懊恼。自个儿是当真蠢呐,嘴上说不信他,可回回都被他骗,还圆房呢,还生孩子呢,就连拜个靴子,也是她自个儿干出来的蠢事。

眼下再听他说这些,她更气了,倒不是气他信口开河,而是气自己不争气。

耳根子怎么就这么软呢……

“你是不知道,陛下有多喜欢爷。”他真是醉了,抱着她哼哼唧唧地开始说,“朝堂上头,那么多人听着看着,陛下说要给爷在这京华新修一处宅子,命人去运观山的土,一车一车地运来,给爷修宅子。”

“观山是什么地界儿啊,平日里没人上得去的,那地方土好,当今最受宠的姚贵妃想用观山土修观月台,陛下都没允。”

神色一动,花月突然扭过头来看他。

面前这人眼里醉意醺然,漆黑的眸子看下来,深情又动人。

“爷带你住新宅子,可好?”

心头微跳,花月抓着他的衣袖,不确定地问:“观山吗?观山的土?”

他像是没听见,迷迷糊糊地低下头来吻她,花月有些走神,被他吻得轻轻一抖。

“你想要的,爷都会给你。”他含糊地呢喃,“爷是当真想跟你过日子的。”

只说了这一句,他身子就沉下来。

花月愕然地搂着他,瞳孔望着房梁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才反应过来将他扶上床,脱了靴子盖好被褥。

那话,是什么意思?她想要的,他都会给?

她觉得好笑,低头去看他熟睡的脸,又情难自抑地觉得心动。

他哪里知道她想要什么,就算知道了,又怎么可能给。

摇摇头,她伸手抚了抚那好看的轮廓,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等他睡得沉了,才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

霜降在前庭忙了个半死,匆忙过来见她的时候,眉眼间尽是疲惫。

“见了鬼了。”她小声嘀咕,“我分明是送了消息去冯大人那边的,但他没来,方才刚有人回话,说消息没传到冯府,大人不知情,这已经是错过了最好的机会了。”

康贞仲只在将军府吃了半个时辰的宴席,就因醉酒胡言被人送了回去。

遗憾地叹息,花月道:“这人还真是命大。”

顿了顿,她觉得有点不对,拉了霜降的手问:“你让谁出去递的话?”

“贺老三,回回都是他,您放心,他是绝对不会出什么岔子的。”霜降想了想,“许是递出府之后谁弄丢了,反正写的是密信,旁人捡去也只当是一张寻常采买单子。”

迟疑地点头,花月瞥了一眼侧房里的人,摆手让她下去歇着了。

直觉告诉她,好像有谁在拦着不让她对康贞仲下手,但没有丝毫证据,也可能只是她多想。

李景允若当真知道她在做什么,定是要将她赶出府去的。

沉吟片刻,她进屋躺回他的怀里,慢慢闭上眼。

沈知落也是来了这宴席的,只是敬了一杯酒就走了,与苏妙连面也没见上。苏妙也不急,总归婚期是近了,让人追上他的马车,塞给他一包炸油酥。

“这么腻的东西,也亏她喜欢吃。”沈知落嗤之以鼻,连打开也不曾,径直塞进了衣袖。

他坐在车厢里,旁边是愁眉苦脸的孙耀祖和老神在在的常归。

孙耀祖也不在意他藏什么东西,只道:“郑遇是重要的线人,他一进去,咱们这联系断了好几条,本来想拉着那几个贪生怕死的人共事就不容易,这一出事,他们全急着撇开关系,眼下该怎么是好?”

常归哼笑:“急着找康贞仲的麻烦干什么,生怕人家不知道你们寻仇来了?”

“这是我要找的吗?是他的位置本就重要,他一死,底下那几个人也能趁机夺权,于咱们都是有利的。谁想到前头的薛吉会让他们起这么重的戒心啊,薛吉也不是咱们动的手。”孙耀祖叫苦不迭。

常归很好奇:“你们没动手,薛吉怎么死的?”

孙耀祖犹豫地转了转眼珠子,想说也许是小主,可想想小主那不争气的模样,还是懊恼地摇头:“不知道,国师倒是出出主意,怎么把郑遇给捞出来?”

沈知落不甚在意地摆手:“太子盯得紧,咱们最近最好别动手。”

常归跟着点头。

孙耀祖看看面前这两人,眼神微变:“你们两个……折的不是你们的人,你们就袖手旁观。”

“孙总管说笑了。”常归道,“如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分什么你的人我的人?郑遇的确是没法救了,康贞仲也动不了,休养生息吧。”

恼恨地别开头,孙耀祖兀自生气。

车轮一路往前碾,常归看着摇晃的车帘,突然问了一句:“听闻国师也要与大梁人成婚了,该不会像西宫小主那样,成了婚便胳膊肘往外拐吧?”

这人说话总带着一股冰寒之感,分明对谁都笑,可好像对谁都有怀疑的情绪。

沈知落不悦地垂眸:“多虑,大人若是不信任在下,大可另谋高就。”

“哪儿能啊,您手里有两枚印鉴,我自然是要跟着您的。”常归弯着眼皮,朝他躬了躬身,“只是,最近我也得了些稀罕玩意儿,想请国师看看。”

沈知落不经意地抬眼,就瞧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分外眼熟的玉佩。